连载八
作品名称:岜沙最后一个火枪手 作者:三月楚歌 发布时间:2015-05-29 12:01:03 字数:3715
当晚,杨小龙和陈家阿爹都喝醉了,杨小龙迷迷糊糊地被陈家阿妈送去睡觉。半夜的时候醒来,看着黑蒙蒙的屋子,脑海纠缠了一夜。第二天,他早早起床。陈家阿爹更早起来了。
他问陈家阿爹:“阿爹,阿莎的坟地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陈家阿爹沉吟了一下:“在对面的山坳里,我带你去吧,说了你也找不到。”
杨小龙和陈家阿爹走过寨子,路上遇到几位寨上的嫂叔,都认出了杨小龙,打过招呼。两人往对面连绵的山浪中走去。岜沙人的坟地,与其他地方的都不同。在岜沙,一个人的葬礼与他的出生是联系在一起的。每当寨里诞生一个孩子,人们就为他种下一棵树,让这棵树陪伴孩子成长;当一个人死去,就砍下那棵树,搭起他魂归故里的桥梁,在密林深处埋葬掉死者,并在死者的坟地上面再次种下一棵树,生命便以另一种形式在神秘的大地上延续。
陈家阿爹和杨小龙爬上山岗,穿过密匝的树林,茂盛的树林中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过,阳光透过桠枝零落地洒在积满落叶的地面上,给人以亲切自然的温馨之感。岜沙的坟地,是世界上最安静,最素朴,最神秘,最自在,也最自然的坟地。每一个坟地不仅有灵魂,还有生命。
陈家阿爹和杨小龙在林子里穿行了一会,他们来到一棵胳膊大的香樟树旁。
“这就是阿莎,她就在这里。”陈家阿爹说。
杨小龙抚在树上,眼里一下子注满了泪水,他心爱的姑娘,早已魂归黄泉了。
陈家阿爹看了一眼杨小龙,心领神会地往深山里走去,他要给这苦命的孩子倾诉的空间。
杨小龙不知道说什么,对于阿莎的记忆,都是一张张迷人的面孔。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发现头顶的树桠上,一只金色的锦鸡拍打着翅膀,发现杨小龙看它之后,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扑噜噜地向林子中飞去。杨小龙想,阿莎,那就是你自由的灵魂吗?
杨小龙没有把老宅要回来。一来是他没有钱付装修的人工费;二来他觉得自己离开岜沙这么多年,这房子都是陈家阿爹和其他寨上的人代为照顾,就这样拿回来显得不尽人情。再说杨小龙就一个人,收回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呢?他也没有想好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实在没办法过日子,反正他没什么拖累,到时候离开岜沙,去外面打工也是一个不坏的打算。
杨小龙把他的想法告诉陈家阿爹,陈家阿爹说:“好吧,你怎么决定都是可以的。但外出打工,也不一定是个好想法,想找钱过日子,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岜沙更好。”
杨小龙和陈家阿爹走到寨子,寨头上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那是岜沙人迎接客人的礼节。这段时间以来,岜沙几乎每天都响几遍枪声。但这些枪都没有铁砂,只是响而已。早在五年前,政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禁止使用枪。陈家阿爹顶着压力,颤巍巍地把通告贴在寨上开会的小木楼前,政府的车开进岜沙,一家一家地收缴,拉走了一大车的猎枪。
三年前,岜沙搞原生态旅游,“最后的枪手部落”成为最响亮的名片,政府又把枪还给了岜沙汉子。但是依然不许打猎,只是作为迎接客人的旅游道具,有客人来,便在寨头放枪迎接。岜沙的枪手们,虽然不能再进山打猎,但作为表演队却可以得到政府给予的丰厚回报。
到目前为止,岜沙只有一个枪手没有枪。他就是阿德老爹。
作为岜沙的神枪手,五年前政府禁枪的时候,阿德老爹悄悄藏了一支,死活也不拿出来。他说岜沙男人怎么能没有枪?枪就是岜沙男人的命根子,没有命根子的男人能叫男人吗?他宁可缴了命也不能缴了枪,执拗得像头牛。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政府三番二次派人劝说,他才把心爱的猎枪交了出来。
岜沙人都记得,阿德老爹是最后交出枪的人。那天,政府又派人来了,其他岜沙人也都在看热闹,政府的工作人员劝说半天,陈家阿爹也在旁说话,他总算把枪交出来。交出来的时候,他那神态,就像一个孩子要离开母亲,就像深爱的恋人相别,他千般不愿,万般不舍。
两年后,政府又说,把岜沙男人的猎枪还回来了。
阿德老爹拿回自己枪的时候,那兴奋劲儿,让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抱着自己心爱的猎枪,左看右看,让当时来发枪的派出所警员赵虎都忍不住说:“阿德老爹,不用看了,这枪就是您的,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收的时候是哪个样子的,现在还是哪个样子。”
阿德老爹当时说:“自己的宝贝还是自己心疼,我还是检查好。”
当时政府在发回枪的时候,便明文规定:“枪只能迎客,不能打猎。”
阿德老爹刚刚拿回枪,兴奋劲足,不管说什么都答应。
像其他岜沙男人一样,拿着猎枪看到猎物,难免会手痒。就像一条猎狗看到了奔跑的兔子,怎么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很多枪手也都存在拿回枪后,常有忍不住打猎的事情发生,但大多在批评教育几次以后,都改正了。因为政府下了死命令,谁再打就直接把枪没收了。
阿德老爹持枪打猎前后就被抓了五次,不被抓的到底有多少次就不知道了。
被抓的时候,他言之凿凿,下次再也不打了。但下次,总还是被人看见。
阿德老爹最后一次拿猎枪,是一年前。那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样,早上起来,作为岜沙枪手的一员到寨头上,当游客来的时候就朝天空放枪欢迎。他起得早,便在周围转转,突然看见对面的大杉树上,立着一只鹰。那鹰在旭日的辉照下,显得如此的骄傲,仿佛是在向他挑衅。
阿德老爹的手又痒了,他在心里开始计算他与鹰之间的距离,肯定能打下来。他想。
这样想时,不自觉地就拿着枪瞄了一下。
瞄着的时候,手摸到了裤兜里的铁砂。
他左看右看,清早的岜沙,依然在雾绕露润中,四周没见一个人。
他把口袋里的铁砂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装进枪筒。
他双手抬起枪,朝着树上的鹰瞄准。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鹰在旭日的光辉中,似乎在对他召唤。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把枪放了下来。
看了鹰一眼,忍住了。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打猎了,再打枪真的要被没收了。
上次政府抓到他打了一只山鸡之后,他就保证了,再打就交出枪。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鹰还在那里。
他忍不住了,四周依然一个人也没有。
他抬起枪,轰的一声。枪响了,鹰像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地往树下落。
阿德老爹看四下无人,忙往鹰落的方向跑去。
当他到达树下时,看到扛着枪的孙世杰和赵虎正在树下,他们也是来岜沙充作枪手,放枪迎客的。孙世杰弯腰捡起奄奄一息的鹰,两人看着阿德老爹,看他怎么解释。
阿德老爹尴尬地笑,不知道怎么说。
孙世杰说:“阿德老爹,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啊,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猎杀野生动物!”
阿德爹说:“它不是野生动物,这是鹰。”
赵虎笑了起来:“哟,阿德老爹,鹰不是野生动物,是你家养的啊?”
阿德老爹狡辩说:“这不是吃我们养的鸡仔长大的么?”
孙世杰说:“阿德老爹,什么都不用说了,上次你自己在王稼所长的面前保证过的,再有下次,就自己把枪交到派出所去,你自己没有忘记吧。”
阿德老爹为难地说:“警察同志,你们就饶过我这一回,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孙世杰说:“你还下次啊,这次连机会你都没有了。”
阿德老爹说:“你们不会就真收了我的枪吧。”
赵虎说:“对,就是收了你的枪,现在就收。”
阿德老爹说:“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你们就再让我一回吧,我看到那畜牲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手就痒,就受不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行不行?”
孙世杰走到阿德爹的面前,说:“不行。”伸手向阿德爹要枪。
阿德爹紧紧地抱着。孙世杰说:“你不愿交,还是你自己拿到派出所去交给王所长?”
阿德爹自知理亏,万分不舍地把枪递给孙世杰。
孙世杰把那只带血的鹰递给他,说:“这是你的猎物,也是最后一个猎物,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国家规定,猎杀野生动物是犯法的。所以不能不收了你的枪,对不起了,阿德老爹。”
阿德老爹看着孙世杰和赵虎扛着自己的枪往寨口走去,他气得把鹰狠狠地摔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寨口响起了清脆的枪声音,那是岜沙的枪手在迎客,却和岜沙的神枪手没什么关系了。也是从那时候起,阿德爹就再也不能碰枪。为了过过枪手的瘾,他自己弄了一个木制的枪壳,但没有枪管。岜沙枪手的枪,都是专人专用,也没人会借给他。就算他真想借,别人也会说,自家命根子,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借的。岜沙人也确实有这个传统,见马不乱骑,见枪不乱摸。
阿德爹本是最好的枪手,却成为岜沙唯一没有带枪的汉子。或者说,他成了岜沙唯一扛着枪壳子的岜沙枪手。别人的枪都是有枪筒子的,但阿德爹的枪,却只是一只木枪壳。没有枪筒子的枪,就像没有卵子的命根子一样,他常常被人取笑。别人笑的时候,他自己也笑。
岜沙人爱枪,爱打猎,阿德爹是其中最爱的,或者没有枪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约束。记得在八十年代末,杂交水稻刚刚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普及。政府为了让岜沙人也种上杂交水稻,派人到岜沙来传授方法,到了秋天,又到岜沙来看收成。满坝子金灿灿的水稻,只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在收割。阿德爹带着一帮汉子,扛着猎枪,要上山打猎。秋天,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猎物的繁殖期刚刚过,又经过了一个夏天,长得肥滚滚的,岜沙枪手是不会错过的。政府的领导们面对眼前的景象,十分不解,就问:“现在是大忙季节,你们怎么不收谷子,还要上山打猎?”
岜沙汉子们哈哈大笑,说:“谷子没长脚,在田里不会跑;猎物不打,就跑啦!”
可以想象,岜沙人对猎枪,对打猎的热爱,是其他任何事情也没办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