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作品名称:《雪莲》 作者:雪域格桑 发布时间:2015-05-16 14:10:31 字数:8047
1孤儿祁有福
西天的亮明星还在稍稍泛白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时候,祁有福已经躺不住了,其实这一夜他根本没合眼。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他的头脑里思绪纷乱,他的思想在激烈斗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住在隔壁的常大妈引起的。自从昨晚常大妈从他家门里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呆了。呆了一阵,突然激动起来,这一激动就调动了全身的兴奋细胞,折腾的他彻夜无眠。天还没亮,一听到公鸡第一声打鸣,他就翻身下炕,决定爬虎头崖上去喊两嗓子。
虎头崖就在他家院子的后面。他家的房屋就是背靠着虎头崖建的。他的祖父建了房屋后,怕后山上的石头、洪水、牛羊或闲杂人等顺坡来到房顶上,就又用石头砌了一堵一人一臂高的围墙。
有福扒着木梯上了房顶,来到石墙脚下,双手四指勾在墙面上两处突兀的石头上,脚下几换踩就翻上墙头,然后纵身一跃落到墙外边的地上了。他上虎头崖从来不走庄廓外面的道。他爬虎头崖也比任何人爬得快,他对这个石山上的一草一木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就能说出那棵树和那棵树之间是多少步,那棵树比那棵树早开几天花,那个石头下面有几墩儿草,那墩草下面有蚂蚁窝……
不到十分钟的爬攀,他的屁股就坐在七百多米高的崖顶上了。小时侯,一到夏天,他最喜欢爬上崖顶望远,再热的天,一到这个地方,就会享受到软绵绵凉丝丝的轻风,那风像冰丝绒,拂过肌肤,添着发热的毛孔,极柔情,极舒畅。如今已入深秋,清晨的风也就变得很硬很犀利,能生生抓痛人的脸。
坐在虎头崖上,有福生活了十九年的夹道村便一收眼底。这个东西走向,长约五六里的山沟沟,由并行的秀山和玉龙山合成。两山中间的河流叫郎水河,两山中间的村叫夹道村。从村尾上行约三里路,沟中央横出一个几百米高的巨石堆砌的石山,这就是正被祁有福坐着的虎头崖,自古以来叫这名字。虎头崖把这条沟分成两岔,一岔斜着向东北方向延伸,约3三四公里,另一岔朝西北方向延伸,而且是无限延伸,延伸到另一个乡。村里唯一的河流浪水也是从这个枝桠的顶端奔流而下。所以夹道村的地貌就是个“y”字形,村里的七十余户人家四百多口人,就沿着这个“y”字形的骨架分布居住。祁有福的家就在那个岔口处。这里也正是夹道村的心脏,村委,学校,小卖部,卫生队等重要的行政事业部门集中在此。
在流经夹道村的这段郎水河上,有且只有一座长不足百米的石拱桥,是车辆过河的必经之路。离桥远的村民们为了平时方便过河,在水流平缓的地段搬一些大石头做成列石。郎水河北侧,除了依秀山而居的村民,还有一条马路。南侧的玉龙山下,是平展的土地,也是夹道村最宝贵的水地,宽窄不均,主要是看玉龙山的摆动幅度,它若往外弯,土地就开阔,若是往里弯,土地就变成裤腰带那么细了。玉龙山的南坡因为雨水充沛,生长着冬夏常青的针叶松,还有沙棘树,桦树以及不知名的灌木,翻过山脊去看北坡,却是草木稀疏,地表生态脆弱,满眼的青石和沙土,一点儿也不美气。
秀山不是山,是一条绵延起伏的黄土丘陵,秀山也不完全的秀,因为她的脊背,被村民们开垦成一片一片的土地,种各种各样的耐旱庄稼,如豌豆、土豆、大豆,油菜、胡麻,小麦、青稞等,秀山承载着夹道村人绝大多数的口粮。夏秋季节里,这里是一片片的葱绿或金黄,美艳丰满的像姑娘少妇。一过中秋,霜花就赶来杀青,在从西北方向漫游过来的寒流的配合下,几个扫荡,秀山的衣服就被剥光,露出了光秃秃的满身皱纹的衰老躯体,猥琐而暗淡。
黎明前的夹道村,不时袭扰耳膜的除了村里村外的鸡叫狗吠声、草丛里的虫鸣,就是山脚下哗哗歌咏的郎水河了。祁有福坐在虎头崖上,看上去他在抬眼远眺,心却并没跟着去望风,而是在胸腔里蹦极。一想到有女人要嫁给他,他就激动,激动的想大哭一场,以此表达他对上天的恩赐。是啊,他这个做梦都不敢奢望娶媳妇的穷光蛋,现在只需要一点头,就会有美人自愿上门来!可是,一想到要娶的是一个身孕有八个月的女人,他高涨的激情又突然下沉,心里象塞进了一块石头。他把邻居常大妈说的话一遍一遍地反刍,反过来倒过去的掂量。他清楚,自己这样的家境,正经人家的好姑娘不说正眼瞧,斜眼都不会瞥一下,村里有几个比自己条件好的小伙子还打着光棍呢。可是,要真娶这么个带犊子的母羊,他祁有福不就成个全村人的笑柄了吗?舌头不重压死人哩!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人们飞溅着口水指着他的脊背讥笑的面目了。他就这样矛盾了一个晚上。现在坐在虎头崖上继续矛盾着、纠结着……
太阳已经越过远处的山脊爬上了一人高,开始褪去红彤彤的面色变得金光闪闪了。祁有福的心气也莫名的膨胀起来,他举起右手指着前面的太阳突然大声独白起来:“祁有福,你不该是一吹就倒的草人,一拍就垮的泥人,干嘛怕别人的嘴!有人当面嘲笑,你就用拳头去回应!有人背后议论,就当是放屁!一个从小没爹妈疼的人,一个时刻渴望家的温暖的人,如今好事都送到家门口了,难道就因为怕别人的嘲笑而错过吗?去他妈的嘲笑!!!”决心一下,有福的头脑豁然开朗,心头的锁雾也随即消退。
他突然站起身,对着太阳放声大喊:“我要成家,我要娶媳妇!我要成家,我要娶媳妇!”
四面八方的山川听到他的通知,随即传来赞许的回应。他飞奔下山,目标直指常大妈家,他要把娶雪莲的决定明明白白告诉常大妈。
2红娘
身孕有七个月了的雪莲,已经是腰粗脚重,行动不够灵便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小心躲避着来串门子的外人。不过呆在家里她也没闲着,专门给出工的父母兄嫂做着一日三餐。
随着产期的日益逼近,她的心越来越沉,郁闷、苦涩、彷徨、焦虑,度日如年。等待卷毛的期望,被流逝的日月慢慢封杀,决心开始动摇了。父母两鬓染白的银发,四嫂鄙视的目光,还有哥哥的声声叹息,都加重着自己的罪孽感。是她毁掉了这个家庭的快乐啊!她在心中留给卷毛的一百天的期限就要临近了,这个誓是她自己发的,从卷毛叛逃之日起算,她给他一百天的时间,如期回来,还可饶恕。她压着指头,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三个月过去了,卷毛依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月三日,一百零一天的早晨,雪莲来到母亲身边,十分冷静说她同意出嫁。
母亲堆满皱纹的的脸,顿时象灌了蜡一样僵在那里。雪莲说:“妈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有人愿意娶我,我就出嫁。你给爸也说一声,暂时不要在外面盖房子了。”董梅缓过神来,握着女儿的手劝女儿不想嫁人咱就不嫁,别委屈了自己。再说最难的日子也过去了,庄廓外的偏房也快盖起来了。娃儿生下来妈给你带,妈不怕累也不怕别人说。雪莲摇摇头说自己已经决定了,只要有人愿意接受她和娃儿她就嫁,人和地方条件都不在乎。董梅一听鼻子一酸,眼泪漱漱的往下飞窜。
雪莲扭头回到屋里,斜卧在炕头,她扯动了几下眼部肌肉,强行把快要溢出的泪水堵回去。从今天起,她不会再流泪了,特别是不会为卷毛流了,他不配!她已经给卷毛给足了自救、反悔的机会了!那个负心人要是活着,知道她带着他的骨肉出嫁,恐怕他的良心(如果有良心的话)今生难得安宁!是的,他肯定不会过得那么自在轻松!雪莲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反而有一种飘飘的快慰,仿佛已经看着卷毛捶胸顿足,跪在她面前悔泪求饶的情形。她抬手指着卷毛的鼻尖呵斥:你滚吧,胆小鬼,你是个十足的懦夫!你要是当初听我的劝,向爸妈坦白请罪,最多受点皮肉之苦,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可你怕死啊!你拍着屁股一走,让我独自吞饮苦水,独自承担如此大的压力!你还是人吗?在我最无助,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你,却没留下一句话,悄悄一走了之,卷毛,你不是人啊,你这个懦夫!没天良的混蛋……
雪莲终于同意嫁人了,常家上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母亲低着眉走了几户亲戚,拜托给自己不肖的女儿找个愿意接纳的人家。
几天后,嫁到夹道村的雪莲的姑妈登上门来。她就是专门来给愁闷的弟弟解围来的。
雪莲的姑妈提起了他们村的孤儿祁有福。她夸赞说那娃勤快不说,还很实诚,人也长得端端正正的,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娃娃。她说那娃是她的邻居,十五岁从生产队的饲养院出来后跟着社员下地,队里按一个壮劳力给他记分。她还说那娃很有主见,自强自立,不象其他那些懒散放荡的光棍,平时有空他就自个儿打土坯砌院墙,平地基抹墙泥,慢慢的把那个破院落收拾出来了。一个男娃儿家能做到这一步也怪难得的哩。她说目前他家里穷点,几乎没什么起眼的家什,不过有句话不是说“不怕穷,就怕懒”吗?钱财都是人挣来的,只要人肯动手动腿,将来不怕过不上好日子呢。最后还强调说她主要还是看上那娃人品好,见了长辈总是恭恭敬敬的,全不是那种眼里没大小的二愣子!别看那娃在村里无亲无故的,人缘可是好得很哩,在村里只要谁家有起墙盖房的事,他一准去帮忙,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凡交给他的任务,总会给你干的干净利索,巴巴适适的,村里老少没那个不夸他的。所以就看弟妹看得起人家不?来这里之前,那边的工作已经作通了,人家娃娃还是想得通,说只要雪莲收了心安心跟他过日子,他不在乎多一个孩子的。
“我说弟妹啊,你想到没有,嫁祁家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那娃没有什么亲戚,横竖什么事都由他做主,你想想,他要真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夹在中间嚼舌头,即使不把好事搅黄了,到时候我家的姑娘嫁过去了,一不高兴了,还不遭人家的唾沫溅吗?”姑妈的一席话说的常顺只顾鸡捣米似的点头,“是啊是啊,只要姐姐说是,那我们有啥不放心的哩!”常顺刚乐呵完,转眼又眉头紧锁,问他姐:“祁家有没有提什么条件啊,人家可是没结过婚的娃哩,不会就这么接纳了吧?”他姐一听,呵呵笑起来,“看你,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你也不要把自家闺女看太低了,孩子年轻,就当是犯了个一时糊涂的错。谁还没有个犯错误的时候呢?人家雪莲已经答应出嫁了,你也别再拉那个难看的长脸了。男方那边我也审过了,说的也够明白的,我说我就是侄女的后台,往后他要是给雪莲给脸子,我就不依!你们就放心吧,人家那边还说了,不降低标准,要好好的操办这个婚礼哩,只是要送的礼金确实有困难,这也不怪人家娃儿,一来无依无靠,二来年轻,还没积攒出来呀!”董梅回应说:“哎哟姐呀,人家不嫌弃咱闺女已经很让我们感激了,还说什么礼金不礼金的。再说咱孩子嫁过去也是要过日子的,为送礼金拉帐累债的,到头来还不是苦孩子们吗?”雪莲妈说着瞟了一眼低头抽旱烟的常顺,略显为难的问“大姐,那你看这事,什么时候操办呢?”大姐拍一下弟妹的手说,“哎呀,还不是越快越好啊!趁热打铁早办早好,免得别人把好事给戳了,再说雪莲这边能等得吗?我下午就赶回去和有福商量,你们这边也早做准备吧!”说着便起身,在大家的道别声中踮着裹成型了一半的棒棒小脚出了院门。
几天后,雪莲的姑妈又来送话,说祁家那边看过日子,定在农历的十月二十八日,离今儿就半个月时间了,问这样时间紧不紧。
董梅连忙回应说不紧不紧。
快马加鞭,常家这边加快节奏给即将出嫁的雪莲置办嫁妆,半个月的时间其实是够紧的。来不及手工做的嫁妆,就从供销社买成品。四嫂白秀芬主动请缨,接了这美差肥差。她兜着钱,夹着小碎步不亦乐乎地在马路上跑来回替小姑子扯布料,购化妆品,跑肉菜集市。在这个跑腿的过程中,顺便给自己捞些实惠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3奉子成婚
十月二十七日,艳阳高照,凉风习习。常家大院的屋里屋外,坐满了贺喜的宾客。常家是个大户,光亲戚就安排了二十桌,加上村民和故交,预备的二十五桌“十大碗”酒宴,到最后还有点紧巴。从早晨九点开席到晚上六点,一批五桌,一桌10人,陆续上了五批才把客人招待完。
这天,夹道村的祁家小院里也在忙着“起东”,就是由红事司仪孙大寿,点兵点将排名单,具体分配帮厨、挑水、门口迎客、端盘子跑堂及桌上陪酒的人。陪酒的人,是专门对付新娘的娘家人。按照风俗,亲家双方的酒客会在宴席上斗勇,那家的人在酒杯面前倒下的越多,那家就成为对方的笑柄。尤其是婆家,一般会认真组建一个强势阵容,直到把新娘的娘家客人全部放翻了,才算是尽到了主人家的心意。
下午五点钟,迎亲的人员和花轿(包装好的马车),吃过上马宴出发了。估计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幸福大队。当地的习惯是新娘必须在天亮前进婆家门。所以他们在那边休息几个小时后又得半夜起程,接上新娘和一同上轿的送亲奶奶等人赶回来拜堂。
为了在娶亲时图个体面,几天前,有福备了礼物到二队的张世军家,借大队委托他保管的那辆手扶拖拉机。这辆车也是全村唯一的一辆机动车,自买来后的两年里,已经担任了多次的娶亲任务。有福自然也想用这个车装装门面。有福在张家说出借车的事,张世军口上一边贺着喜一边爽快地答应下来。谁知站在一旁的婆娘却很有深意地大声咳嗽了几下,然后对着张世军挤眉弄眼。张世军立即打住话头,笑着说有福你坐你坐,我婆娘那边有点事,我去去就来。说着就抬脚出了堂屋。有福听他们两口子在门外低声唧唧呱呱了一阵后男的便面露难色地进了门,然后叹口气抱歉地说,“哎呀有福兄弟啊,真有点过意不去呢,这车这两天要出趟远门可能赶不上你家的吉日啊,你看能不能再想想其他办法?其实,那马车装扮好了比拖拉机还舒适好看呢。有福兄弟啊,我说老天爷还真开了眼哩,你说我们村里各方面条件好的小伙子不少哩,你可比他们有福气的多啊!虽然娶的是个——呵呵我就想说你娃终于有个像样的家了。”张世军打着哈哈有意把有福往屋外带。有福听出了弦外之音,机械地提下嘴角,起身出了门。
路上他不由自嘲起来,想想也是啊,我这么个无亲无故,没钱没势的人谁还把你放在眼里?即便是集体的东西,人家瞧不起你,你就借不出来。哎,马车就马车吧,不就是一个形式吗!再说,人家也没要求我用拖拉机娶呢。哎,要是早想到这个结果,就不会给那狗眼张世军两口子装孙子央求去了。祁有福心情有点灰暗,一路感叹着回家。
张世军改变主意不借车那是因为忌讳——带身孕的女人,谁敢不忌讳呢?就说村里那些怀了身孕的女人,哪个敢随便串门子?你要是不懂规矩闯进人家的门,准遭主人家唾骂。理由是大肚婆带晦气会冲撞门神,走进谁家谁家就不太平!机动车辆本来就容易惹祸,那更不敢用来娶大肚婆了……
新郎祁有福特意理了发显得精神抖擞,在媒婆常姑妈的指导下洗了热水藻,在半旧的秋衣秋裤上穿上了新崭崭的婚礼服——黑斜纹的夹层棉衣裤和一双黑条戎的布鞋,然后在家耐心等待新娘的到来。他憧憬了多年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了。但此时此刻,有福的心里很复杂,说实话,他还没有高尚到一点儿也不在乎即将成为新娘子的雪莲的过去。就在前几天,和他一块儿玩大的铁柱,带着几分酒气来找有福调侃:“听说你要娶的是一个带崽的母羊!哎,哈哈,也就你肚量大,打量全夹道村的小伙子哪怕是打光棍,也不会去穿别人扔掉的破鞋。你还这么正儿八经地迎娶,拿一个烂货当香勃勃捧,哼哼,蛮有勇气呀!”铁柱的直言不讳,深深地刺激到了他敏感的神经。尽管他无数次地发誓,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祁有福全当他们放的是臭屁,一概不理,但他毕竟不是圣人,心头总有排遣不尽的余恨萦绕。
新娘子进门之前,祁家院里除了厨师还在灶前忙活外,其余人员都基本闲着。他们有的缩在炕头打盹,有的凑在一起聊天。和有福很要好的黑娃,趁他不注意,悄悄钻进新房,把一盘帽着烟的干辣椒放在暗处——他这是要戏谑新人。
听得村里公鸡第一声打鸣,有福家开始人声嘈杂起来,他们估计迎亲的人员就要到了。常姑妈拿出两条打了花结的红洋布,交叉着绑在有福的身上,两朵“盛开”的扎花耸立在两个肩头上,有福的脑袋就在两花之间灵活地转动。
“进村了,进村了!”出门去打探的黑娃高声叫嚷着跑回来。于是大门口很快摆上了迎宾桌,准备好了犒劳娶亲人的下马酒。十分钟的光景,四对轻骑护送着一辆裹着大红布单的花轿,来到祁家小院的门口。顷刻,一阵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刺破了夹道村山谷里黎明前的静谧。
新娘雪莲在新郎有福的牵引和众人的搀扶下,缓缓来到摆着香炉的堂前。在司仪孙大寿的发令声中,一对新人按部就班地拜天拜地拜祖先,夫妻对拜还没拜利索,送亲奶奶上前拖起雪莲的臂膀,朝着帖有喜字的门房快步走去。
洞房里弥漫的辣椒烟,把两位新人熏得咳嗽连天,眼泪直流。雪莲的姑妈听到里面叫苦不迭,念着“阿弥陀佛”,赶忙进去把紧闭的窗户打开放烟,还找来一把大蒲扇往外赶烟子。而此刻院子里的看客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折腾了半小时,洞房里才能消停的立身了。一对新人这才羞涩地打量起自己所嫁和所娶的人的模样来。
雪莲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有福。她惶惑不安,一直揣摩着眼前这个人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带罪之身。
有福第一眼看的先是对方的肚子。大红锻面的上衣虽然做得肥大,但还是能瞧见微微隆起的包,他心里不由激荡起一阵无可名状的滋味来。他闭合了眼,用深呼吸调整了一下心境,然后睁眼,把目光抬高了二尺,去看雪莲的脸。粉面如桃,娇媚可人,他心里惊叹着,眼睛怔怔地定在那里。
这时送亲奶奶敲了下虚开着的门扇说,“我给新娘端了点润口的茶来,小两口有啥话过了今儿再说哟!”说着就进了新房,有福忙赔着笑退了出去。虽然今天有专门请的“大东家”安排、调掌一切事宜,但他是一家之主,很多事儿还要出面配合。
早茶后,孙大寿招呼人马各就各位,准备宴宾。陆陆续续登门贺喜的村民,有钱的带着礼钱,没钱的就背三五斤粮食,或背一副花卷馍馍,到会计处挂礼。
续着昨日,有福的大喜之日仍然是个晴空万里的艳阳天,金色的朝阳普照在祁家小院的上空,人们的脸也如阳光一样灿烂。快到十点种时,由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载着雪莲的娘家人到了,五十多号男女老幼从车上跳下来,弹抖着身上的黄土,唧唧喳喳地发表着各自的见闻和感叹。
其中有一辆马车装的都是雪莲的陪嫁。常家对这个救人于水火的女婿心存感激,他们用殷实的嫁妆来弥补对女婿的一份“亏欠”之情。
祁家院里沸腾了。客人们被安排上座后,按程序先喝枣子茶,接着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十大碗肉菜。桌子上推杯交盏,猜拳声,劝酒声,嬉笑声汇成一曲欢乐嘈杂的交响乐。新郎新娘到各桌上敬酒。宾客们嘴里忙着吃,眼珠子忙着去盯新娘的肚子……
宴席结束时,已经是午后了。男客们已经在酒精的摆布下东摇西晃,兴奋地叫嚷歌舞,他们的女人,紧跟在后面实施着监护。根据安排,雪莲的大嫂和一位随同新娘来的送亲奶奶留下来陪着雪莲,其余娘家客全部返回了。有福自己没有亲戚,村里的乡亲门来的也不太多,所以当天晚上,“大东”孙大寿就安排了“谢东宴”,感谢了所有帮忙跑腿的人。
剩下的重头戏就是闹洞房了。洞房门前聚集着夹道村几乎全部的青少年,当然也不乏中老年男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专门来看大肚子新娘的希奇的,一部分是想借点烟的由头摸一把新娘的,三到十岁的这一部分小孩,是想从新娘那里讨一颗糖甜甜嘴巴。
一些愣头青们叫嚷着要进洞房找新娘点烟。雪莲的老姑妈立在洞房门口,像门神一样拦挡着来人。面对起哄的人群,老姑妈脸上堆着笑作揖告饶:“哥儿们,哥儿们哪,求你们放过这一会,新娘什么情况想必你们也知道,她实在是受不起折腾呀!烟和糖都在我这里,我替新娘给你们发了吧。快来,快来。”说着她端起装有纸烟的盘子招呼起来。
人群中有人喊道:“常大妈,我们是要吃新娘的喜烟喜糖,这婚又不是你结,我们干吗要你发呀?”马上有人附会:“是啊,所有人家的新娘都能见人,为啥有福的就要例外呀,难道他娶得不是媳妇啊?闹洞房,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就得闹,就得要新娘亲自给我们点烟。”
老姑妈扭不过,只好让有福把窗户打开,让雪莲从窗户里给来人点烟。于是人群一阵挪动,拥挤到窗户跟前。雪莲双膝跪在炕脚处的窗户前,一边给伸来的大手里散烟,一边给那些举高的小手里放糖。取烟的大手不取烟,却去捏新娘的手,摸新娘的胸脯,那些小手也不知足,收回左手又伸出右手来。那些接了烟的人随即把烟噙在嘴角上伸过脸去,等着新娘用火柴点燃了,吸一口烟,顺势喷到新娘的脸上,然后色色地看着对方抹眼泪水大声咳嗽。
临近午夜,闹洞房的人总算带着各自的收获全部离开了,家里的人个个累得抬不起脚了。雪莲不时地捶着腰和背,滚圆的小腿肚上,手指一压就一个窝窝——是弹不起来的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