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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1976年(9)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15 08:05:51      字数:4180

  当天夜里就下暴雨了,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特别是第二天天亮之前,狂风刮得屋子摇摇晃晃,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雷鸣,暴雨一阵紧过一阵。邵光龙睡不住了,穿好蓑衣开了门,眼前一道闪电,那刺眼的白光刺得眼前一片墨黑,接着一声巨雷,像要把大地劈开。他只觉得房屋在摇晃。脚下在抖动。光妹冲上前身子一拦关上了门,说:“大哥,这太危险。”光龙也退到桌边,没有点灯,想到自己一身的罪孽,让雷电劈了也好。他摸索着点了一支烟吸着,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光妹也起来等待着天亮。只有儿子昨天玩得太累,睡得正香。
  天亮了,雨也小了,邵光龙握着铁锹出了门。走到村口见一根树木躺在路上,那是老槐树被雷劈倒了。他走近一看,原来树头虽有很多枝杈,树心却空了。他知道这一定是天亮前雷打的。这可是棵千年古树啊,到我们这一代消失了。
  他一口气跑上龙头山,那梯田的田埂被雨水浸泡了一夜,好多地方裂了口子,有的石块鼓了出来,有的被泥沙埋没了,同田一样的平坦。有的地方积满了水。山上的雾气太大,他看到山雾里有一点亮光。谁呢?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龙头队队长石头。满身挂着雨水,在检查他砌的那一段石硬,手握着那把三节手电筒。光龙心里升起一股敬意:队长,我的好队长啊。石头见到邵光龙,说:“邵书记,这雨来得大呢,田埂裂了,不抢修就要完了呢。”
  这时马德山来了,李常有来了,公社的分工干部钱家安部长也来了。他是早上跟装着十台打稻机的车来的。钱部长说:“你们几个干部都在这里,孙书记叫我传达他的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大寨田。”邵光龙叫马德山、李常有、石头等人立即分头通知,全大队男女老少上龙头山。他话没讲完,山洼队长大拴子已握着铁锹站在他的面前。龙头队、庙前队、龙林队、长冲队、南山队、西湾队的社员们都来了,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山边黑压压的人群。钱部长说:“好,社员们都来了,邵书记你下命令吧。”
  邵光龙看到这么多的社员们,他有什么命令可下呢。他眼泪下来了,嗓子眼哽咽了。转身对钱部长说:“你传达上级指示吧。”钱部长站在高埂上:“社员同志们,卧龙山是学大寨的一面红旗,为了保护学大寨的成果,我们要坚守这个阵地,誓与大寨田共存亡,做到人在大寨田在……”由于山上的风太大刮得地面呼呼的叫,社员们也听不到他讲的什么话,只是自动走到田埂上,见石埂开裂了,用石头填着,田里积水了,开沟疏着,禾苗倒塌了,扶起来栽好……
  祸从天降,灾从地生。风又起了,雨又来了。风越刮越大,把田埂刮得鬼哭神嚎。雨越下越紧,天空像筛子把条条水柱一个劲地往山上倾洒,田埂摇动了,石块要揭开了,梯田中冲开了千万条水道,像千万条瀑布在飞泻着。邵光龙眼前一段田埂石头被水冲坏了。他要上前去堵,正要迈步,胳膊被人拉住了,是光妹。她早已跟在他的背后,看着他的行动。
  原来清早上,光龙前脚出了门,光妹后脚就跟着上了龙头山。她看到梯田石埂歪歪倒倒的样子,就看出大寨田是保不住了。可石埂倒下的石头是要砸伤人的。她在人群中,眼睛始终望着她的心上人。现在明知前面有危险,她怎能让大哥上去呢?可光龙看到李常有、马德山、钱部长都在冒雨往前冲,他不能让老婆捏在手里,于是他一转身钻进人群里。
  她没有见到他,她听到“哗啦”的田埂倒塌声,有一群人围上去,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她箭一般地冲过去,扒开人群,果然见他倒在泥坑里,一只脚被压在石头下,李常有帮他搬开了石头,她抱起他的脚,见他脚上有个小嘴样大的口子,口子里糊着红泥,血像喷泉样向外流。李常有要背他到大队医疗室去包扎。他看到这么多人都在守着梯田,身为大队书记,在这紧急关头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伤而下火线呢?他死也不去。她只好大叫一声说:“你们都走开,我来包扎。”李常有惊呆地望着她:“你不是医生你怎么包扎?”但村里人都怕她,也就不管她了。
  只见光妹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褪下裤子蹲在地上,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泡尿,尿水冲走了他脚上的泥水,算是给伤口消了毒。人群自动的背过身去。她草草系好裤子,又撕下自己白褂子的前襟,给他包扎着。他躺在泥地上,望着头发披到脸上的她,伸手拨开她的头发,深情地望着她,心里想:老婆,好老婆啊,救苦救难救命的老婆啊。我家这个老婆,长得一般化,大块头,女人生了男人相。可丑女贤妻家中宝啊。也是我前世修的,老天的安排,大难的时候总遇着好老婆。那年修水库,是老婆把我从泥沙里救出来,今天,又是老婆用她那特别的方法给我包扎伤口。他相信这个方法伤口不会发炎的。
  风仗雨势,雨借风威。那沉重的雨点和旋风像拧在一起的鞭子,从天空凶猛地抽打下来,抽在山坡上,打在梯田里。那山边不断传来“哗啦啦,哗啦啦”的倒墙样的声响,这声响像砸在人们的心中。
  这时有个青年驮着一位血淋淋的汉子走过来,马德山紧跟其后,见到邵光龙便说:“邵书记,田埂断了好几处,山洼队的队长大拴子腿砸断了。”邵光龙由光妹扶着直起身,望着被驮在背上的大拴子,一条腿下滴着血。转身望着田埂,大声喊:“快,快撤!田不要了,什么田都不要了,人命关天啊,快撤!”
  邵光龙、马德山、光妹、李常有和分工干部钱部长分成几路向山头呼喊:“快撤!”“躲开!站到边上去!”“滚开,不要老命了!”
  大部分人都撤出来了,只有石头队长还守在他分工的大寨田埂上。肖光妹上前去拉他,他骂光妹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要你女人掺搅什么。”光妹看到那一段石块中间都鼓了出来,救不了了,就用自己的肩顶他,他还是要往田埂上犟,光妹一个扫腿把他扫倒在地,他在地上哭喊着:“大寨田不能垮啊!为了这个田埂,我得罪了队里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汗,我石头吃了多少苦啊!让我上去,我要用这把骨头挡着它。”他爬起来正欲往前走,山上的田埂一浪推着一浪的倒塌,大小石头像麻雀一样往下飞来。一块石片飞到石头队长的额头上,血顿时就流了出来。这下把他吓呆了,光妹没好气地推他:“去,去啊,去送死吧!”
  石头这下像在梦中惊醒过来,望着倒塌的田埂,退到一边双手捂着额头,血从手指缝里流下来。向光妹说:“求你了,姑奶奶,快救救我吧,别让我血流光了。”光妹扳开他的手,看他额上裂了一个口子,就说:“包扎前要消毒,可我没尿了,就是有尿也不能在你头上撒吧。那就要把毒血挤出来,你可要忍着点。”石头闭着双眼:“我不怕痛,挤吧!”说着一双污黑的大手,紧紧抓在地上,把手指甲撒在石缝里,咬紧牙关,以抵抗苦痛。光妹用双手抱着他的头挤着。血从他脸上流下来,又被雨水冲刷到地上。光妹吐了口水在手掌心里,往他头上一抹,像刷糨糊子一样,算是消毒了。再撕开自己前襟白褂子,在他头上包扎着。石头感动地说:“大妹子,你过去恨我肚大一个包,今天怎还救我,这么热心为我包扎呢?”光妹边包扎边说:“我这个人是软硬人,遇着绵羊,我是棉花球,遇到老虎,我是铁榔头。”石头说:“大妹子,我看你呀,是刀子嘴豆腐心,天上难请地上难找的好女人啊。”光妹叫他仰头,把布条子绕过去。石头老实地仰头望她说:“大妹子,你扎紧点,别让我破了相呢。”光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可一块屎疙瘩在头顶上留下了。”石头又要哭了,说:“哎呀,我是生产队长,还要上公社开会,人家请我吃饭,多丢面子,那丑死了,老来还破了相。”
  光妹半天包扎不起来,撕的布条子短了一节,只好又在自己前襟上撕了一块。这么七撕八撕的,她前襟就遮不住了,大奶子一半露了出来,像个大摆钟在他面前一晃一晃的。石头惊诧地说:“大妹子,不得了,你褂子再也不能撕了,你自己看,奶子都遮不住了。”光妹没好气地骂道:“我弄你妈,脑袋瓜子都要掉了,还顾帽子。奶子出来不就出来了嘛,你可想吃。”说着挺起胸脯,把褐色的奶头子往他嘴边送去:“你吃,你吃!”石头被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山间石缝里去,一条腿跪在地上哀求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站在山边的白玉兰看见了,她穿着两件褂子,就脱下一件外衣披在光妹身上。光妹推开她说:“玉兰,你身子嫩歪,经不住凉。我奶子算什么?姑娘是金奶,结了婚的女人是银奶,生了孩子的女人呢,是她妈的狗奶,只要这大寨田能保住,我光着身子又算什么!”她说着,有意解开了前襟,敞开了胸怀,仰头望着大雨瓢泼的苍天,拼命呼喊着:“天老爷啊,做点好事吧,给我们穷苦人一碗稀饭喝吧!”
  光妹的呼喊,像一声巨雷震动着山谷,卧龙山为之抖动。光妹的呼喊也呼唤着所有的卧龙山人,人们齐刷刷地跪在泥水里,悲怆地呼叫着苍天。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山山无门。老天没有被感动,雨越下越大,像开了天河,把大水倾倒在山坡的梯田上。只听得“哗啦啦……”、“哗啦啦……”一阵阵的巨响,那么好的大寨田,就这么一段段、一块块的倒塌下来。卧龙山的社员们跪在梯田的两边,谁也不愿离去。
  风打头,雨打脸,千滴泪万滴血。任凭大雨在头顶上浇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脸上流淌。但有一点很清楚,他们的心里都在流血。
  分工干部钱部长看着眼前的一切,叹着气说:“唉,向阳公社学大寨的一面红旗,就这么一下子倒掉了,啧啧,太可惜了!”
  邵光龙站在山边上,脚上包扎着白布条,手握着一把大铁锹,像个打败了仗、失去阵地的将军。他咬着牙,握着拳,眼里冒着火,一句话没有说,可头脑里像翻江倒海。是啊,为了大寨田,老婆坟炸了,儿子死了,堂兄做了牢,十里长冲的树木砍光了,卧龙山人的力气也出尽了,谁家不是油罐子盐罐子都洒尽了,盼望着今年过好日子,还买了十台打稻机……没想到一转眼,这一切都成了一场梦,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这一切难道是我造的孽吗?想到这里,他也跪在泥地里嚎叫:“苍天啊,我有罪孽,你就惩罚我一个人吧,你用雷电劈了我吧……”
  马德山站在那头丧气了:“怎么讲呢,五年的心血就这么被一场雨冲刷掉了。”
  一直敞开胸怀的光妹,看着倒塌的梯田,每倒塌一段,她嘴里就骂出一句:“我弄你妈!我弄你妈!”
  石头队长头包扎着,像战场上受伤的战士,单腿跪在泥水里,双手拍着泥地呼喊:“天哪,天哪!”因风雨太大,人们听不清他喊的是天还是田。
  李常有站在那也叹着气:“唉,这梯田,真是瞎掉扯鸡巴蛋了!”
  只有肖贵根老人,顶着大雨背着手往回走,不看了。走在泥水的山路上自言自语地说:“我操!这有什么看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人有十算,天只有一算,山上能造田?天不下雨满地红,天要下雨一路冲!”
  这真是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啊!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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