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6

　　一年前，倒流河镇政府宣传干事张鹏，曾经在市委机关报《淮河报》上发表一篇社会新闻《四川女子遭拐卖，好心村民送回家》。
　　这篇稿子的主人翁就是老头泉山村的狗剩。狗剩因父母早逝，家境贫寒，年逾四十却一直孑然一身。
　　后来，中国大地上刮起一股拐卖人口之风。见本村不少未婚男子都花钱买了媳妇，狗剩心动了，他也想买一个媳妇，哪怕是带个孩子也行，长得孬好无所谓，只要能给自己做饭吃，洗洗衣服，晚上暖暖脚就行了。如果年把后，再给自己生个一男半女更好。
　　那年年底的一天下午，狗剩的本家侄子毛蛋找到狗剩，神秘地问狗剩：“俺叔，想买媳妇不？”
　　狗剩叹息：“咋不想，做梦都想，可到哪买去，咱又不认识那些人！”
　　毛蛋一笑：“俺叔，你把钱准备好，我晚上就让人给你送个媳妇来！”
　　狗剩又惊又喜：“毛蛋，你可别哄我！”
　　“谁哄你？我认识一个专门卖蛮子的人，你准备好一千块钱。万一派出所以后追查起来，你可别说我给你牵线搭桥，这事犯法啊！”
　　狗剩立即赌咒发誓，信誓旦旦地说：“毛蛋，你要真给你叔介绍一个媳妇，叔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以后有啥事叔都帮你，钱的事你不要担心。一千块钱一个子都不少！”
　　当晚，夜深人静，老头泉山村外的田间小路上出现了三条黑影。这三条黑影拐弯抹角，最后拐进了狗剩家。
　　第二天早上，老头泉山村的村民才知道狗剩家里来个四川蛮子，人们争相前去观看。
　　女子三十多岁，长得不错，细皮嫩肉，正帮狗剩烧锅做饭呢。有人跟狗剩开玩笑：“昨个黑来睡觉暖和吧？有暖脚的了！”
　　狗剩便嘿嘿傻笑，忙着递烟、倒茶。那弯曲的腰身仿佛也直了许多。
　　谁知没过半个月，狗剩竟然把女子送到龙城汽车站，又给女子买了去四川的车票，把女子送走了。
　　人们都说狗剩太憨了，一定是被那女子说迷糊了，不然，咋能把女人送走，一千块钱睡半个月，不值得！
　　狗剩送走被拐妇女的事迹在倒流河镇不胫而走。
　　倒流河镇政府宣传干事的张鹏得知这个消息后，新闻的敏感性当时就上来了，他觉得这是一篇绝佳的社会新闻，立即骑着自行车赶到老头泉山村采访狗剩。
　　“狗剩老哥，你是党员吗？”张鹏笑眯眯地问。
　　“不是。”狗剩木讷地说。
　　张鹏稍微一愣神，继续问：“听说你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个四川女子，一千块钱得种大半年的地啊，你咋把她送走了？是不是她不愿意跟你过？”
　　“我觉得她太可怜了，她说她家里有两个孩子，她想孩子！天天晚上哭，有时候白天也哭，我觉得于心不忍，才把她送走了！”狗剩似有一种难言之隐。
　　“那你不白花一千块钱吗？”张鹏很同情狗剩。
　　“钱花了还能挣，权当我认识这个妹妹了！”狗剩淡淡地说。
　　无论张鹏咋问，狗剩都反复说那女子家里有孩子，她想孩子，所以才把她送回家了。
　　张鹏很为狗剩的做法感动，不管出于啥想法，狗剩能把被拐女子送走，那就值得称赞。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回到镇政府后，张鹏奋笔疾书，只半小时，一篇《四川女子遭拐卖，好心村民送回家》的社会新闻出来了。
　　张鹏一连读了五遍，每读一次，张鹏都觉得热血沸腾，他为倒流河镇能有这样一位好村民而感动，更为那位四川女子感到庆幸。
　　张鹏一连抄写四份，一份寄给县电台，一份寄给淮河报，一份寄给省法制报，一份寄给省日报。
　　当晚，龙城县的有线广播里便播出了这篇激动人心的社会新闻。狗剩成了全县家喻户晓的人物，不少人暗挑大指夸赞狗剩，也有人笑狗剩憨熊。
　　几天后，淮河报、省法制报、省日报先后刊登了这篇社会新闻。省报还加了编者按：龙城县倒流河镇的狗剩送“妻”送出了人格，社会呼唤狗剩这样的好心人。希望全社会都能跟狗剩学习，让那些被拐妇女早日重返家园！
　　这篇社会新闻荣获全省好新闻竞赛一等奖，而狗剩也被评为全省精神文明十佳人物。
　　省报编辑还给张鹏打了电话，希望张鹏能深入采访狗剩，写一篇人物通讯，省报将留出黄金版面给予报道，也有可能安排在省报头版头条。
　　张鹏激动不已，兴奋了好大一会。他决定二次赶赴老头泉山村采访狗剩，他也想上省报头版头条。这样的新闻全省乃至全国也少见，甚至罕见，说啥都得去写。说不定还能上《人民日报》呢！
　　二次走进狗剩家，张鹏并没受到狗剩的欢迎。相反，狗剩对张鹏的采访很反感，说这很正常，有啥好写的呢？
　　张鹏不恼，他已经打算好了，今天要是问不出有价值的内容，就不走了。
　　可张鹏想错了，不管咋问，狗剩就是不说，还一个劲地往外撵张鹏。
　　张鹏很失望，只好悻悻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真不甘心哪！
　　这时，老头泉山村的支部书记迎面走来，听说张鹏二次采访吃了闭门羹，支部书记一笑：“张记者，我给你出个主意，保准让你采访成功！”
　　张鹏喜出望外：“愿闻其详？”
　　“张记者，你不了解我这个狗剩兄弟，他喜欢喝酒，只要两杯酒下肚，他啥都往外说！”支部书记一脸得意。
　　“那他喜欢喝啥酒？”张鹏追问。
　　“啥酒都行，你买两瓶两块五一瓶的龙城大曲吧，再弄两个小菜，事情就解决了！”
　　张鹏骑着自行车鸟一般地飞向倒流河镇，在饭店里炒了两个菜，又买了两瓶龙城大曲酒，第三次走进狗剩家。
　　支部书记说得一点都不假，狗剩见张鹏“前度刘郎今又来”，刚想发火，可一见狗剩拎着两瓶酒和两样菜，眼睛当时就直了。
　　“狗剩老哥，今天我陪你喝两杯，你千万别不给面子哪！”张鹏满脸堆笑。
　　狗剩不再说啥，盯着那两瓶酒直咽唾沫。
　　两杯酒下肚后，张鹏发现，狗剩眼里似有泪水。
　　“来，狗剩哥，今个咱弟俩一醉方休！”张鹏举起酒杯，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
　　狗剩也举起酒杯，吱的一声，那杯酒没了。
　　放下酒杯，狗剩抹了抹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使劲地嚼着。
　　突然，狗剩放声大哭起来，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一哭，弄得张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狗剩哥，你咋了？有啥憋屈的事跟我说。来，咱们接着喝酒，边喝边啦！”张鹏又给狗剩倒了一杯。
　　“张记者，他妈的毛蛋不是人，我日他娘！这孩子早晚得遭报应！”狗剩两眼几乎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
　　张鹏心里一惊，疑惑不解：“狗剩哥，毛蛋咋得了，你咋这样骂他？”
　　“我就这样骂他，他听到了我也不怕，我早晚得收拾他！”
　　“你这样恨毛蛋，到底因为啥事？”
　　“他睡了我的女人？”狗剩再次哭了起来。
　　张鹏耳边好像响了一个炸雷，两耳嗡嗡作响。
　　好大一会，张鹏才小心翼翼吃惊地问：“啥，你说毛蛋睡了你的女人？啥时候的事？”
　　“他这个狗日的孩子是个人贩子，他把那个女子拐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龙城一家旅社，他跟另一个人贩子把那女子轮奸了，后来怕卖给别人被人发觉，便低价卖给我！”狗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咋也止不住。
　　“你咋知道的？”张鹏问。
　　“那女子亲口告诉我的。那女子刚来我家时，晚上根本不愿意跟我同床。我有点生气，便打算找几个年轻人教训教训她。那天晚上毛蛋来到俺家，他和几个小年轻的把那女子带到老头泉山脚下的一座新坟前，威吓那女子，说她要是不愿意跟我睡觉，就把她埋进坟里。后来，我赶到了，把那女子拉回家。当天晚上，那女子跟我同床了，可还是没脱衣服。终于有一天，女子哭着向我诉说她被毛蛋和另一个人贩子轮奸的事。我一听，恼得直摔头，真想拿刀把毛蛋阉了，可我没那样做。一是因为他爹是书记，二是他喊我叔。这个女子跟我一天，那就是我媳妇。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我就忍了！可一想到毛蛋干的坏事，我就想拿刀杀他！我一想，那女子就算真跟我过，她心理上也是个阴影，干脆把她送走吧。这样对她对我都有好处。”
　　张鹏也气得咬牙切齿：“毛蛋真不是人，说人话不干人事，吃人饭不拉人屎！”
　　“张记者，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千万别写出去啊！”狗剩乞求张鹏。
　　“狗剩老哥，你放心吧，我张鹏肯定会守口如瓶的。你咋不去派出所举报毛蛋，只要你举报了，他肯定得进监狱！”
　　“举报啥，毛蛋的爹是书记，派出所能向着我？还是忍了吧，现在还不是举报的时候！”狗剩叹息着。
　　张鹏憋着一肚子火回到镇政府，他不是懊恼自己没能写出一篇人物通讯，他心里恨毛蛋。张鹏真想到派出所举报毛蛋，可他思来想去，最终也没去派出所。

　　前几天，倒流河镇派出所长江大勇在镇政府传达省公安厅和县公安局关于打拐的指示精神，这个消息让张鹏兴奋不已。
　　会议结束后，张鹏私下里找到所长江大勇。张鹏跟江大勇关系莫逆，他把狗剩一年前曾经跟他说的那些话全部告诉了江大勇。
　　江大勇一听，气得攥紧了拳头：“毛蛋呀毛蛋，真没想到你干了这些坏事，亏得你爹还是村支部书记，你竟然干起了拐卖人口的勾当，还对拐来的妇女进行轮奸！这次倒流河镇打拐，毛蛋必须排在首位，绝不能让他跑了！”
　　按说，应该立即逮捕毛蛋，可县局指示打拐行动安排在十天后，到时候全县公安系统同时行动，就像当年彭德怀开展的“百团大战”一样，来个全面开花。这次打拐，只要是在册的犯罪分子，一个都不放过。如果先抓毛蛋，恐怕会惊动其他人贩子，弄不好会功亏一篑。
　　可不逮捕毛蛋，五天后他就要跟花瓶结婚了，一旦他们结婚后再逮捕毛蛋，就是对花瓶致命的打击和伤害。
　　江大勇思前想后，决定晚上立即抓捕毛蛋。如果有人问为啥抓毛蛋，就说派出所怀疑毛蛋半夜三更在花瓶家附近装神弄鬼、逼婚，其他人也就不乱想了。
　　当晚9点多钟，一辆警车悄悄地开到老头泉山村村口。江大勇让司机停车，他和几个民警下了车，急匆匆地赶往毛蛋家。
　　敲开毛蛋的家门，支部书记一见是派出所的民警，先是一惊，而后笑了：“江所长，咋这时候来了，俺村有啥案件吗？”
　　江大勇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们怀疑你儿子毛蛋前些日子三更半夜到花瓶家附近装神弄鬼，花瓶家人已经报案了！”江大勇冷冷地说。
　　“这咋可能呢！花瓶已和毛蛋订婚了，下周就结婚！”支部书记赶紧掏烟。
　　毛蛋还没睡觉，正喜滋滋地在煤油灯下看自己买来的结婚物品呢。嘴里还哼着歌曲：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几个民警上前把毛蛋摁住，随后戴上了手铐。
　　毛蛋的爹娘急了，毛蛋的爹顾不上自己是书记的身份，大声喊：“你们派出所也不能不讲理，你们有啥证据证明毛蛋半夜到花瓶家学鬼叫？”
　　毛蛋的娘咋咋呼呼，还骂江大勇和几位民警。
　　江大勇没理会，他们押着毛蛋向村外走去。毛蛋不服气，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引得不少村民们纷纷跑出院子看个究竟。
　　江大勇故意大声说：“毛蛋，花瓶家门口的花圈你敢说不是你放的，半夜不是你到花瓶家门口学鬼叫？”
　　毛蛋嗷嗷叫：“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你们派出所咋能乱抓人？”
　　几位民警把毛蛋往警车里一塞，司机一踩油门，警车鸣着警笛离开了老头泉山村。

　　到了派出所，江大勇立即突审毛蛋，让毛蛋交代贩卖人口和轮奸妇女的事。
　　毛蛋脸上略过一丝惊慌，旋即就镇定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不承认。
　　江大勇望着毛蛋，知道他绝非善类，没有确凿的证据，毛蛋不会承认的。
　　正在这时，一个民警跑进审讯室：“江所长，县公安局钱局长让你接电话！”
　　江大勇连忙走了出去，奔向值班室，他思忖，半夜三更，钱局长有啥事打电话，一定是急事。
　　“喂，钱局长，我是江大勇！”
　　“大勇啊，还没休息啊！你马上让户籍警查查你们镇老头泉山村可有个叫毛蛋的人，如果有，马上抓捕，连夜送到县公安局来！”
　　“钱局长，不用查了，毛蛋已经被我抓捕了，正审着呢！”江大勇笑了起来，他不知道县公安局咋想抓捕毛蛋。
　　“大勇，你小子难道是诸葛亮，有先见之明，咋知道我们县局想抓捕毛蛋？”公安局长钱进在电话里笑。
　　“钱局长，这到底是咋回事？”江大勇一头雾水。
　　“城东分局一小时前抓获一名四川籍人贩子，这小子不撑劲，城东分局的民警没费劲他就招了。他说曾经跟你们倒流河镇老头泉山村一个叫毛蛋的人一起拐卖过妇女，还多次轮奸妇女。你让两个民警开车赶紧把毛蛋送到县局来，我们连夜审讯！另外告诉你，今晚可以对你们镇的人贩子实施抓捕，打拐行动提前进行！”
　　江大勇不由地心花怒放，他吩咐两民警把毛蛋押上警车送往龙城县。
　　警车走后，江大勇紧急召开打拐抓捕会议，安排打拐事宜。
　　突然，值班民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江所长，出事了，刚才皇藏峪村的民兵营长彭向阳骑着自行车来报告，说二十分钟前，皇藏峪西山脚下传来一声枪响，他带人赶过去一看，原来是簸箕峪村的青年簸箕，用兔子枪打伤了曾经在倒流河大闸下跳水救人的英雄扁担。扁担满脸是血，左眼受伤严重，昏迷不醒，皇藏峪村的人已经开着手扶车，把扁担送往龙城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