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看咯，雷满子，好大一片天，好大一片地，好远一片绿呀！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十七年了，哪里亲眼看见过这样绿，绿得没个边的世界咯？！”
　　“光武孑，真是少见多怪！专心射你的水枪吧！毛老爹说的广阔天地晓得啵？这个湖区就敞开给你看天地有好广有好阔。以后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就像芝麻一样撒进里头啰。”
　　“莫讲以后，不看远处的‘广阔天地’，只看眼门前这条小河吧。河里面好多的湖鸭子，还有一只鸭划子，一个乡里细伢子攥一根竹篙子，左一撑，右一点，活晃得就像多长了一只踩水的脚一样，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跟箭一样直射就直射，想打横就打横，想同水蛇子一样弯弯曲曲就弯弯曲曲，想哪样转就哪样转。最好看的那么大一片鸭子，都跟着他的竹篙转，竹篙要它们快就快，要它们慢就慢，好听指挥哟！这真的太好耍了！我好想耍一把过过瘾哦！”
　　“好耍是好耍，我只怕把你耍也不晓得耍，倒还被那鸭划子耍得团团转，没几下就把你耍到水下面咕哝咕哝冒气泡呢。光武孑，你这个秤砣，学游水学了几年都学不出，要是学驾鸭划子，怕你学一世都是桐油罐，不，秤砣。不过你这矮鬼子，水枪倒是射得蛮高蛮远的，比我也差不了多少。射完了？快走，赶上部队去呀。”
　　对话的是两个知青伢子，他们趁着“部队”集结还没成形——大家伙儿刚刚从船舱里爬出来，在接队人不得要领的组织清点下，正懒懒地缓缓地集结，准备向下放目的地湖州子农场三队进发——的空子里，急如星火般地跑出来，刚刚对着这条小河一样宽的大渠（当地叫做内河）射水枪——释放体内的湍急，喷射生命的废水——就看见了这一片水面以及水面上的鸭群和放鸭人，钦羡之余，便有了以上的对话。
　　“唿哟——”驾鸭划子的细伢子听了他们这番对话，不无得意地吹了声长长而袅袅的口哨，然后开口道：“你们是新来的知青不？欢迎哦！以后这里有的是你们好耍的家伙哟。天色晚了，鸭子要进棚了，改天再陪你们摆龙门阵吧！”说着，也不等光武孑、雷满子应答，就抄起竹篙左一点，右一撑，鸭划子以及他的鸭群便像飞鱼一样梭向前方，又拐了个弯儿，进入另一条水道，转瞬间不见影踪。
　　浑浊的水面上，还飘荡着放鸭伢子并非童音的歌声，哦，不，那不是歌声，而是革命现代京剧京剧《沙家浜》里一段并非主旋律的唱词：“四龙自幼识水性，敢在滔天浪里行……
　　放下鸭划子及鸭群去向不表，且说光武孑、雷满子他们这一批新知青，基本上都是昆江市一个学校的初中毕业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第三个人间四月天，热热闹闹像湖鸭子赶伴一样，六七十个人一同下放到湖州子农场的一个队上。那天一黑清早，哦，不，还是凌晨三点多钟，就被人从客运码头旁边的旅馆里叫醒，揉着一双古怪梦寐还赖着不肯离去的眼睛，背着背包到码头搭轮船，经外湖大码头转内河的机帆船，憋屈在低矮得人都站不直的船舱里好几个钟头，实在同坐牢坐囚船差不多。好不容易船靠岸，一个个像如蒙大赦般地从半人高的船舱里爬出来，伸的伸懒腰，甩的甩臂膀，活的活动腿脚，嘻嘻哈哈一阵乱跳，惊起女声一片尖叫，就这样跳上了湖州子农场的土地。
　　一上岸，就被一望无际的水田旱土所震惊了。
　　乖乖，这么大呀！大都像光武孑一样大惊小怪惊叹了半晌，还有人背诵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唯一戴眼镜的一个被唤作“杨眼镜”的女生甚至站在土路边上，高声吟哦“啊……啊……啊，好一片无垠的绿野……”好一个诗兴大发欲罢不能的架势。
　　虽然是下午四点多了，西天的太阳还辐射出明亮的光辉，但凡太阳下能望得真切的地方，好像都是那么湿漉漉的反射着高亮，更显得那阡陌的深远无垠，看它们纵横捭阖，一直甩向天的尽头。眼力再好也弄不清哪是天边哪是地头，真是生平头一次开这么大的眼界！方便后返回队伍的光武孑同身边一大帮子人没来地大叫几声“好，好，好！”，心中不免激起一股要在此地大大作为一番的豪情。
　　稻田里新翻的春泥整齐有序地陈列着用牛好手的杰作，均匀错落翻开的泥坯就像凝固的浪花袒露着稻田即将萌发的生机，还有那紫云英作为绿肥在泥浪下面发出的清香，再加上一些说不出名来的田野里固有的馨香汇集到一起，直往他们这些城里伢子妹子的鼻孔里钻，以至于再次引发“杨眼镜”深情是吟哦：“啊，田野的芬芳！啊，广阔天地的独特享受！啊，多美啊！啊……”
　　再看那新翻的泥土里，不时装裹着着点点新绿——绿茵茵的秧田，早有嫩生生的秧苗破土而出，昭示着春插大忙季节即将开始。更有沟港纵横，极均匀地切割着万顷平畴，像一条条粗大的血管，不懈地涌动着生命之泉，把那充沛的血液浇灌到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稻田肌体中去。看来日后要“大有作为”的就是这一片极富诗意的湿地了哟！
　　谁知一踏上这片辽阔的湿地（而且是刚下过雨不到三个时辰的名副其实的湿地），那心中的“诗意”立马就跑到爪哇国去了，很快那粘乎乎的泥泞弄得满鞋面满裤脚都是，还弄得一步一扯又一步一滑的，都不知道怎么开步了。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方才还派驻太阳神君临大地的，这辰光，一下子撤兵了，接防的居然是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油油春雨。好在没多久渐渐小了，不至于淋成个落汤鸡。只是这路面嘛，更粘更滑了。没走几十米，这一支由队里民兵连长接站带队的知青队伍，就有点溃不成军的模样了，不断传来“啪啦、啪啦”的一声声，女生男生仿佛是争相比试着什么似的，此起彼伏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地以各种怪异的姿势拥抱着这片过于热情过于粘滞却也过于油滑的土地。当他们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完十四华里泥巴路，到达队上时，大都着上了一身由泥土作为主打色彩的“迷彩服”。
　　光武孑因为是天生的八字脚，平脚板，外加家里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没钱添置下乡的衣帽鞋袜什么的，穿的是一双磨平了齿痕的草绿色仿军鞋，所以一路上像梭梭板一样，在热情的土地上不时地前翻后滚，成了个泥猴。更为叫绝的是，有一次倒入大地的怀抱时，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恍惚中毫无坚实感，不但不痛，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软软的、柔柔的且富有极大弹性的触觉，叫自己潜意识中嗟叹太舒服了太销魂了。正自销魂间，忽听得一声尖叫“啊呀！你无聊你下流呀！光武孑你这个流氓！”睁眼一看，坏了！原来是同咱班的班花薛明娟跌到一堆儿了，自个儿的胳膊正压在美女的胸脯上，而且那胸脯傲然凸起两个小小的山包，原来就是这山包给自己带来闪电似的奇妙，不，美妙无比的触觉！哎，要是跌下去的时候正好是我的手爪子落在那上面岂不更美妙？没容光武孑“美”下去，胳膊上早中了一记花拳，大腿上也挨了一袭绣腿。光武孑只好在心里暗暗地把自己猥琐的举止狠狠臭骂了一通，然后恋恋不舍地爬起来连连赔罪。
　　看来不能再这样跌下去了，他索性脱下那双鞋，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擦了擦，鞋底朝天地插到了背包里，便不管不顾地赤着脚走路。看他这样，刚刚接过薛明娟背包和大挎包的带队民兵连长赶忙脱下自己的草鞋给他穿上，自己再从背包里掏出一双新的。旁边几个女生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连长，好像在说，你何不好事做到底，一双新草鞋都舍不得给我们知青穿。可连长满不在乎地避开了她们审视的目光，教光武孑穿上旧草鞋，自己三五两下极麻利地穿上新草鞋，如履平地，不，如履柏油马路一般地大步流星抢到很快队伍前面去了。
　　你还别说，光武孑穿上这双旧草鞋之后，居然同泥土的接触变得有理有利有节了，十分有节奏地用草鞋底同它礼节性接吻，再也没出现过俯身拥抱大地和厚颜拥抱美女的过分亲昵镜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