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9

第三卷七星八斗

第一章莲花宝地
紫燕吃了香驴鼠的肉和汤汁以后，身体硬朗了许多。她撩开靛青苎布蚊帐，把半帘布帐挽进帐钩的时候问显绍：“这几天在横峻，哈声猫都说了些什么？”
屋内较暗，显绍看紫燕一眼，面孔有点模糊。她这种笼统的问法听起来总让人不舒服，但她又一向不允许别人无视她的问话，他吃力地思考一下回答说：“那怎么说得清？两天两夜你说会有多少话？”
“你说有多少话？”紫燕有点恼，声音变高了，口气又硬又冷。
“起码几箩担。”显绍倒认真起来。
紫燕耐着性子把声音重新放低，诱导他说：“你仔细想想，他经常念叨的话有哪些？”
“这个么……”
“比如他背着你自言自语地说。”
“他自言自语说得比较多的是……七星、九星什么的。”
紫燕像是找到什么苗头，精神为之一振，急切地问：“原话到底怎么说的，你仔细想想。”
“好像是说，‘七星……九星什么呢’，大概是这么说的。”显绍极力回忆说。
“是不是说‘七星怎么又是九星卦例呢’？”
“对了，是这么说的。哎，你怎么知道的？你几时穿草鞋从他肚子里踏过了？”
显绍还想说什么，紫燕知道他没什么好话，打断他的话说：“下一次他要是再要你一起上横峻，他的一举一动你都给我仔细记着。明白了？”
显绍说：“好的，这不难。”
紫燕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这几天在芙蓉村察看七星八斗的布局，相传云霓峻的宝藏与七星八斗有关。”
“那还能带他上横峻吗？”
“这点你放心，我敢肯定，他一时是找不到宝藏的。再说，脚生在他自己身上，你拦也拦不住。你还不如跟着他，注意他的动向。”
显绍想了想：“这回我真的明白了。”
紫燕基本上认定丈夫明白了点什么，还未进一步判定他到底明白多少，哈声猫找上门来了。果然不出紫燕所料，哈声猫提议利用年关一段空闲时间，多造一些火药，立春以后横峻茅草开始萌芽，嫩草出来的时候说不定有黄皮麂、乌皮猄出现的；有了黄皮麂、乌皮猄，虎豹也会出现的。显绍夫妇会意，都赞同他的说法。于是，他每天早晨带着显绍在芙蓉村各个祠堂里扫硝。

芙蓉村地处楠溪腹地，前有弧形腰带水的秀丽，后有高耸纱帽岩的雄奇，四面群山拱揖盘绕，峰峦稠叠，补缺障空；近山端正方圆回抱，远山尖峰光彩妩媚；更兼气候四季温润，村外平畴肥美，村内林木葱郁绮错，莲沼翻日，是理想而典型的莲花宝地。西面以金子尖为主峰，生出三条龙脉，合气穿田而过，龙头都趋向芙蓉横坑溪滩林的一个球形小山，即谓三龙捧珠。
芙蓉村地以花名，历来崇尚莲花。村寨的寨墙以多皱褶而取芙蓉花（莲花）之形，村内各个池塘莲叶田田，莲花盛开，连房屋的门当、大床的花板，到处都是莲花莲叶的图案。
寨墙用溪卵石砌筑，三米多高，石头上着了苍翠的岩衣，显得粗犷坚实而古朴。寨墙设有七门，门斗上设有炮台。这条完整的寨墙内还有一条古老的内墙而形成二道防线。无论内墙外墙，每隔十几米，在墙高一米多的地方开一个布枪、射箭及瞭望用的洞眼，墙转角处都设有枪炮墩。
整个村庄坐西朝东，街道东西、南北走向，几乎没有弯斜的路段，街路丁字形交接，寓意人丁兴旺。长塘街，以及殿后路那半段街道，造得很独特。路宽一丈，中间砖墁路面，宽四尺多；砖墁路面两边纵向夹两条一尺宽的花岗岩长条石为轨道，两旁再各墁二尺多溪卵石作为路肩。磨光青砖的砖缝透水性能好，还有防滑的功能；路中央稍凸，做有泛水坡度，雨止水干。村内其余的路道都是溪卵石路面。溪卵石路面中心铺设一些麦饼大小的光滑的岩扁，像椎脊骨一样，俗称路心。沿路心再将溪卵石往两边根据石头不同形状紧密镶嵌，石头之间自然形成岩缝，岩缝里填泥土，下雨天雨水从稍低的岩缝中流走，路面从不积水。随着岁月流逝，溪卵石被踩磨得溜光发亮，赤脚踩在上面，也都非常舒服。
沿路道走向的水浚，也是纵横交错的。村内中央的长塘及东面地势较低，长塘周围的西、北、南三个方向稍高。村西有四条水浚流向村内长塘，形成四水归塘的给水系统。四水有拐曲造型，避免倾泻直奔。整个村庄地势走向如一张舒展开来的莲叶，排水很畅。长塘有如莲花的花心，四条水浚及大雨时排出的水像莲叶上的水珠一样迅速滚流，汇入长塘向东流去。排出的水在流向张大屋村时做了己字形拐曲的锁形处理。排水也分四条，意谓门临四水，豁然开朗。

阳光明媚，芙蓉长塘里清水粼粼，水面的反光使人老打眼花。长塘街陆续来了几个小商贩。
乐清虹桥来的卖腥气咸鱼的客，把担子担到长塘街就叫开了：“卖炊虾、咸鱼、带鱼鲞喔——海带也有。”
他把后音拉得很长，竹扁担挑得特别松泛，脚步很有节奏地小跑着。担子歇在长塘边水埠头石阶条旁，洗衣裳的女人们一边将湿手在拦身布上擦擦，一边就围过来问炊虾多少一斤，然后转头招呼仍在洗衣裳的同伴来看看。一个女人站起身来，手遮额角自嘲说，白鲞白鲞白白想哎。看过货色，乐清客就切入正题与阿嫂讨价还价，最后他似乎做出很大的让步，那就二角七分一斤吧。阿嫂还在犹豫，乐清客就一把把地往秤盘里抓炊虾。看起来他一把把在抓较粗较好的炊虾，抓到手的却都是差的、细碎的。阿嫂嘟哝乐清人鬼精灵，乐清客已着手称秤了。阿嫂探头看一看秤花，乐清客说：“嗷（这）称嘎呣（什么）金嘎呣银呐？”小指头快速挑一下秤杆，秤尾巴掀掀地朝天，秤砣滑了下来，“天大掀给你。”然后嘴里念着“三二六，三七廿一，八角一，给其”，随手将秤盘里的东西倒给阿嫂，收钱之后又开始叫卖。
来自仙居的打小铁师傅（小炉匠）看长塘街人多，也来凑热闹。他用几十张豆腐鲞一样的方块小铁皮穿成串铃，挈在手中，舞动下垂的铁皮串铃，发出“呈嚓呈嚓”的声音，并高叫：“修电筒，补洋面盂。”马上，就有人一路敲着面盂，拿破家伙给他修补。
人多了，哈声猫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长塘中央的三官爷墩上。三官爷墩有条石板桥向北首架通长塘街，是芙蓉村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之一。他占据有利地形，用打糖锤敲击打糖凿敲打他那娴熟的《定军山》小调子。芙蓉村老老少少每个人都认识哈声猫；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对芙蓉村每户人家也都了如指掌，每户人家格橱里几个碗、箸笼里几双箸都知道。他一敲响，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叫：“哈声猫呐，哈声猫呐。”
哈声猫便唱：“桐乌白，桕籽粒；棕榈鞭，旧铜旧铁破布末；鸡胗皮，番薯渣头番薯干。都要都要，都要呵。”
敲了一阵，唱了一阵，人更多了，他干脆把许多人的名字串起来编成歌谣，来个人名大联唱：“阿定砍柴，碰着阿兰；阿兰夺刀，碰着阿高；阿高发牢骚……”
哈声猫的到来，芙蓉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高兴。孩子们总可以找点破布末、棕榈鞭之类的东西兑糖的。成年人对他的兴趣则更多的是欣赏他的烟袋。这羊皮烟袋乌黑发亮，有了包浆似的，袋口被挂线抽得很紧，看起来软绵绵的很精致，成了他的标志。芙蓉人常说，你别抽起哈声猫的烟袋一样，意思是说，朋友你别推三阻四、扭捏作态了。
哈声猫见几个老秀才陆续过来，便不紧不慢地装上一筒烟点着，然后又谈起自己的身世。“其实我也是芙蓉人哪。”
“哈，你这个哈声猫，你还坚持这样说的话，小心你的腿。”
哈声猫不知就里，企图揭芙蓉人的短，来说明问题：“其实这也不奇怪。陈虞之兵败，芙蓉被元兵抄没的时候，你们陈家的孩子分送给冯家湾和张大屋养，我猜，没准养不顺境了，都调了包……”
随即有人警告他当心脑袋。住在长塘街边的书生陈震斋出来凑热闹，忍不住提醒他：“哈声猫，你想挨芙蓉人的边儿，不如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你干脆从姓氏的本义上说，冯是快马的意思，陈是战车的意思，战车与快马关系密切，本来就应该兄弟义族……”
这个话题马上引起一班秀才的争论。有一个秀才说：“还不如干脆说，《百家姓》里有‘冯陈诸卫’，按这个排列冯陈之间多热切？”
震斋认为这些人俗不可耐，撂下一句“竖子不足为谋”，顾自走了。秀才们又为《百家姓》相关的事争得不可开交。哈声猫当然不听《百家姓》这一套，要认就认正宗的，便顾自敲他的丁丁。
长塘街上人群在动，长塘浚里清水在流。哈声猫走进芙蓉，总像走进一个特定的比较遥远的朝代，看长塘街的秀才越聚越多，认为机会来了，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芙蓉这地方的七星八斗是怎么一回事啊？”
有个年长的秀才回答说：“这还用问吗？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不等于没说吗？”
“你真是多问的，你不听唱词盘戏里说的‘七星八斗擎空挂啊’，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
另一个更年长的秀才解释说：“芙蓉之所以营造了七星八斗等风水，主要是为了破关煞的。”
哈声猫问：“破什么关煞呢？”
这问话得到若干人七嘴八舌的回答，答案却更模糊：
——九族皆剿，血气沉沉。元兵剿灭了芙蓉……
——北斗七元宫招福招寿招禄招万神嘛。
——这些星君能解三灾厄、四煞厄、五行厄、六害厄、七伤厄、八难厄、九星厄……
——这些星君能解生产厄、天罗厄、地网厄、水火厄等一切厄。
——道士有《北斗大忏》，每户人家还有一本《北斗经》，家有北斗经，万邪自打真；家有北斗经，众恶永无侵；家有北斗经，六畜保长生……
哈声猫悻悻地担着糖笼离开三官爷墩，却不厌其烦地在芙蓉村走街串巷。村内深深的庭院，挂柱出檐，粉墙鸢瓦，歇山屋顶，高低错落，疏密有致。他在寻找任何有关七星八斗的蛛丝马迹，哪怕是村民闲谈时相关的只言片语，他都留心记忆，用心思考，并尽量到实地勘察、印证。
震斋看他搞得那么认真，而且确实热爱芙蓉这个地方，忍不住又给他指点迷津：“你想了解芙蓉地局，干脆到水彼面的照屏山上看吧。那里有一对旗杆岩正对应着芙蓉村七星八斗，所以芙蓉才出那么多的官哩。”
照屏山俗称门前山，位于楠溪东岸，每天早晨的太阳就从那儿升起。人家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话，哈声猫当真了，放下糖笼，空双手直奔东方。到了山上，差不多与芙蓉岩相平的高度，俯瞰芙蓉全村村貌，果然有了许多感悟。他按自己初步判断勾勒出七星八斗的大致位置。
有联云：地枕三岩，岩吐名花，明昭万古；门临四水，水生秀气，荣荫千秋。芙蓉三岩一定与村庄营造有关，三岩也一定与七星八斗有关。据近段时间掌握的情况得到的粗浅认识，大概“星”是指道路交叉口高出路面三五寸的方形平台。外来客人坐轿来访或路过，都要下轿拜星；斗是分布在村庄四面八方的八个水池。星、斗除用于风水营造外，还分别用于战争防御，美化环境、防火、生活用水和调节水温等。他看过道士拜七星，也看过戏班里的人扮作诸葛亮拜七星。他还记得道士们拜七星时唱的《醮星科》：“北斗真君七千神将如悉（顿一顿）卫伏以降吉祥消灾历（顿一顿）却罪伏福无量是古烧香（顿一顿）皈身皈神皈命五体（顿一顿）投地。”至于步罡踏斗的动作，已全不得要领，大都忘记了。在照屏山上，他当场绘制了芙蓉村全貌草图，对星斗位置做了详细标注。这对他来说已是空前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