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7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6-28 22:03:37 字数:5157
第三章香驴鼠
火烧旺之后,显绍拣些现成奚落的话说开了:“你说上横峻可以打大野兽的,其实我赶牛赶一世还不知道牛阴袋吗?这里根本没有野猪,连野兔也很少,野猪、野兔跟庄稼走,人都搬下山了,这里不种庄稼,还有多少留下来吃茅草呢?”
“你说的意思我不是不懂,豺狼虎豹跟着羊群走。”
“以前虎豹就是偶然经过,看我们火烟透起,也是嚎叫几声就走开的。”
哈声猫觉得显绍在埋怨自己,便反问:“按你这么说,你又怎么赞成上山呢?”
显绍其实比哈声猫更想上山看看,看看这祖祖辈辈住过的地方,看看这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有什么变化,哪怕是一无所获,也心甘情愿。哈声猫见牛客在考虑什么,就拿话胀他:“咱们喝几口西北风就下山吗?”
“歇会儿再说吧,任他娘的脚,都不要慌,心慌吃不得热粥,再说这里反正没人管着你。”显绍倒是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式。
吃了番薯汤后,哈声猫迫不及待地要显绍跟他往外走。显绍见他执意要出去走走,只好跟随其后,黄狗也从什么地方蹿出来跟人了。哈声猫在前面走,东张西望的,不时用枪杆撩开挡在小路边的柴草。显绍认真地说:“你可要仔细,呃,要是见到那条白头颈的小蛇,咱们就逃命。”
“那条白头颈的真是龙?”
“金子尖就有这么一条龙,你见到它,就要打雷下雨,发大水了。”
哈声猫心虚,用枪杆仔细地摝开脚前的茅草荆棘,才敢迈步,一点也不敢马虎,显绍却只注意草地上有什么阴地蕨、龙胆草之类的草药。黄狗在人前人后不远的地方嗅了好几个来回,似乎没有找到野兽的踪迹,却对一些小泥洞口很感兴趣,碰到一个小泥洞都用前爪扒土,边扒边嗅,扒扒嗅嗅。横峻的泥土经过频繁冻融,很松,狗爪扒泥,有如扬糕粉。
一个时辰下来,仍然一无所获。显绍憋不住气,又埋怨起来:“你说打大货色的,咋你到横峻连野兽的影子都没有呢?你这几天吃了团鱼、狗肉晦气,还是碰到什么龌脏的东西了?咋运气那么背呢?”
哈声猫以攻为守:“这不是你老家吗?你阴子芝麻那么大的时候就在这里生活了,你不都知道吗?咋说起来倒是我骗你似的呢?”
“我知道的,这里就是斗角多。”
“在哪儿?”哈声猫吓了一大跳。斗角就是五步蛇,人被五步蛇咬了走不出五步就要倒地而死。
“哈哈哈,”牛客有些得意。“看把你吓的,这么冷的天斗角没出来,要出来就好啰。”
“牛客你别吓唬人了,再讲蛇什么的,魂都让你吓到七洲洋去了。”哈声猫回过神来问,“你斗角也敢抓?”
“那抓过的斗角还少吗?斗角分铁斗和铜斗,铜斗价钱更好。我抓的斗角都卖给岩头药店。”
“啊,没准药店楼板下那一盘一盘的都出自你这双脏手。”
显绍有些洋洋自得:“斗角整条剖开,连皮盘撑在竹篾上,焙燥,养猪娘的人剪一段一拃长的斗角干给猪母娘吃,一窝猪仔什么病都不会生。哎,野猪就很喜欢吃斗角的,斗角多的地方可能野猪也多。”
“你别说了,”哈声猫天生怕蛇,听到与蛇相关的事,心里就害怕。他双脚干脆停下来让显绍先走几步,“你走在前头吧。”
待显绍走在前面,他再驱赶黄狗在自己前面走。
显绍看他畏缩不前,又逗他说:“这横峻、金子尖一带有种奇怪的名堂,可能是一种草药,如果你身上长老鼠痣,只要你经过这里,就掉光了,掉得连印痕也没有。”言外之意是这等好事你也舍得落后?
哈声猫身上没有老鼠痣,这话对他没起什么作用,仍然不敢往柴草茂盛地方走。
“看来这一趟黄了,”显绍泄气了。“捣他娘的,山荒海绝啊。你看箬竹,嗯,结籽就不好了。我在山腰看到几棵箬竹结籽了。”
“那咱们摘竹籽也好嘛。”哈声猫天真地说。
“箬竹、毛竹结籽以后就会枯死的,听老人说荒年到来竹结籽,竹结籽荒年就来了,荒年真的来了。”显绍说话有些沮丧。
“为什么荒年一到竹就会结籽呢?”
“笑话,荒年一到竹还不结籽,那人不全部饿死啊?”
哈声猫听他这样说,觉得这事也真是天经地义的,不过想起有件事觉得更省事,不禁问:“听说横峻还有观音泥哩,这可当真?”
显绍不作正面回答:“野兽的粪都没有,脚蹄印……唉呀,以前这一带到处是狸猫粪,现在怎么都没有了?”
“别说大话了,恐怕狸猫粪是什么样的你都不知道。”
“那粪便很好认的,里面都是老鼠毛。”显绍翕张着鼻孔在柴草丛中嗅着什么,有时打着响鼻,那动作声音跟黄狗竟然毫无二致。
哈声猫说:“你不用糊弄我,猫类的习性我还不知道?它们拉了粪就地埋掉的,告诉你,你见的可能还不是狸猫粪。”他抬头望着最高峰金子尖,冷不丁地问,“那上面有什么?”
“没名堂的,茅草也稀稀拉拉。”显绍抽了抽鼻子,认真嗅一下说,“那儿一点野兽的味儿也没有,你看这儿狗嗅坦都没有嗅起来,那么高的地方还会有什么?”
哈声猫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我的意思是咱们是否上到尖峰上看一看,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连金子尖都不爬吧?”
“你早知道我会这样说的,你还问我?”
“我的话问出来时就后悔了。”
“我看你是有毛病的,”显绍喜欢替别人归纳毛病,他替芙蓉人就归纳了三大毛病。
哈声猫显然不愉快了:“牛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赶牛坦出身的看来就没教养。”
显绍不躁不恼,不管别人急不急,你急我也不怕,你急我却不跟你急,说:“我不说别的毛病,你是来打猎的,还是来游嬉的?我说过,山下家里几张嘴张开涵洞一样等着我搞点吃的东西呢,哪像你一块破烂铜块诓骗别人五升桶大麦?”
哈声猫这回真急了,“到如今你牛客还讲这话?我又没赚你的。”企图提高嗓子讲话,声音变了调却反而不高,好在山高清静,话怎么说都能听见。“溪南砍柴人捡了这块黄金印,我用五升桶大麦将他兑来,转手贩给你家也是五升桶大麦。你真是松树的吹火棍一样不通气呵。你不是要归宗认祖吗?你不是要认做陈虞之的后代吗?凭什么?宗谱?你将来他妈的拿出黄金印就比他阿爷还大。到时候,我说到了二月二各宗族房派都到芙蓉大宗祭祖拜画像的时候,你大模大样地——你平时就是太窝囊了,你大模大样地将黄金印啪地一声砸在桌面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啊?嗯?!那些老宗头都吃了一惊,然后推了推老花眼镜,端详片刻,谁也看不懂印子上的篆字,却还捋着山羊胡子作思索状。他们个个怕自己被人瞧成没水平,最终都会对你抱拳行礼说:叔伯,叔伯,我的叔伯呀!然后你就堂而皇之地登他们的劳什子家谱。那有什么不好?”
五升桶大麦兑来的黄金印还有这么大的用处,显绍听得云里雾里,竟也有点心动,但嘴上还是说:“我说不过你,反正你现在光棍一条,我没你那么轻松,没你那么有兴致,我还是要靠劳力吃饭的。”
哈声猫一针见血地说:“你别死爱面子。我替你办了好事你却卖乖死不认账。事情赢了,话还要讲赢,你话输一句有什么不可呢?”
显绍觉得跟哈声猫说话真累,怎么有那么多废话呢?为了表示不理他,冷落他,顾自点了一筒烟,招呼起黄狗来:“狗,回来。”
哈声猫纠正说:“它叫老黄,有名字的,你干吗非要叫它狗呢?”
“狗,死过来。燂狗毛!把你燂起吃了!”显绍故意恶狠狠地骂起来给它主人听。
哈声猫突然警觉起来:“你看老黄在泥洞口找什么呢?”
“香驴鼠呗。”
“香驴鼠,那好哇。”哈声猫毕竟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知道香驴鼠比家中老鼠大好几倍。“咱就捉香驴鼠吧。”
“香驴鼠也能吃?我一看就恶心。”显绍说,“小时候知道有些人家没粮了,饿了也吃香驴鼠,那可是让人瞧不起的,以前横峻人还管香驴鼠叫臭鼠的。再说那东西鬼钻一样,你能逮得住?”
哈声猫却不以为然。家鼠黄肚皮的最大只有三四两重,白肚皮的最大也只有半斤重,而香驴鼠最大的竟有三斤重,而且肉质好,易捕捉。香驴鼠是杂食动物,下颚较短,喜欢吃番薯、野山楂、蝉虫及乌栎柴根等。从眼前的情形看,显然横峻以前曾种过番薯,番薯挖不干净,年年抽芽自生自灭地繁殖,却也没有绝种,香驴鼠除了吃横峻的野山楂外,还经常在这些被废弃的番薯地上打洞寻食。他成竹在胸,只管掉头往茅棚厂走。“咱们回去吧,明早保你有肉吃就是。”
“弄了半天连条兽毛都未摸着,总得有个屁漱漱口吧?……”显绍还是认为事情黄了,糟透了,以前郑家住横峻的时候也不至于连个野兽脚蹄印也没有。他极不情愿地跟着显绍一路往回走,嘴里不停地嘟哝。
石床摊上新茅草,两人打了个盹。天擦黑时生火做饭,点灯吃饭。饭后,显绍动手修茅棚厂的漏洞。哈声猫说了句风凉话:“咱们有一世人宿的吗?”
“那也不能这样说。”
“过二三天咱们就走的,再说这天下了小雪以后起码有几天晴的,漏不漏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都像你这样,茅棚厂早就影迹无踪了。”
哈声猫感到奇怪,这牛客“影迹无踪”的话怎么会说的?只听显绍又说:“住一个地方,要把那地方的窝修好,这是我们山底人的规矩。”
哈声猫看棚顶有好几处烂了个漏洞,但一时又帮不上什么忙。正想无话找话与他谈一谈,猛听一声鸟叫,哈声猫脱口而出:“猫头鹰。”
“那不是正宗的猫头鹰,是绸纹。”
“不都叫猫头鹰的吗?”
“猫头鹰有好几种的,大的叫狠虎,小的叫鸺鹠、绸纹,黑毛的叫鸺鹠,毛色绸纹花斑的叫绸纹。你打猎打一世了,怎么连这都不懂?这里没有大的野货,所以狠虎一般是不会来的,来捉香驴鼠的,不是鸺鹠,便是绸纹。”
话不甚投机,哈声猫听所谓的绸纹频频怪叫,估计香驴鼠也快会出动了,便呼着老黄出门去。
哈声猫开始扳放捕捉香驴鼠的机关踏笼。他取大岩扁,将大岩扁一端着地,另一端用柴捧支着,柴棒下有一根桠杈,桠杈上拴一条可活动的小柴梗做启动机关,柴梗上拴上一小块生番薯做诱饵。香驴鼠吃诱饵时,触动横放的柴梗,启动机关,岩扁即刻落下,就被压住。机关踏笼土名就叫岩撞,哈声猫一共放了二十多个这样的岩撞,布置在香驴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早上,显绍一觉醒来,但闻肉香。赶忙起床,哈声猫正在熏烤香驴鼠。鼠皮被烤得焦黄,绽裂开来,香气就从那里扑鼻而来,显绍直流口水。
“哇,那么多啊,一二三……,有十几只咧。”显绍内心喜悦,溢于言表。
“你说这是臭鼠还是香驴鼠?”
“老兄,我又没吃过这玩意,只是讨厌家里的老鼠,看那样子也恶心。”
“嘿嘿,这东西像燂狗一样,皮毛需要燂的。”
燂狗用稻草最好,燂香驴鼠看来用这里的游衣草最好,火力不十分猛,点着了一燎就完了,火候好把握。哈声猫得意地说:“横峻的香驴鼠耳朵稍小,正宗,那么好的东西满地跑,原来你横峻人都不知道……”
“你想想,别的好吃的东西还吃不过来呢。”
“这里真是生儿育女繁殖后代的好地方啊。”哈声猫由衷感叹,“这里真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显绍,“昨晚你听到狠虎叫了吗?”
显绍口齿不清地说:“香驴鼠多的地方,鸺鹠、绸纹自然多,狠虎是不可能有的。”
听显绍说这话,哈声猫吃不准他昨晚是否听到大型猫头鹰的叫声,或许他听到了却不好意思承认,用这话搪塞。哈声猫说:“那叫声真吓人,昨晚我几次想把你叫醒,我知道要真遇到什么大的情况的话,老黄是不顶用的。但我想让你睁眼一下子看到有那么多的香驴鼠,给你一个惊喜,才没叫醒你,让你猪一般的睡个够。”
这下子显绍觉得自己完全被哈声猫捋直溜了,一切都得听他的调排。哈声猫要去哪儿看,显绍就前面开路带他去。什么金子尖、圣子山啦,只要有点名堂说说的地方他们都去实地看了。哈声猫觉得惬意极了,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七星怎么是九星……”
显绍不懂他念叨什么,却并不敢冲撞他。哈声猫更是问这问那的,显绍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地与他搭话,只是谈及宝藏的事,显绍翻翻白眼说:“其它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问芙蓉村里的老人好了。”
“不,”哈声猫坚决地说,“老人不一定会知道,关键是懂不懂,比如紫燕,她比谁都通。”哈声猫心里略有知觉:显绍这牛客可能粗中有细,将要谈及金银财宝的事他干脆就推说不知道了。不过说实在的也不能太为难他,说不定这是他家族的秘密,将心比心,换个角度说,假如我是他,我也会这样说的。
站在高处总览横峻,哈声猫有了新的感悟:“当年陈虞之兵败逃到这儿避难,说不定还有救。”
“哪里,宋朝当没的时候,文天祥兵败被俘,张世杰全军殉国,杨太妃听政,陈宜中要把行朝迁到越南去也没迁成,陆秀夫只好抱着小皇帝跳海了。陈宜中逃到越南,后来元军又攻占了越南,他逃到泰国准备借兵复国的,也未成功,最后死在泰国。都说兵败如山倒,元兵还容你陈虞之的兵马在这儿登寨?老太公振者公逃到这里改姓郑以后才没被抄斩呢。”
显绍知道的还真不少,哈声猫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牛客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啊?”
牛客经不住恭维,凡自己知道的关于横峻及家族历史中零零碎碎的事,全都说给他听,直到天黑。
他们又折腾了一夜,共逮得二十多只香驴鼠。凌晨,哈声猫梦见许多蛇飞来缠住他,他想逃,逃不动,脚踩下去都是蛇,根本无法落脚,惊醒过来,满身冷汗。他一声不吭,收拾东西就要带显绍与老黄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