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5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6-27 21:35:42 字数:6029
第二卷横峻
第一章黄金凹的山歌
夜雨歇了,清风强劲地吹进茅棚。开始听到东方芙蓉村的鸡啼,然后冯家湾的鸡被引导似地啼了,紧接着郑洞湾的鸡也啼了。哈声猫睡意朦胧之时也不忘卖弄,说鸡啼先后可能跟阳光自东向西先后一路照过来有密切关系,一阵鸡啼之后相信不久天亮了。显绍基本同意他的说法,不过显绍有更深一层的认识,相信在外游荡的野鬼也该自东而西先后纷纷散去并归洞了。哈声猫和显绍达成共识后就出门上路。屋外雨水未干,黄狗蹿在前面冲开凝结在湿漉漉石板路上的寒气。气温似乎还在继续下降,烤火过后乍到野外,哈声猫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生怕冻着,抹脸擦鼻子弄了好一阵。显绍则大叫几声“嗨嗨”来驱寒壮胆。
苍茫夜色中两人不敢翘首观望路两旁,借助微弱的天光,盯着光滑的路心小心走路。哈声猫尽管头戴狗皮帽,穿着棉衣棉裤、粗布袜子和蒲鞋,脚还是感到越来越僵。脚僵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眼前牛客却光着头,只穿单衣单裤,一双草鞋,光着脚板连袜子也没有,看样子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哈声猫的优越感完全没有了,不由得拿牛客与黄狗对比:“真是贱皮狗骨,咋这么不怕冷呢?”
这冰天雪地光着脚板真难以置信,简直不可思议,哈声猫对牛客既佩服又有点忌妒,竟低声沉吟起来:“老黄有毛彼无毛,老黄有皮彼无皮,不对。老黄四脚彼两脚,这说对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此蹄……彼蹄……”
他将狗脚蹄与牛客的脚板细细比较研究一番,可是想了相当于平时担糖笼时二次换肩的路程也没想出什么令人满意的结果,只好作罢。
显绍闷声顾自走路。哈声猫怨他是个放不响屁的人,认为长此以往太无聊,也太浪费时间了。他想打破沉默,寻思着找句什么话能使牛客谈谈横峻的事,或者自己先说一句与横峻相关的话,然后引出横峻的话题,使牛客听起来不是自己刻意想知道横峻的什么秘密,换句话说听起来是比较自然的,是属于闲谈而决非别有用心。
过荒田儿后,要过横坑溪矴步时,哈声猫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话:“牛客,咱们走哪条路呢?”
显绍知道他问话的意思是去横峻从南面芙蓉岭翻金子尖,还是过米筛洞、黄金凹沿山脊上走,回答说:“路程可能从芙蓉岭过岩门抄过去近一点……也不见得近一点,芙蓉岭岭宽,都铺了块石,前半段路还好走。”
“后半段路就不好走了?”
“芙蓉岭过岩门到金子尖那段路太峻,柴蓬太大,空手走还马马虎虎,肩上挑点东西那就难啰。”
“从芙蓉岭到凹头再折转到金子尖呢?”
显绍知道哈声猫问这话的意思是那条路平坦些,好走,路途近远却不知道,便回答说:“这样走,路就更远了。”
“那就从米筛洞、黄金凹走吧。”哈声猫说完瞥显绍一眼,见他搁在肩上的枪把子两头挂了许多东西,火药袋、竹剪、棉被、蓑衣、草鞋、绳子,还有一袋生番薯,凑拢来也是一担东西。这牛客的样子倒也真像个挑夫。再看自己只背一支枪,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也弄不明白,这挑担的事事先没有什么约定,可能是牛客认为自己劳力好,也有可能他把自己当东家主人看了。
快到米筛洞,哈声猫看甲坑、郑岙一带路边有许多棕树,便问显绍:“你昨天说‘屋前否栽棕,屋后否栽茶’,还说唱词人就是这样唱的,这是什么意思?”
“在芙蓉听了一本词,词里唱到有个仙人赠银给穷人,便扮成乞丐在穷人屋前唱‘屋前否栽棕,屋后否栽茶’。穷人挖了屋前的棕树屋后的茶,结果挖到许多银子哩。”
“这你就信了,你也想把屋前的棕树砍掉?”
“任他娘的脚,反正有的是棕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屋前真的不能栽棕呢?”显绍煞有介事地说。
“你说的真好笑,”哈声猫理想的家园恰是屋前栽棕屋后栽茶的;更实在地说,屋前道坦一排或者两排整齐的棕榈,屋后稻草堆旁及两三间灰寮周围栽着修剪过的茶树的环境才算优美;进一步说,与紫燕这样的女子一起住在“棕茶小筑”里题诗棕榈、茶叶,或者大谈棕榈全身都是宝,甚至连棕榈鞭也可以兑糖、重五节棕叶还可以绑粽子什么的,生活才算完美。他忍不住对显绍说,“你不看看甲坑、郑岙他们屋前屋后哪家没有栽棕、栽茶?人家活得都不比你牛客差呀?”
显绍想到一句经典名言,但又不知怎么说:“有句古书话怎么说来着?宁可……相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咱替别人当牛客的,打个脚绊都经受不起啊。”
“那么,你横峻的屋前屋后都有些什么树啊?”牛客未听进,边走路边在盘算着什么,哈声猫意识到横峻屋前屋后的树木今天反正就会见分晓的,改口说:“你老婆、妈妈都反对你砍树呐。”
“呵,妇人之见,要真的有什么冲撞,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吗?”
哈声猫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其实生活中缺就缺女人,有了女人深山冷岙都四季如春,想不到这牛客牛脾气还是认死理的。
两人谈论棕茶,不知不觉已越过米筛洞爬到黄金凹。回头看东方,天空已现鱼肚白,周遭山峦依然如黛。哈声猫未经得显绍的同意,就在凹里的草皮坦里一屁股坐下来。“歇歇了,该歇歇了。”
显绍停下脚步,却并不坐下来,似乎要逼哈声猫继续赶路,哈声猫只好跟他耍花招:“饿死了,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吧。”
“真不得了,你非要讲那个字干吗?那事叫‘襻草鞋’你不知道吗?”显绍恼了,怪他直说那事,担心让闪魈爷、山隍爷听着不好办。“咱们还是‘廿九黄昏’快走吧。”
哈声猫点了烟,把玩着自己漂亮的羊皮烟袋,细细琢磨显绍这“廿九黄昏”的话,大概是快过年了,要有紧迫感的意思。哈声猫有点力不从心,同时也出于赌气,不肯起身,你不让我吃饱我偏要多坐一会儿,这筒烟总得抽完吧,嘟哝一句:“人走夜路比大白天走得快。”
天渐亮,显绍站着抽烟,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不肯坐下,怕坐下来哈声猫就更不肯起程上路了。他琢磨出刚才哈声猫是在说废话,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平时哈声猫的烟瘾不怎么大的,就算非要抽烟,边走边抽也不碍事呀?
待到天大亮,岭下人家一声鸡啼,黄狗汪汪叫了两声,米筛洞有若干人正往黄金凹这边来。那几个人见凹头有人,便唱起山歌来。由于相距太远,听不清他们唱什么,显绍便凑热闹,也唱起来:
种田不如种山场,
风吹臀下两边凉。
上山弗用背犁耙,
落岭弗用赶牛娘。
种来番薯干调米吃啊,
生世弗用纳田粮。
这牛客还真有两下子,居然还会对歌,哈声猫兴致一来,想到再抽一筒烟。他恭维显绍说:“真看不出来,原以为你嘴含着蛤一样的,怎么也这么会唱歌,差点连我也看走眼了。”
“你不知道,山歌山歌,到了高山上心胸大起来就爱唱。”显绍说。
哈声猫似乎兴奋了,拍拍屁股起身走路。“这荒年,上山开荒种番薯的人又多起来了。相传到了明朝,阁老张璁将家乡的粽子进贡给皇帝,皇帝指着粽箬问:张卿这是什么?张阁老回答说是家乡永嘉的毛竹叶子。皇帝想,既然毛竹的叶子有这么大,张卿家乡的土地一定相当肥沃,于是就给永嘉加税、加征田粮。永嘉人不堪税负,纷纷逃到深山密林中种山。也算上天安排,这时正好有外邦菲律宾的番薯经由福建传入永嘉,为大批人进山种山创造了条件。乾隆廿六年以前永嘉县的人口一直不足20万,道光十年人口剧增至93万多。康熙实施改革,统计了人口以后,规定新出生的人丁不纳税而按土地面积纳田粮。政策比较宽松,盛世出现了,隐居在山里不报户口的少了,登记在册的户口骤然多了起来。哦,最近你横峻有没有人上去种山呢?”
“难说,不过横峻地宕广阔,草好,还是养牛羊好。”
“横峻景致不也很好吗?”
“景致好不能当饭吃,我现在一家人吃饱就可以,”显绍心里惦记着紫燕肚子里快要出生的孩子,自己要有能力养活孩子,让紫燕打消不要孩子的念头,那才是最重要的,强调说,“我现在只想吃饱的。”
哈声猫似乎抓住了把柄,很紧凑地说:“吃饱吃饱,这下你就不怕山隍爷听见了?”
显绍似乎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无话可说了。哈声猫乘机说:“咱们要干实实在在的事,现在走路嘴闲的,说说横峻的事吧。”
“山高,岩大,地空。对了,横峻水口生得特别好。那岩门流水的地方只有一个很窄的涵口,涵口上面造一条木头廊桥,一条瀑布从涵口直落下面的廊桥下潭。洪水来时水势很猛,瀑布泄下山谷,山谷老是有股倒风把水珠高高地送上水口两边的山冈。山冈两边的树木因长年有水滋润,长得又多又大很茂密,外人走到横峻口还看不见里面的房屋哩。”
“都有些什么大树呀?”
“有棵大樟树有五六人合抱粗,还有一棵大果树,土名称为皮果树的,果子像汤圆大小,果熟落地,小孩子都争着捡来吃的,芙蓉有个别读过几年书、半吊桶喜浪的人,硬说照书上对照起来就是银杏。”
哈声猫又好奇地问:“上面的地盘大不大?”
“沿山坑口起,从东往西一直到山峰脚下,大约有长宽各二里的地方都很平。那条水坑,一眼看去,石头被水冲光滑了。”
“都有些什么石头呀?”
“花岗石、青石……还有什么岩我也说不上来。”
“以前住的人多么?”
“听上辈人说,明万历年间,横峻归属芙蓉里,同属楠溪仙居乡四十八都,人丁最旺时也有二十几烟灶,一百多人口。”
“还有些什么?”哈声猫想了解横峻更多的东西,急不可耐地问。
“有个圣旨山。”显绍本想说“没什么,就这些”,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又吟唱起来:
圣旨山,圣旨岩,
圣旨山上圣旨岩,
圣旨岩上圣旨牌。
显绍边唱边无意识地往北面看,哈声猫也循着他的目光朝北看。
“这圣旨山下面可就是藏金子的地方吧?”哈声猫问得非常唐突。
显绍觉得这话真不好回答,恼了起来:“你这人问佛怎么连佛屌有没有的话都问出来了?”
黄金凹北面有一条山谷,谷中有两条溪,一条叫龙溪,一条叫五尺溪。龙溪在南岙口汇入五尺溪。五尺溪与黄金凹南面芙蓉横坑溪都是往东注入楠溪的,两溪隔着东西排成一垅的几座山,大体上南北分水派流,间隔山脊的最低点便是黄金凹了。平时在五尺村,哈声猫的视线透过凹口,芙蓉岩招然在望。而今,哈声猫第一次登上黄金凹,站在空旷的凹口,一时好像不知身在何处。他手搭凉篷,看横坑溪逶迤而去,寻找一圈寨墙中浓荫密匝的芙蓉村,却因山峦阻隔未能看见。再看南岙、五尺一带,竟完全是另一番陌生美丽的景象。原来换个角度鸟瞰两边风景,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回望芙蓉岩,三岩平排立在山岗上。芙蓉岩一带景致奇秀,各个大岩上还有些岩洞,更添几分神秘。中央岩与北岩几乎挨在一起,以前在家里西望时,只见两岩之间由山体链接,中间一个石头突起如蝴蝶之躯,两边的巨岩则有如展开的蝴蝶翅膀。两岩东面是垂直陡峭的绝壁,西面靠山,沿西面山坡上去,可以到达岩顶的。现在从黄金凹斜侧方向看去,山坡更明显了,还可以看到老鼠偷油岩、炮打斧头岩、灯光抬轿岩、和尚守灶岩和菜头芯岩等奇岩怪石。南岩看起来岩体较小,与中央岩以深涧相隔半里之遥,岩边都为绝壁。
显绍见他朝芙蓉岩出神,不禁问:“兑糖客,看什么呢?你也想打红豆杉的主意?”
“天哪,你别乱说哟。”牛客的话勾起哈声猫的思绪,“相传每当芙蓉岩上有人砍树,五尺地方就要失火。所以,一听芙蓉岩上解禁开山砍柴,五尺人就抬着猪牛羊等前来拜神求情。也许,芙蓉岩上红豆杉一直没被人砍掉,就是五尺人屡次祭拜请求手下留情的缘故。”
“岩上长红豆杉的地方远看像条眉毛,采药的人也不敢上去,紫燕说除了几个动作极快的山都木客,同治年间的武状元陈桂芬攀爬过,还有他的弟子卢信一也攀爬过,除此之外还没有听说谁攀得上去呢。”
两人向西又转过一座山峰,爬上一条山脊,山里有人打招呼:“哎——。”
哈声猫显得很快活,大声嚷嚷:“有人呐,有人呐。”
不见其人,显绍应声道:“哎——,上横路呀下横路哟——。”
“上横路哎——。”声音似乎震动山脉,回声很大。
原来那人在对面山上,哈声猫建议去看看,显绍不肯,认为今天不是游玩,心思精力必须全用在横峻上。哈声猫不听劝告,赶着黄狗企图横山过去,黄狗却退缩不前,这才意识到山崖险峻,没有牛客的帮助独自是没法过去的,只得作罢。他扫兴得很,默然爬过一段山岭后,仰头看山,无话找话地说:“若是捉狎鬼推个石头下来……”
“放你妈的狗屁。”显绍很恼火,他上山时最不愿听不吉利的晦气话。“跛脚星嫂,跛嫂,跛嫂……”
据传,从前楠溪有个叫跛脚星的内人——跛脚星嫂,擅于驱鬼,人们念“跛嫂”就能辟邪。
两人过吊船岩,再往西两里,哈声猫大惊小怪,指着天空的苍鹰嚷嚷:“老鹰,老鹰。”牛客没理他,他还是嚷嚷,“咱们爬这么高了,你看,有芙蓉岩顶那么高了,你看,老鹰还在头顶盘旋呢。”
显绍依然不理不睬,因为他觉得这些话值不得理睬,认为还是“任他娘的脚”好。哈声猫走走停停歇歇,东张西望,眼睛在远远近近的地方不停地搜寻着什么,显得非常散心;显绍则像牛犁田,不紧不慢,匀速前进。显绍这样走乍看起来不甚快,其实这速度已够哈声猫追赶的了。哈声猫几次跑到他前头,不一会儿又被不紧不慢的显绍超过。看显绍这瘦小身材,下巴挂着一撮半寸长的山羊胡子,一点也不起眼的,走路竟是这样有韧性,真有些不相信。
再往西一里许,爬上一座较高的山头,哈声猫忍不住问显绍:“横峻快到了没有?”
显绍回答说:“早着呢。”
哈声猫闻言又要坐下来歇一会,抽筒烟,想捱一捱时间,停步说:“牛客你知道吗?听说外面在打仗,比八国联军还打得凶哩。”
显绍说:“你这样走路是不行的,走到黄昏也到不了横峻。”
这时哈声猫向南望去,芙蓉岩远远落在脚下低空,层层山峦迭翠,沐遍朝霞,一只苍鹰在眼前凌空盘旋。远看横坑溪扭曲得像条树根,溪的南北各有一片树林遮掩的村庄,北面芙蓉村还看出一面寨墙。他对显绍说:“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天登高我才知道,人还要爬万座山。看来,登高山,胸怀才会大起来。”
显绍忍不住又说:“走路看路心,你这样东张西望,走到黄昏也到不了横峻。”
“跟你说你不一定懂,连一个武夫都知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我这样的文人更要善于观测万物,要有感而发……你未听过唐朝诗人李贺的事吗?他一路骑马,有什么感想都写张便条放在锦囊里的。”
“少来这一套吧,可惜你说话哈声。”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别看我哈……我是有文气的。”
“你的意思是自己有芙蓉的文种?”
哈声猫考虑一下说:“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呵,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知你这个黄馒头是芙蓉谁家的酵娘发的。”显绍说完再不留心哈声猫说些什么话,顾自闷声爬山。
哈声猫眼界高了,这回轮到他心胸真正大起来,竟然唱起了山歌:
五更思夫天大光,
孤单起身坐床杠;
红日照过六爿窗,
只见红日不见郎。
黄狗和着破嗓子嘶嘶叫,显绍听得难受,禁不住高叫:“啊哟哈声猫哎,你别,别唱了。”
“怎么?唱得不好听么?”
显绍严正地说:“你这猪叫一样的调子,我宁愿被人杀头也不要听哦,弄不好别人还以为我在打你呢。”
破嗓子的不听劝阻,继续唱,似乎有唱不完的山歌,显绍只好快步走,与他拉开距离。看牛客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山湾里,哈声猫蓦然回首,苍鹰已在脚底下盘旋,只感寒风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