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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一)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6-25 23:02:07      字数:10078

编者按:
青年农民陈晓江创作的150万字的长篇小说《芙蓉外史》,于去年初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引起了强烈反响。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农民日报、温州日报等报刊分别以“乡村历史的记录者”、“朝为田舍郎,暮登文学堂”、“从楠溪江走出来的农民作家”等为题,予以评论和推介。这位名不见经传、遗之草泽的“草根作家”、“布衣作家”,也因其作品被认为是“乡村历史的记录者”、“集楠溪江山乡风俗民情、方言土语之大成”、“堪称浙南乡村60年来发展变化的百科全书”而名声鹊起。150余万字的的鸿篇巨构,对读者的阅读耐力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但是,只要你耐着性读下去,就会大有收获,乃至如含甘饴,回味无穷。也许,你会从芙蓉这个古村落“一滴水”中,窥见浙南农村从苦难到辉煌,从三十年代的“闹红”(红十三军举义)、50年代“包产”(包产到户),到当今年代闯荡天下的“温商”的演变轨迹中得到某些启悟。历史将在这里沉思……
本网站从今天起连载这部作品,敬请读者关注。

《芙蓉外史》卷首语

亲爱的读者,也许你不肯相信,那年芙蓉村780人跳崖殉国以后,南宋王朝的大旗才算真正倒下;相比之下,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跳海的事,真算不了什么。
也许你还不相信,抗战时期内政部合作司司长陈岩松就回家调研试点,创办芙蓉乡合作社。这个合作社若能正常运作到今天,中国的富强之路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你更不相信,一个曾是“文人多、坐牢的也多”的小山村,即使是今天,仍然保守着最古老的美丽和赤诚!
芙蓉村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坐落在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楠溪。本书系统深入细致地描述了民国初年到文革结束以后芙蓉村在饥饿中煎熬60余年的苦难历程,主题是回家。



芙蓉村历来由陈氏聚族而居,至今村里仍保存着上下五千年完整的宗谱。陈氏家族的发端可追溯到上古的虞幕氏族。一脉相承到了唐末宋初,芙蓉陈氏祖先从河南开封迁往福建,再迁温州瑞安场桥,越五世,陈拱分派到永嘉楠溪。陈拱见楠溪大源腹地山水风光奇丽,前有腰带水,后有纱帽岩,三龙捧珠,四水归塘,且有峦翠澜光掩映,是块莲花宝地,遂取“芙蓉(莲花)”之名,建立村庄。芙蓉陈氏在楠溪成为耕读世家,历来文风炽盛,文人雅士代相接踵,世称豪门望族。后人将历代位高职显者遴选十八人,并按辈份先后排名,号称“十八金带”。
1276年正月,元兵压境,临安失守,文天祥、陆秀夫带着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南逃。船靠瓯江口大门岛时,文天祥即修书给遁归于瓯江口七都青岙的榜眼陈宜中和楠溪芙蓉村的翰林国史院编修官陈虞之,召他们到温州江心屿共商抗元大计。他们在江心屿商定,由文天祥等带二王逃往福建,陈虞之率领乡勇把元兵主力引向楠溪。
陈虞之率众在楠溪下游绿嶂垟与元兵打了第一仗。陈家将领陈嗣培首战就把元将乞答剌挑于马下。陈虞之佯败,诱元兵深入楠溪山谷。退至家乡后,以芙蓉岩的南岩为天然堡垒,建立南岩寨,牵制南下元兵。同年五月,益王赵昰在福州被立为端宗皇帝,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文天祥为右丞相。这时,楠溪的战斗进一步激烈,元军屯兵芙蓉赤岸垟,不断向南岩寨发起进攻。陈虞之率众拒守三年,最后被困在南岩顶上,陷入绝境。
1278年,8岁的广王在雷州湾外的一个海岛上被拥立为宋帝昺,改年号祥兴,不久迁广东新会。元兵进迫,宋祚垂亡,文天祥被俘,张世杰水上兵败全军覆没,陈宜中把行朝迁到占城(今越南),随后陆秀夫抱着小皇帝投海而亡。陈虞之闻讯后,复国希望彻底幻灭,便用布蒙住人眼、马眼,率780多位将士一齐跳崖殉国。陈嗣培志欲回天,与元兵死战,最后与其父陈规一起被擒,不屈而死。陈规一门子孙24人,妇女10余人都同心报国尽忠死节。芙蓉村被烧杀洗劫一空,毁为平地。后人有联为证:
想当年拒元兵焦屠芙蓉惨矣血染瓦砾如火海,
溯昔日扶宋朝殉节南崖伤哉泪湿衣襟似水流。
小乱逃城市,大乱逃深山。侥幸逃得劫难的族人如残萍数点,漂泊他乡。其中,陈虞之的曾孙陈振者带着藏宝图隐居到云霓峻;另有部分幸存妇女儿童逃到楠溪背牛坑、下寮江山等地避祸。元兵的杀戮并没有征服剽悍的楠溪人,楠溪人反抗异族统治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个朝代。《元史·石天禄传》载:至元十五年,戍守温州管军总管石兴祖出兵围剿林大年,斩首千余级,招辑南(楠)溪山寨归农者三万余户。直到元朝至正年间,芙蓉几代人历经60年躲避他乡的苦难陆续回来重建家园。村民们称这60年是芙蓉村史上第一个甲子轮回的磨难。在大批人反复进山出山的漫长历史长河中,芙蓉人进山避世隐居和回归认祖的活动也从没有停息过。
二十世纪,人类在动荡不安中飞速发展,楠溪山纷争不断,人口流动更加频繁,芙蓉人也经历了血与泪的洗礼,并一代代传承其独特的文化。这种独特的文化支撑着一代代人演绎了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同时也表现出对传统的反叛和对世俗的宽容。
本书系统深入细致地描述了二十世纪民国初年到文革结束以后60余年芙蓉村在饥饿中煎熬的苦难历程。这也是芙蓉陈氏自建村以来第二个60年磨难的全过程。本书要解读的是芙蓉村在逆境中没有沉沦而且越发坚强的故事,主题是回家,并以饥饿、生存为凄美的主旋律,见证了二十世纪中国老百姓几乎所有的苦难。全书共分六部:
第一部《追源记》:着重描述了陈虞之的后裔走出大山到芙蓉村寻根追源,而文人雅士却对深山净土情有独钟的历史现象。一枚时隐时现的黄金印更是搅得多少人心绪不宁,演绎出无数离奇的故事。
第二部《寻金记》:在红十三军在楠溪山诞生的历史背景下,一个从芙蓉追远书院走出来的叛逆者郑云横,实施一系列自戕式报复行动。他致力于寻找十八金带遗留下来的宝藏,当悟透传说中的金子所在时却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第三部《归宗记》:芙蓉人准备提灯游行庆祝抗日胜利的时候,主人公陈时川突然以疯子的形象出现在亲人面前。随后黄金印的突然出现使时川归宗认祖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括苍绥靖处的杀人魔王吴万玉“帮助”时川逐渐恢复记忆。云横之子继鹰、继马的出现又使黄金印等宝物的收藏以及宗亲关系错综复杂。
第四部《荒年记》:在饥饿中煎熬的芙蓉人念念不忘抗战时期的芙蓉乡合作社;尽管深受迫害,但有一个共同美好的精神家园支撑着他们顽强地活下去;牢里牢外,面对人为的灾难通过一系列的抗争,结果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好在形势发生变化,才恢复了生机,最后还圆了归宗圆谱之梦。
第五部《争斗记》:有识之士试图通过装疯卖傻搅乱政治旋涡未果。文革期间弱势群体组建了硬骨头战斗队,试图自强而创造生存空间,并发展经济,结果陷入两派武斗和宗族械斗的泥淖。黄金印对芙蓉村的影响日益深远,经专家考证它的来历大白于天下,灾难却并没因此结束。
第六部《还乡记》:陈时舫刑满以后盼望芙蓉老家能够接收他,却因种种原因再拖延四年才能回家。其父陈颜松一生致力于合作事业,晚年对国民政府感到失望,更对中国大陆的人民公社感到不可思议。他家几代人身在异国他乡,念念不忘宗功祖德,一直梦想回归故里。陈时川违背了自己“再来狗屁不值”的誓言,毅然“二进宫”代侄坐牢,历经种种磨难后,再次违背了自己“永不回家”的誓言,回家了,但梦幻人生并未走到尽头。有人甚至预测芙蓉村第三个60年甲子轮回之劫将会过早地来临,他便有了新的历史使命。
《芙蓉外史》有纪实的一面:一枚黄金印,一个把宋王朝的大旗举到最后的山寨,一个蒋介石的替身,一个蒋介石的高参等等,都真实且有案可稽;它又有虚幻的一面:没有虚幻没法解释一个小山村把什么好事都占了,而且虚幻也是天经地义的,比如荒年一到毛竹就纷纷结籽救人而后枯死,又比如芙蓉寨墙拆出一个生门大批劳改犯就放回来了。同时,本书对温州地区的方言、民俗和民间传说都有广泛涉及;在表达准确、尽可能让现代人读懂的前提下,尽量保留温州方言中一些不晚于《诗经》时代沉积下来的古汉语风貌。书中原型人物绝大部分来自楠溪。其中陈时荒、谢志超、邵会川、陈继烧、谢定荣、陈时培、陈开宗、陈时枋、陈文海等人还亲自提供了包括打油诗在内的相关材料,或口述了相关事件。因某些虚构的故事情节需要,对人物原型予以必要的分解组合和创作加工,故此,书中人物与原型人物大有出入,不可对号入座。除此之外,本书故事情节纯属虚构,充其量只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些影子。


楔子

芙蓉大宗祠里,辈份最大的族长公硬要辈份最小的大众子吃完米粮盒里的东西。大众子吃了一块猪头肉,已觉半饱。米粮盒里的东西有股烟火的臭味,大众子知道那全是祭祖后撤下来的冥供,不愿多吃。他用手巾擦了擦油嘴问:“族长公,你真的有十八把钥匙吗?”
“吃吧吃吧,要那些钥匙干吗?”
“听说好多人在找,那一定很有名堂的。”
“现在有饭吃,还圆了宗谱,我还找那些钥匙干吗呢?”
大众子有些疑惑:“有饭吃就什么也不玩了?”
族长公摸一摸撑得滚圆的肚皮说:“从前,我说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吃滚饱,死了也情愿。”他爱怜地看大众子一眼,“现在的人哪,天上都爬到啦。”
“呵呵,以前的人怎么啦?”
大宗祠里红烛高烧,香烟缭乱。族长公叹口气说:“又是一个甲子轮回的事了,又一个六十年的磨难过去了。”他浅淡而浮泛地看着戏台柱上新贴的对联,有些感慨,“这次你妈托我一件事。”
“还不是叫我出国?我不去。”
“听说为这事你跟你妈讨价还价。”
“我已经让步了,要去爷爷、奶奶一起去,还要买好回程机票。”
“唉,你爷爷也太固执了,连哄你一下都不干。”
“族长公,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是那么容易受骗上当的吗?”
“唉,为这事我也受气,你妈说我们这些老东西就知道整天填你肚子。”族长公看一眼大宗祠中堂上的供案,“这事我最清楚。原先,你妈也说外国的教育不行,把你留在芙蓉念书,现在她后悔了,因为你疏远了她。她甚至为了你们母子感情的事对你爷爷、奶奶都有意见,还针对你说,都这样不听话,儿子也不用养了。”
“又不是她养的,我五岁时爸妈就已出国了。”
族长公说:“你爷爷、奶奶也太固执,两老说什么也不愿去蛮夷之地,硬说跟番人永远搞勿灵清的。”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家里还是不错的,当大众子也很好玩。”
“你父母呀,有一点连我也不能接受的。八字还没有一撇,竟然把你名字都改了,改什么洋名(我老是记不住)。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也不知道怎样劝你,这恐怕就是她说的文化背景的差异吧。这样吧,你也是十多岁的人了,我把咱村近一个世纪的事笼统告诉你,然后出不出国由你自己定夺。”族长公盯着放在供案上摆看的黄金印,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黄金印,咂,这枚黄金印……就从黄金印说起吧。”


第一卷黄金印

第一章兑糖客
兑糖客肩挑圆形糖笼担子快步钻出芙蓉村西巷门,就像蛇蜕了一层壳一样,顿感一丝清凉。刚才还痛心疾首的他,现在竟恨铁不成钢地发起牢骚来:“芙蓉村败了,陈家没能人了……满清王朝气数已尽,芙蓉村岂不也是累卵?”时而幸灾乐祸般声嘶力竭地高叫,“完啦,完啦。”
这个神经兮兮、说话哈声嘶哑的兑糖客不是别人,正是冯家湾绰号哈声猫的冯升芒。
这是一个晴暖的冬日下午。芙蓉村后垟麦苗已基本出齐,被摘光了桕籽的乌桕树显得很光秃。田头田尾,土墩旁,乌桕树下,到处都有苞黍(玉米)秆堆放。风不小,尘土飞扬,有些裹着尘土和败叶的螺旋风在田野里迅速旋转移动。
兑糖客将糖笼担子换肩时猛一抬头,前面芙蓉岩似乎比平时高了一截。他意识到一点什么,便缄口不语,低头看着路心,一路继续急速西行。
冯家湾东距芙蓉西巷门二里,西距郑洞湾一里。他穿过芙蓉后垟到达冯家湾地界时,也不过家门,直奔郑洞湾。才到瓜山脚,半里之遥的郑洞湾郑显绍一家便引起一阵骚动。
郑云轩这小子首先听到兑糖客发来的信号——一连串用打糖锤敲击打糖凿发出的丁零当啷声,兴高采烈地又叫又唱:“阿婆,哈声猫来了。台台七台衣台锵,台台七台衣台锵……”
儿子提起哈声猫,陈紫燕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她一手搭在露筋的旧黑门板上,正欲提脚迈出门槛,只听婆婆纠正孙儿的话说:“哪来的哈声猫?无空白地讲一套的,又是你想糖吃哩。”
云轩说:“骗你的话我太上弥罗狗生。”
“阿弥陀佛!”老太婆一宣佛号,郑洞湾逼仄的山峡似乎开阔了许多,郑家阴暗的茅棚厂也似乎亮堂些了。
“一定是哈声猫。不是哈声猫的话,我尕鸡割了三年不撒尿。”云轩坚定不移地发咒。
老太婆心痛:“人种哎,种种,你千万别这样说啊宝贝哎,尕鸡留着做种的哟。”
“这些脏话一定是他爸那里学来的。”紫燕生气了,“上山的鸟儿叫不好,下山的鸟儿才应不好。”
婆婆说:“真是没好种,孬种传三代!”话里话外,似有几分得意,几分宠爱。
听婆婆说起这根源性的话,紫燕想起丈夫教儿子说脏话那副洋洋自得的无赖相,连呼吸都气得急促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跟丈夫生气呢?自己生气他不生气,为这点小事生闷气,整个下午的情绪都会变坏,罢了。估计哈声猫真的能够到来,她的心情平静下来,款款步出门口,用手掌做成一个瓯儿的形状,支在耳朵唇上听,果然听见了“丁丁儿丁,丁丁”的曲调。郑洞湾地底下有条纯黄泥层直透到芙蓉门前垟。兑糖客这种招徕生意的金属撞击声,从不远的瓜山脚通过泥层传过来了。她对婆婆说:“妈,是《定军山》的调子,真是哈声猫哩。”
哈声猫穿过瓜山脚,前面郑洞湾就在视野里了。郑洞湾坐落芙蓉岩斜对面大臀山与下宅山夹峙的山湾里,其南面与横坑溪接壤。湾外口有个山洞,相传从前常有野猪娘从洞里领出整窝的小猪仔,这山洞就被叫作猪娘洞;地以洞名,整条山湾一度都叫猪娘洞。猪娘洞外面有一块形如砚台的大石头上,泉水不涸不溢,似乎预示着风水宝地文脉未断。芙蓉村的文人墨客把所有的地名都文雅化,猪娘洞也毫不例外地被改名为砚瓦槽。自从郑显绍这一家人从横峻搬下来居住以后,芙蓉人才将这山湾改名郑洞湾,寓意这是姓郑人住的一条山湾,湾口还有一个猪娘洞。
湾里一条水坑滋养着芙蓉人几百亩的梯田。田边、矮山到处都是衰黄的茅草,山半腰以上却尽是墨绿的柴林。大臀山、下宅山上,有芙蓉人的山地、祖坟,以及杨梅、松、杉、山茶等树林。层层梯田,长着嫩绿的麦苗,哈声猫看了心里有说不尽的惬意;低洼的稻板田里,紫云英绿里泛紫,像山娃子被太阳晒红的脸,道不完的亲切。听流水潺潺,哈声猫想起五年前到郑洞湾的情境。那一年的重五节,为了拔水菖蒲而来。五年来,郑洞湾还是老样子,偌大一条湾,除了那座高岭殿,一直只有郑家一座茅棚厂。可是五年来,郑洞湾始终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水坑沿山谷自北向南流,到山湾将要出口的地方,水流遇到一个大石头横卧阻挡,便拐了一个直角的弯向西流去。芙蓉人称这大石头为“鳌”。鳌头不高,芙蓉人往西打条弧线型水坝,将水引到横坑溪里,在鳌头南侧的黄泥冈上挖出一个坪,郑家那三间被人戏谑为“三间碓”的茅棚厂就建在这个鳌头坪上。鳌头的地形险要,如果不是茅棚厂,别人还以为所建的是平水王庙之类的庙堂呢。茅棚厂坐北朝南,东面一条小路从屋横头石砌山岭开始爬高,并在屋的东北角不远处开叉,一条叉路通向下宅山,一条叉路沿水坑边走一段后直抵大臀山。茅棚厂东南角一条黄泥小路从石砌山岭边分叉通进屋前道坦,在茅棚西北角穿过水坑向北通到一片较为平缓的山田,然后又与通往大臀山的小路合拢。
三间茅棚厂的当中一间,打着一口单眼带汤罐无烟囱的镬灶(俗称燂狗灶),算是灶间,两边两间当卧室。茅棚厂简陋得每扇门窗都关不密缝。东面石砌山岭高过屋脊许多,利用山势,靠着东首山坎还有两间半单檐撇的灰寮:北首半间安置茅坑,中间关两头黄牛,南首一间放饲料、柴火等。茅棚南面的阶檐坎上,西首放犁耙,东首设一个鸡埘,养十来只鸡。
原先,郑洞湾住着郑显绍及其母亲、妻子紫燕三口之家。郑显绍也算是芙蓉陈姓人家的佃户,逢农忙季节,郑家人也为邻村的农民犁田抓点额外收入,因此平时别人都叫郑家人为牛客。五年来,惟一的变化是显绍多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云轩,二儿子云楼。
哈声猫醉心于才女紫燕,可她居然下嫁给茅棚厂里的呆子郑显绍,还生了两个儿子,小的居然也已3岁了,这一点想起来心里就像醋坛子倒了一样,那个酸劲非常难受,再这样想下去,做人没有多大意思了。
哈声猫曾在戏班里跑龙套,在演戏时玩口喷火焰特技,不慎被洋油呛坏了嗓子,落得发声沙哑,像哈了声的猫儿。这以后冯家湾发生一场瘟疫,他家只剩下他与他弟弟冯升麦。弟弟种田,哈声猫离开戏班单靠兑糖挣钱以添家用。哈了声以后他还特别肯说话,爱唱,他原名“冯升芒”与“哈声猫”又谐声的,芙蓉人为他起个“哈声猫”的绰号。后来,谁也不去对他的名字深究,兑糖客自己也从不提起过自己的真名实姓了。他家三代都是兑糖的,兑糖客算是下末之人,别人对他家几代人的称呼,向来是有绰号叫绰号,没绰号就叫兑糖客的,轮到哈声猫这一代兑糖的,直呼兑糖客为哈声猫,也没什么贬低的成分。后来,哈声猫的绰号被别人叫惯了,连他自己也自称哈声猫,常说我哈声猫怎样怎样。更可笑的是,多年前他在芙蓉村兑糖时,隔三岔五、遮遮掩掩地说起自己的家族史,隐隐约约说自己与芙蓉陈氏是有渊源的,称芙蓉人是自家人,而在芙蓉附近邻地他干脆就称自己姓陈。
自从紫燕下嫁到郑家时起,哈声猫就经常担着糖笼往山沟里钻,好在郑家栽了许多棕树,棕榈丝上割下来的下脚料棕榈鞭可以兑糖给孩子吃,还可以兑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在外人看来兑糖客在郑洞湾还有买卖可做的,而不至于被人怀疑脑里有毛病。郑洞湾也因兑糖客的经常光顾而多了一份热闹。
云轩感觉兑糖客马上就到,一边嚷嚷什么,一边去阶檐坎上拾掇棕榈鞭,弟弟云楼跟在后面流口水,直嚷:“大姐,糖,大姐,糖糖。”
大姐其实就是大哥。阿婆教云楼管大哥叫大姐,寓意女孩子命贱,男孩子当女孩子看,好养。
哈声猫从郑洞湾口往里走,只见郑家屋前的棕树统统被新剥了一茬,只剩一些白嫩的顶芯,有些疑惑。怎么剥得如此煞心?看样子这些棕树难以度过严冬了。微风吹过,扇形棕叶像戏台上落难公子颤抖的扇子,让人看得悲怆。
兑糖客的糖笼未担到声音先到,一阵铃声敲击过后,操着沙哑的嗓子边唱边进入郑家道坦。“哎,破鞋头,猪头骨;鸡肫皮,棕榈鞭,旧铜旧铁破布末。都要都要,都要呵。”他故意迈着台步,并让扁担头的糖笼一上一下弹出很大的幅度,试图用唱款营造一点热闹的气氛,更主要是企望引起紫燕的注意。
哈声猫中等身材,国字脸,皮肤晒得黝黑,略有点发福,鼻梁却是高高的,浓眉,目光有神,有点儿仙风道骨。他的糖笼刚在屋前道坦歇下,云轩抱了几条棕榈鞭与云楼一起拥了过来。哈声猫麻利地将宽大锃亮的铁凿放到大盘麦芽糖的边沿,用同样锃亮的铁质小榔头丁零当啷敲了几下,两条片的糖就像带锋的花岗岩碎片一样,脆生生地被凿了下来。云轩说:“兑糖客,你手僵了?”
这“手僵了”是兑糖这一行业的专有名词,意思是嫌他下手不大方,糖打少了。哈声猫知趣地再次“丁丁”打了较小的两条块糖,顺手堵住两孩子的嘴。云轩还不肯走,哈声猫念:“丁丁小妞丁小妞,卯丁,卯丁,丁!丁!丁!”最后三个“丁”字念得一个比一个铿锵有力,念到最后一个“丁”时,他作势要撕云轩耳垂上的银丁香。
云轩逃了。这银丁香是阿婆把他当女孩子养的一个标志,他保命一样地护着。云楼步履不稳地跟着他逃,同时雀跃地叫:“哦,哦。”
哈声猫酸酸地看着他们远去。说实在的,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也不枉此生。紫燕生的孩子冰雪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
紫燕似乎有意表现得大方些,走近哈声猫。哈声猫有些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与紫燕打招呼:“阿燕。”他越发觉得她是天仙。紫燕的左鼻翼上有黑色胎记,胎记从鼻翼向脸颧上淡化,看起来脸上有一大片的乌星,哈声猫却视此为美——正因有此胎记才显强烈的妩媚而超凡脱俗,有如绝妙的戏剧脸谱!
紫燕听他这打招呼的声音沙哑而有点肉麻,不由眉头一皱。
“嘿嘿,饭吃过……有一会了吧?”兑糖客见到紫燕就有些木讷了,无话找话。
紫燕见他怪不自然的,又不忍心不理,只是出于礼貌看他一下。她意外地发现他不穿长衫了。自从辛亥革命以后,民国临时政府改革制度,推崇民主、自由和平等,官员不再称为老爷,百姓见官也不再下跪,男人们剪去辫子。没辫子不穿长衫的哈声猫少了许多穷酸气,精神多了。紫燕再看他一眼,打量他有什么值得许多姑娘为之倾心的品质。看他一脸褪了色的英俊,揣测在后生正当势的时候,可能也是非常俊秀的。紫燕似乎站累了,看一眼阶檐坎上的蒲团,嫌脏,坚持站着。
哈声猫无话找话地说:“现在真是什么都乱了套。芙蓉也真的……”他本想说“芙蓉也真的没有能人了”或“芙蓉也真的败落了”,但怕得罪了紫燕而把事情弄砸了,话到喉头赶紧咽回去,改口说,“芙蓉也真叫人搞不清哪,连祖宗的宝物都不要了,这样看来,真的需要来一场革命哩。”
“你别老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好不好?”紫燕说这话的同时还是把兑糖客的话细心过滤一番,发现他话中有话,便压低声音问,“嗳,你刚才说的是啥宝物呀?”
兑糖客这会儿在紫燕面前一反常态,踌躇满志地卖起关子来,指指西南面山上高大的芙蓉岩唱道:“寨门之上,高田之下,三步上,三步下,有金一堂镬。”
紫燕嗤的一声笑出来:“哈声猫,不是我损你,人家就是脚肚毛爽掉汤了,你也捞不走一条。你恁个命,恁个相,命中注定就是劳碌一世的,得了金银财宝也没福气消受呵。”
哈声猫想解释一下,一只鸡不知什么原因受惊吓而呱呱呱冲天飞起,直蹿茅棚背上。这一搅和,他似乎忘了本已想好的词,竟不知该怎么说了。
紫燕倒不在乎哈声猫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他脸部表情复杂得可笑。
哈声猫凑近紫燕欲说一句悄悄话,紫燕得体地退了一小步,他还是提高嗓子说出憋了好久的话:“黄金印。”
紫燕惊疑片刻,心想这哈声猫不得了啦,三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老不正经呢?八成是想老婆想错心了。哈声猫趁紫燕迟疑之际凑近悄声说:“你陈家十八金带的官印哪!”
紫燕听后咯咯咯笑得头往后仰,但马上又有所收敛,一手捂肚子,一手捂额头,像是要晕倒,转头想找条现成可以坐下的干净凳子,却没有找到,便向后退回几步,吃力地靠在门上。她看一眼门槛,门槛本来就不高,又因剁饲料拿它当砧板,破损得不规则地凹下去许多,显然也是坐不得人的。哈声猫这才注意到紫燕又有身孕了:她一身紫红略有褪色的旗袍,上下瘦削,腰身滚圆,犹如中秋时节未长丰满的红番薯。

七年前,哈声猫还在戏班里当戏子的时候,常在芙蓉老宗(大宗)里演戏,紫燕也是票友之列。乍见紫燕,左鼻翼有胎记,脸上有乌星,就觉得特别,而扮作小旦略施脂粉,竟是绝色美人——原来她的台貌尤其好。听说她是个知识渊博、无所不晓的人,自从见了她的台貌以后,他总想找机会领教领教。可是没来得及领教,他玩特技不小心,嗓子被洋油呛坏了,从此他羞于见她。心目中的紫燕竟变得如此美丽动人,闲暇时想念她,空中便涌动一股翰墨的香气。这说起来毫无缘由,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他喜欢看屋檐下的燕子。燕子分紫燕与丐佬燕,紫燕比丐佬燕漂亮、正统,爱屋及乌,爱人及燕,他当然更加喜欢紫燕。紫燕的妹妹叫丐燕(后改名雪燕),他私下里将前者比做真正的紫燕,把后者比做丐佬燕。一天到晚,他仰头看紫燕驭着春光穿廊而飞,或在梁下喁喁细语,百看不厌。
有时他还幸福地想到,她之所以看起来脸上有些乌星,是因为天生丽质玉一般的白。她让他明白那种带有黑点的红鲤鱼为什么惹人喜爱的真谛,以至于他有时想象她就是飞来飞去的轻盈的燕子,有时又想象她是悠然游动的美人鱼。
一个月色朦胧的黄昏,他悄悄潜入芙蓉寨墙内,盼望只有紫燕一个人出现,盼望紫燕白色的长裙载着古琴的清音随风飘舞,更盼望她认识到他也是有学问的人,甚至还不时出现陈小姐后花园赠银给自己上京赶考的戏剧性经典场面的幻觉。他梦游般地转了几圈,坚信某扇漏出烛光的花格窗后坐着紫燕,只要循着翰墨夹杂着幽兰的香味,一定会找到她。他不敢在夜色中向偶然走过的行人打听紫燕的住处,也不愿打听,希望每个花窗后面都坐着紫燕,同时也希望紫燕是惟一的灯下读者。可是他蹿来蹿去的,直到天亮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而只引起若干次狗吠。他像见不得阳光的鬼魂一样,在不得不撤退的时候,还是感到非常满足。
有句俚语叫“戏台下看美人”,意思是真正美丽的女人是少有的。戏台下实在看不到让他一见钟情的美人儿,自从倾心于紫燕后,从前寻找戏台下美人的朦胧欲望也没了,戏班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孩子更不能打动他的心。
经过两年的心身煎熬,迎来了春花烂漫、燕子归来、鲤鱼撒籽的时节,却听到她出嫁的消息。他气得头发都成把成把地往下掉。他看屋前屋后花草树木都有蔫下去的趋势,估计自己难以活下去了,曾一度心灰意冷赋闲在家,后因生活所迫才重新振作起来兑糖谋生。

此刻,紫燕这几声非淑女型的狂笑,让他一下子又如掉入冰窟,但他毕竟是情场老手,很快镇静下来。“你也不要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说着半移糖笼上的圆盖与盛糖的屉,弯腰摸出一个金瓜(南瓜)蒂模样的东西,递给紫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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