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垒河(七)
作品名称:木垒河 作者:累了请抽支烟 发布时间:2010-09-11 08:29:22 字数:5421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停。大雪覆盖了山野,大树小树的枝枝丫丫上都挂满了积雪,四处白茫茫的一片。雪后初晴的天空深而高远,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暖暖的撒下来,映在雪地上折射出清幽刺目的光。镇子里家家都在忙着清雪。屋顶上,院门口都是清雪的人。魏宗寿穿着棉袍,搓着手走出自家院子,站在街上四处张望一番,抻了抻身上的棉袍,趟着厚厚的积雪走了。
早在两天前,魏宗寿就约好了,要在今儿个下午请蔡县佐、肖先生和汪雨量到东兴阁吃饭,说是感谢他们早前给他帮的忙。
东兴阁在镇子的东头,离县佐衙门不远,是一家山西人开的,主要经营清真炒菜及家常便饭。门前沙石土路,路两旁一溜白杨树。跨过路旁的小排水渠,一条片石铺就的丈多宽的小径直通到东兴阁的门口。现在,这些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只露出刚刚清扫出的一条小路。路旁的白杨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瘦伶伶的立在寒风里。东兴阁门脸面南,两层砖木小楼。门楼上东兴阁三个金色大字嵌在黑底的匾牌上,大门两旁的门柱上挂着木刻对联,同样是黑底金字:
东不管西不管酒馆
兴也罢衰也罢喝吧
字体古拙遒劲,颇有太古遗风。
魏宗寿到的时候,其他几个人还都没到。他在大堂靠窗的一个桌子旁坐下等。一个小堂倌过来给他倒茶。因为天气或是还没有到上客人的时间,店堂里显得冷冷清清。几个堂倌蹴在火炉前烤火打盹。店门口的角落里还蹴着一个人,很不起眼地静静地圪蹴在那里。两手拢着放在膝上,头抵在拢着的手上,让人看不到他的面目,似乎是刻意地不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魏宗寿的目光在那人的身上仅停留了一瞬就转到别处去了。过了一会儿,刚才给他倒水的小堂倌又过来,伸手摸了摸魏宗寿面前的茶碗,觉得茶有点凉了,倒了又重新添上,躬躬腰,后退几步,走开去。魏宗寿的目光在店堂里巡视了一圈后,又落到蹴在门口的那个人身上。
看不清蹴着的人的面目,只看到一头乱发,正在向下滴水,一身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棉袄棉裤,有好几处绽出黑乎乎的棉花,两个袖口黑明黑明的。魏宗寿似乎听到了刺啦---刺啦的摩擦音。还有脚上穿的两个毡筒,也像被狗咬过似的,边缘参差。魏宗寿心里怪怪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促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要落到蹴在门口的人身上。似乎蹴在门口的人和他有什么关联,让他老想要探究他,让他心神不定。
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次魏宗寿想起今天的感觉都会禁不住地摇头感叹道:“命!命啊!”
刚才给他倒水的小堂倌又过来给他添水,他终于没有忍住想要探究的欲望,冲着圪蹴在门口的人扬了扬下巴。“那个--?”
小堂倌顺着魏宗寿的目光看了一眼圪蹴在门口的人。“他—噢--你说二傻子啊。”小堂倌看魏宗寿没明白。“他就是大难不死的谭二傻子啊!”看魏宗寿还眨着眼疑惑地瞪着自己就又补充道:“那个在城门洞里没压死的谭二傻子!”
魏宗寿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望着谭二傻子。半晌,起身走到谭二傻子跟前。
谭二傻子听到有人走过来,慢慢地抬起头,惶恐地眨着眼睛。看到魏宗寿站在面前盯着自己,又匆忙站起来,忐忐地看着魏宗寿。
“你知道我是谁吗?”不知道为什么,魏宗寿本想告诉谭二傻子那个塌了的城门就是自己修的,可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口。
谭二傻子睁大眼睛,重重地摇摇头。
“饿不饿?”魏宗寿温言问道。
谭二傻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来来来,你坐下!”魏宗寿指指桌边的凳子。
谭二傻子忐忐地走了两步,停下,扭过头怯怯地看着伙计,看伙计没反对,慢慢地移过去,半个屁股蹭在板凳上。
“堂倌,给他弄碗拉条子!过油肉的,多弄些!”魏宗寿指着谭二傻子对堂倌说。
“给谁弄碗拉条子?”肖先生进门边跺着脚上的雪边问道。
魏宗寿抬头望望肖先生,下颌对着谭二傻子扬了扬。
肖先生搓着手脸走过来。“哦,是他呀。”
“他们呢?”魏宗寿问道。
“后面呢,立马就到。”肖先生指着谭二傻子。“这就是城门洞里----那个--那个---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呵---呵呵--呵!”
魏宗寿斜了一下嘴角。“就这样子----福啥呢,你认得他?”
“呵呵,说不上呢。”肖先生望望魏宗寿重重地点一下头,又看看二傻子。“你甭看他现在这样,还真说不上呢,这娃有福呢,你看---你看---这娃天庭饱满,灵性着呢,他可是这次唯一没让你赔钱的主。”肖先生半真半假的说着。
那天,他们喝酒喝到很晚才散。不知怎么,魏宗寿心里不时就想起二傻子。当他们跌跌撞撞走出东兴阁的时候,二傻子早已不知去向。魏宗寿问堂倌,堂倌也不知道。魏宗寿心里就有了一种失落的感觉,好像丢了一样什么东西。肖先生说的“他可是这次唯一没有让你赔钱的主”的话始终梗在他的心里。“兴许这就是缘分呢!”魏宗寿嘟哝了一句,闷闷地跟在肖先生的身后回家去了。
那天,魏宗寿告诉肖先生说,他想把谭二傻子带回家。肖先生看了魏宗寿半晌,突然笑了。“你看,我说么,这娃有福呢!你看这不就来了吗?”停了停,肖先生又认真地看了看魏宗寿。“哎,你真这么想?”
魏宗寿点点头。“不知道咋的?我就觉得我和这娃有缘!”
“也好呢,这娃也大了,可以当个人使唤呢。”
“使唤不使唤的我倒是没想。”
“不管咋着,养着没错!”
过后一连好几日,魏宗寿都没有再见到谭二傻子。他告诉家里人,谁在街上看到谭二傻子了就领回来。魏啸才听到他大这样说,撇撇嘴,没言语,走开了。
魏宗寿嘴张了张,想喊魏啸才回来,商量商量刚才的事,却终于没有喊出口。他低下头长长地叹出口气。其实魏宗寿早就想和儿子好好说说,他知道魏啸才心里憋着一口气。有几次,魏宗寿都张嘴喊住儿子了,可当他看到儿子虎着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觉得他对魏啸才是软不得,他放不下他作为父亲的架子;又硬不起来,魏啸才毕竟为他这个做父亲的尽了做儿子的本分。“狗日的!”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说不清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儿子,话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魏宗寿再见到谭二傻子是在又一场大雪之后。那天晚饭前,冬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拖。“大---大---你走--你走嗄!”冬梅拖着他走了两步,放开他独自跑出去,一会儿,拽着二傻子走进院子。“大---大---我把他领上来了。”
魏宗寿站在屋门口,看到冬梅拽着一个半大小子走过来。那小子屁股向后挫着,半推半就地被冬梅拽到魏宗寿面前。魏宗寿看清是谭二傻子,弯下腰,一手抚着谭二傻子的肩膀。“这两天到哪里去了?咋看不见你了?”
谭二傻子袖着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身子轻轻地抖着,怯怯地看了魏宗寿一眼,使劲地摇摇头。
“我大问你话呢,你说话嗄!”冬梅忍不住催道。
“你慌失个啥呢吗?一个丫头家家的!”魏宗寿斜了冬梅一眼。“去给你妈说,让她弄些个热水,让这娃好好洗个澡。再给你嫂子说,让她把你哥的衣裳找两件。”
“噢!”冬梅答应着咚咚地跑开。“妈---妈---我大让你弄些个热水呢!”
魏陆氏从伙房里探出头望了望,也踮着小脚走过来,看看谭二傻子,又躬下腰。“娃,你叫啥?”
二傻子声音嗫嗫地。“二---二傻子---噢--不是!叫---叫谭----二柱子。”
一家人又忙活了半天,等到魏陆氏把二柱子领到饭桌前时,二柱子已经是一个清清爽爽,眉清目秀的半大小子了。
二柱子忐忐地,怯怯地吃了饭,站起来,退了两步,又上来把自己的饭碗收了,退到屋门口,慢慢地圪蹴在门边。
那天晚上,魏啸才回来,在被窝里,汪秀英说了他大收留二柱子的事。魏啸才哼了一声,转过身径自睡去。
二柱子在魏家安顿下来了。
到魏家后,二柱子包揽了放羊喂马饮驴等等原本由魏啸才承担的一应杂活。从他到魏家的第二天开始就是这样。每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他就从炕上爬起来,揉揉眼睛,麻利地穿上衣裤蹬上鞋子,去给牲口添头遍草。然后到井台边扳着辘轳绞水,倒在井台边的木水槽里。木水槽是一根完整的大木头墩子凿成的,足有丈把长。二柱子绞动辘轳的动作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称。瘦小单薄的身子,倒像是被辘轳拽着摇晃着。他抿着嘴,腮边的肌肉微微鼓起,黑亮的眼里隐现出一丝坚韧。绞几下停下来歇息一下,喘口气。等他在木水槽里注满了水,站在水槽边稍事歇息后,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槽里清凉冷冽的井水撩在脸上,手随着撩起的井水在脸上快速地搓抹几下,又掬起一捧水。如是几下,脸上就泛起一层潮红。直起腰,长长地舒一口气,甩甩手上的水渍,走进牲口棚圈,放出牲口饮水。等到他捉起扫把清扫院子的时候,魏陆氏和汪秀英才走出房门。这婆媳俩总像是约好了一般,几乎是同时从两个房门里迈出来,在院子里弹弹衣服,抬手抿一抿头发,然后相跟着走进厨房。过不多久,随着厨房里“呱嗒呱嗒”的风箱声,屋顶的烟囱里便会有一股股浓淡相间的炊烟冉冉升起。二柱子清扫完院子,干完了一应杂活,就两手搂着膝盖倚坐在院子中间的矮墙下,眯起眼,望着远处的双疙瘩山。双疙瘩山秀美挺括覆着厚厚的积雪,更远处是墨绿的森林。清幽的天空散着几朵白云,天地间一片静逸,没有一丝喧嚣。这时候,坐在太阳下的二柱子是快乐的。他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脸上洋溢着淡淡地笑意,间或,他会把手往衣袖里捅一捅,使劲吸一下快要流到嘴边的鼻涕,涌现出一种满足和惬意。
二柱子脸上表现的更多的是一种沉静,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仿的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他对外间的响动也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冷漠,只有从他的眼睛里才可以察觉到他对于这些响动的反应。他的眼球会有一刹那的颤动,会有一瞬而过的疑惧。然后,他才会缓缓地扭过头去搜寻发出响动的地方,探寻发出响动的原因。他很少说话,只有当魏家的人问到他时他才简单的回答几句。话语简单到只有是与不是,有与没有。每到吃饭的时候,二柱子也是惴惴地半边屁股蹭在板凳上,脸埋在碗里,吃得又快又悄无声息,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每次伸出筷子夹菜的时候都要从碗边上挤出目光偷窥一眼所有的人,然后伸出筷子,怯怯地用筷子尖夹一点菜,快快地放进嘴里。
二柱子第一次起来喂牲口,鸡才叫二遍。他这么早起来,原本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他住在以前刘师傅住过的小屋子里。小土炕用羊板粪牛粪烧煨得暖烘烘的。突然睡在绵软舒适暖烘烘的棉被里让他觉得浑身刺痒,在炕上辗转反侧的一晚上都没有安睡。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五彩斑斓色彩绚丽的梦。他闻到一股淡淡地烤羊肉的味道,四周还有鸟叫鸡啼。他一边抹去挂在嘴角的涎水,一边抽着鼻子使劲地嗅。这样嗅着他就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茫然四顾。屋子里一片漆黑,有一股淡淡的烧煨牛粪羊板粪的气味。这时候,他听到了鸡叫。他呆愣了片刻,穿好衣服,摸索着走出屋子。深冬寒冷的空气让他禁不住地打一激灵。他使劲裹一下身上的衣服,循着牲口棚圈散发的腥臊味,慢慢地走过去,冲着牲口棚圈门口的雪堆撒了一泡尿水。棚圈里的牲口听到动静,都焦躁地动起来。二柱子趴在棚圈门口看了一会儿,走进草房里,抱出饲草添在草料槽里。等到魏啸才揉着眼睛迈出房门的时候,二柱子已经快把井台边的木水槽注满水了。
魏啸才到牲口棚圈里转了一圈,又望了一会儿二柱子绞水的样子,嬉笑一声,返身回屋。
魏宗寿倒是一直担心二柱子绞水时能不能吃得住劲。他抚着二柱子的头,拍拍二柱子的肩膀。“娃,干活时小心着些!”二柱子抬头望望魏宗寿,脚尖蹭着地,使劲点一下头。后来,魏宗寿看二柱子活干的熟练了,也就不在意了。
二柱子七岁的那年夏天,家里遭了土匪。
那是草沟里的一个独庄子。整个草沟也就四五户人家,散散地撒在草沟的几个沟洼里。草沟不大,夹在两山之间,每到夏天,整个草沟,都湮没在蒿草之中。没膝深的蒿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大丛大丛的马莲花,草沟也就因此得名了。
那天,他大刚从地里回来吃过晚饭,蹲在屋门口抽烟,烟还没有点着,院子里就闯进一伙土匪。所谓的土匪也不过就是十来个没有根基的凑在一起的贼。官兵来了,他们没影了,官兵走了他们又出来祸害百姓。其实,那天他们并没有想要杀人,只是当他们赶着圈里的羊,牵着那头草驴走出来的时候,一个高个子,拿着叉子枪的土匪突然进到屋子里想要找几件衣服,就碰到二柱子他妈了。二柱子他妈说不上漂亮,许是这伙土匪在山里待的久了,所以,看到女人就忍不住想逗弄一番。结果,祸事就来了。
二柱子他大本不想拦挡土匪们抢东西,他也拦挡不住。只是当那个高个子土匪进屋去,他听到屋里的女人一声惊叫的同时听到儿子闷闷地哼了一声,他才站起来冲进屋去。二柱子瘫软地躺在地上。女人被高个子压在身下,边叫边无力地挣扎着。他大冲上炕去,一把掀开高个子,把女人挡在身后。
高个子恼了,站在炕沿边闷声道:“过去!”
“老哥—老哥!”他大一边拦挡着高个子,一边哀求道:“你把啥都拿上去,放了我们就行。”
高个子一把抓起炕边上的叉子枪,上到炕上想用叉子枪拨开二柱子他大。二柱子他大就势抓住叉子枪,嘴里在求饶,手却不放松。高个子更恼了,伸手揪住了男人的脖领子。二柱子他大挣扎着想要摆脱高个子揪着自己脖领子的手,冷不防,一抬腿,膝盖撞在高个子裆里。高个子闷哼一声,蹲下身去。二柱子他大一手拉着婆姨,跳下炕,一手去拉躺在地上的儿子。身子还没直起来,叉子枪已经捅入他的后背。高个子勾偻着腰,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拽到院子里。“兄弟们,都来!日死这个婆姨!”十几个土匪嗥叫着一拥而上。初始,还能听到女人的干嚎,到十几个土匪都心满意足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女人已只剩下倒气的份了。随后的一把大火烧了整个庄子。大火烧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午后才熄。
二柱子是被浓烟呛醒的,他爬出屋子的时候,庄子已经是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