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现代版拉郎配

　　（1）
　　
　　取消军衔制前，杜良是一杠两星的中尉军官。闲暇时光，他也难耐寂寞和孤独，冏在十多平米的宿舍里，偷偷摸摸地欣赏他和军区文工团舞蹈演员岳米的合照。《康定情歌》的优美旋律在耳旁回响，那位美女在舞台上轻捷如飞地旋转，她的奇异的汗香迷漫在小屋里。杜良心中波涛汹涌，体内竟有一些邪恶细胞放肆起来，一下羞愧难掩。
　　“杜良，杜良！”门外，有个熟悉的男声喊着，脚步声近了。
　　杜良像在和人偷情，慌忙把照片往口袋里塞，没塞进去，照片掉在桌上。他只得胡乱放进抽屜里，拿起一本书，摆出正在苦读的架式，起身去开门。来人是他的同事、老媒人、老宣传干事、老大哥、老邻居牛干事。
　　牛干事笑眯眯，把两张小照片拍在桌上：“又物色了两个，一个是军医院护士，—个是小学老师。这下，你总该差不多了吧？”
　　杜良不想看，出于礼貌，不得不敷衍一下。照片是用135胶卷照的，人像小得看不清，有一个还是和多人合影。热心的牛干事带了个放大镜，让杜良放大看。杜良礼貌地接过放大镜，也看不出眼睛鼻子来。牛干事在旁边说：“合影的看前排左起第五个，正中间。”
　　杜良应付完，放下照片，放大镜还拿在手里，说：“老大哥，让您费心了，我真的还不想找对象……”
　　“别假里假气！”牛干事收了笑容，“你都过二十五了！还给我来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不想结婚？怕结婚吗？我不信！人生就这么一回，别人还怕没婚可结呢。”
　　杜良不想多解释，看着牛干事傻傻地笑，等待他知难而退。
　　牛干事坐下了，满怀攻不下堡垒不撤兵的决心，默想着媒婆话。他有个故事，杜良也知道。当初找了个对象，等结婚，双方迫不及待，打提前量了！东窗事发后，只得突击办喜事。他挨了警告处分，该晋军衔时，没他的份儿，活生生看着比同等条件的战友少了一个花花。也难怪，部队纪律严，只有合法夫妻干那事儿才正当……他特别喜欢替别人牵线搭桥，成人之美，对同一个办公室的杜良更关心，生怕杜良不能“脱光”。
　　“你得抓紧了！”牛干事开始发挥“媒婆嘴”的威力，“姑娘们找军官谈婚论嫁，有一句流行语：一个花太小，三个花太老，两个花正好。一个花指少尉，20岁出头，三个花指上尉，二十六七岁以上。军銜不取消，你至少是中尉，又是文学青年，称得上英俊魁梧，肤色黑—点，也黑不掉其他优势。不错，你在‘流行’中，好找对象。但是，你也不能挑三拣四……”
　　“没，没！”杜良急忙申辩，“我没挑三拣四，我只，只是……”他下边的话到了舌尖上，又咽回去了。
　　牛干事正好抢过话语主动权，说：“你以前在连队，驻地偏僻，姑娘奇缺，加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个人问题难办。连你这样条件较好的，也难‘脱光’。现在，调到军部当新闻干事，未来的军事记者。军部驻地是一个鸟语花香、人们喜歌善舞的小城，美女扎堆，为你牵线搭桥的人不少。是不是尾巴翘起来了，不怕光棍协会找你入会了？把条件标得太高！”
　　杜良还是不解释，不好解释，心里委屈，以沉默相报，倒要看牛干事有几张媒婆嘴？牛干事只叹一声，把照片连放大镜都留下，走了。
　　杜良没远送客，转身也不再放大照片，心却被牛干事搅得更乱了。坦白说，他心里只有岳米这一位异性。说暗恋、单相思、痴心妄想，精神自慰，他不仅都可以接受，还有几分洋洋自得。
　　其实，那是爱字还没写出友的事儿。
　　有一次，军区文工团下E师部队慰问演出。在一个山顶上守护无线电发射塔的两位战士不能离岗去师部大礼堂看节目。慰问团就派出十个演员上哨所，点一堆篝火，小型慰问晚会就开始了。
　　杜良正在师部学习新闻报道，带一个德式120照相机采访。战士们在坑坑洼洼的砂石场地上铺了一块苫布。她，岳米在古筝演奏的《金蛇狂舞》伴乐声中，单独表演红绸舞。她手持一支巨大火炬，走到场中，手一抖，火炬魔术一般展开成长红绸。她跳着大秧歌步，用长绸绕着大8字、小8字，一会儿又扭着秧歌十字步，一会儿又转圈，红绸时而轻盈向上飘舞，时而左肩花，右肩花，时而倒踢紫荆冠，点步翻身。舞姿轻盈飘逸，情绪热烈欢快。一条长绸，映红了半个夜空。
　　突然，苫布的皱褶绊倒了她。她即兴发挥，在地上翻滚，彩绸仍挥舞不停，如红潮翻江倒海。她的表情到动作，天衣无缝地融入舞蹈情景中。兴尽，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把热烈欢快舞向高潮，红绸嘎然收落，她也沉稳谢台。
　　报幕的张敏连忙报下一个节目，《康定情歌》，请岳米和观众男女声合唱。她刚跳完舞，紧接着和观众互动、融合，谁还注意她那点失误？
　　杜良也算观众。两个战士都推他上场，他也不敢上。张敏就把他拉出来，把照相机接过去。他和岳米挨在一起合唱，他唱走了调。
　　晚会结束后，一位战士怯生生地请求和岳米合影，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两位战士中间，一手挽一位战士的胳膊，脸露由衷笑容，提醒两位合照者：“战友们，我们都看一个方向，都看着镜头。”两位战士一下就放松了，杜良抢着按下快门。胆大一些的战士得寸进尺，要求和她单独合影，她欣然挽住战士胳膊，姐弟一样，喊我：“照好啊。”
　　杜良一看好事得来全不费工夫，把照相机递给张敏，跨到岳米身边。她大度地挽住他胳膊，还帮他理一下军装领子。他闻到了她的汗香，就这样照下了合影。她主动出手，和他握握手，感谢他给她和战士们合影。浪漫吧？她那手好像一直被他攥着。
　　一位优秀舞蹈演员的身材、美貌，难以描摹。她有百分之百吸引率，能晕倒一大片男人，那毫不夸张。再简单说吧，想她多漂亮，她就有多漂亮。正因为她太漂亮，杜良一个下层小中尉不敢奢望、高攀。有人会说他找对象过分注重外貌，他承认极端了。多数男人都这样吧？女人第一眼吸住男人的，不是她的漂亮外表吗？
　　杜良和岳米合唱以后，人走茶凉，从没有联系。如果有“后患”，那就是牛干事说的也没错：他已形成了偏颇的择偶标准：过份强调漂亮。想想岳米，再看别的姑娘，哪一个都不对眼、不来电。
　　这张剧照记录了杜良人生的一段甜蜜经历，成为他的珍藏之宝。有贴心战友观赏过这张剧照，传出去了，说杜良找了个文工团跳舞的，甚至有名有姓地说是岳米。“啊，是她，那一个！”有人惊异，因为都看过她跳大型舞剧《三朶彩云》的女主角。杜良故意不辟谣，也不肯定。偷偷高兴，才是真正的精神满足。
　　杜良还是耐不住寂寞和孤独，大媒人牛干事走后，他又看着剧照陶醉。《康定情歌》的优美旋律又响在耳旁，好像看见岳米在舞台上旋转，让他目瞪口呆。岳米的奇异的汗香迷漫在小屋里，更浓。他心中波涛汹涌，体内一些邪恶细胞更加猖獗起来。
　　那种欲念，已由青春的盲动，进化为大男的紧廹追求。他必须排遣，必须转移。不能再看她，把剧照翻过去，挥笔在背面配诗，写道：
　　高山溜溜的哨所，
　　来了溜溜溜溜的女兵。
　　女兵男兵溜溜的合唱，
　　康定情歌溜溜溜溜的情。
　　男兵溜溜的要合影，
　　女兵溜溜的都答应。
　　兄妹姐弟溜溜溜溜的亲，
　　今生永世溜溜的甜在心中。
　　凡人俗子一旦想入非非，不能纵放，不能借酒消愁，不能去寻求什么满足。人不是动物，有自控欲望和能力，欲望必须严管，必须及时排遣。最有效的措施就是立即去做另一件使自己无法心荡神迷的事儿。积成年男人的世故，积在男人世界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杜良略通此类人生小计，收起照片，拿上游泳裤出门了。
　　
　　（2）
　　
　　夕阳懒懒地不愿回西山那边去，军营游泳池内，人声鼎沸。男女军人，家属子女，都痛快淋漓地消暑、锻炼，像节假日连队炊事班煮大锅饺子。
　　池边泳道上，老副军长用绳子拴住一男童练习，鼓励他：“孙子，有种，好好练，游过台湾海峡去！”
　　游泳是杜良的强项，他先在池边热身。
　　有一位穿65式夏服的年轻女兵，火辣辣的目光射向杜良。她高高瘦瘦，不大厚实，两眼放着光，像一只在低空盘旋的鹰，紧紧盯住一只小兔。
　　她是军长甄抗日的女儿、军医大学毕业生甄真。
　　杜良没有注意她，就跟没注意其他人一样，身子像炮弹一样扎入水里，冲出十来米才出水蝶泳，激起水花和浪波，两旁的游泳者都讨厌他，他只好攺蛙泳。
　　他必须把多余的热量燃烧。一口气游了九个来回，第十回快游到头了，还是没注意甄家大小姐的存在。不知她在岸上跟着他往返走了几趟，最后站在池边，盯着他，好像要催他、上前拉他上岸，一脚踩空，落水了。不偏不斜，正好落在杜良头前。
　　岸上，陪着她的干部处刘处长慌乱，闲人惊叫，救护员飞跑。
　　杜良伸手托住她。她搂住他身子不放手。落水者求生的本能，会使她死缠救护人。他无法施展手脚，一时沉入水里，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将她用力一推，她贴着水面飘向岸边，身子撞到池壁上。专职救护员跳水托起她，她呛了几口水。
　　杜良又调头转身，继续完成他的5000米的定量。
　　甄真等待分配工作，刘处长帮她找对象，深入群众“普选”。只有军长女儿才有这个条件。她在岸上一直盯住杜良，是故意跳下水，缠住他，震撼性地见面。她问刘处长，知道杜良是军人，就斩钉裁铁地说：“定了，就是他！”
　　刘处长跟她吹乎，杜良是全军区有名的战士作家，小才子，既写新闻报道，也写小说，还想当记者。甄真问他什么学历？刘处长介绍，他入伍时初中文化，背“核（黑）武器”出身，就是背行军锅当炊事员。那在陆军步兵中，有初中文化就算知识分子了。
　　刘处长问她，还要不要多物色几个？再到篮球场上去瞄瞄。甄真说，他就行了。
　　刘处长又问，还要不要请她爸爸、妈妈过目？不必，甄真个人的事，不让扯上爹。
　　甄真也不马上找杜良谈什么，让他继续游泳，她找时间，自己约他面谈。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那神气，好像她已十拿九稳。也得理解她，落汤鸡，得赶快回家换衣服。给杜良的印象，衣服湿了贴身紧，胸部却鼓不起来。
　　杜良艳福不浅，消息不径而走，成了军部头版头条新闻。一进办公室，他的同事、比他大两岁的官迷王靖说他要当T军的驸马了。隔壁办公室的人都进来围观，误以为他是攀龙附凤之徒。杜良不理他们，转身出去了。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七十三回中，写到刘备称汉中王之前，借孔明劝刘备称帝时说：“方今天下分崩，英雄并起，各霸一方，四海才德之士，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皆欲攀龙附凤，建立功名也。”
　　凡军人都想建立功名。杜良也想，但他决不会做罗贯中描写的那种“才德之士”！
　　第—眼，杜良没看上甄真，究其原因，以后慢慢讲。最明显的是，有岳米那个参照物存在心里，有谁能比得过？他想好对策，回到办公室，郑重声明，他早有恋人了。就是军区文工团舞蹈演员，在大型现代舞剧《三朵彩云》中跳女主角的岳米。这是他出门后不是急中生智，而是生蠢：他以为他和岳米唱歌的剧照可证。
　　王靖、牛干事争抢着审看。牛干事顿时大悟，难怪地挑七挑八，挑漂亮啊！王靖说：“找女演员，你养得起吗？给她买雪花膏的钱，你都不够！”杜良差点打了王靖一个嘴巴，怒悻悻地冲出门去。
　　那几天，地方慰问团正在军部大礼堂演川剧《拉郎配》。故事大意是，为皇帝选美的大臣来到钱塘，要挑选800位美女。够夸张了！当地有千金的人家都如大祸临头，匆忙择婿嫁女。有个叫李玉的书生应试归来，王员外、钱县令等三家都要拉他去作新郎，保住自家千金。三家人争得不可开交，闹上县衙，最后判李玉娶民女张彩凤，王员外和县令的女儿则加入800名女子内，送往京城宫内庞幸。为何躲避皇帝选美？各有心思。
　　民间流传不少这类拉郎配的故事，指斥有些人对儿女婚姻上大包大揽，硬要把一对没有相爱基础的青年男女捆绑在一起。
　　杜良没想到，刘处长也要搞拉郎配。他在办公室等候杜良。
　　杜良穿上65式的确凉夏服，一颗红心头上戴（帽徽），革命红旗挂两边（领章），这是我军建军以来，款式时尚、质地上乘的军装。刘处长请他坐下，开门见山说，甄真已选中了他。军长的女儿，根底好，吃苦耐劳，好学上进。她非杜良不爱，非杜良不嫁！
　　杜良问：“她怎么这样？互相都不了解，她要怎样就怎样？”
　　刘处长说：“她生母是烈士，战场上牺姓的。你和她见见面吧。”
　　杜良不见，坚决不见！
　　刘处长又问：“你是不是嫌她有点狐臭？”
　　“这个，我在游泳池里和她接触，没闻出来。”
　　又问：“嫌她单瘦？”
　　杜良塘塞，他还没注意看她胖瘦。
　　再问：“那你为什么看不上她？军医大学毕业啦！”
　　杜良看不上甄真自有原因，不便明说，只好辩解，并非看不上她，而是他已经爱上岳米了。刘处长知道他没有恋爱，批评他撒谎，要他严肃地想一想：如果军长知道他看不上女儿甄真，军长面子往哪里摆？还想当记者吗？
　　自从调到军部以后，杜良对婚恋大事并不着急。他没理由不精细选择，勉强自己。为当记者而奋斗，更亊关地位、前途，不可受干扰。
　　一个人的感情冲动，特别是追求爱的冲动，是不容外力干涉、不可阻挡的。杜良就请岳米代他的恋人，把甄真挡在门外，看他们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