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孤独（7）

是老天爷捉弄人吗？唐煜想不清。曾经那么痛彻心扉地失掉了那个孩子，因为她想他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虎子走后，她却常常幻想有一个她与他的孩子，也好让她对他有个实实在在的牵挂，实实在在的感受。她甚至想，有了那个孩子，她就可以与他相伴一生了。这时候，唐煜才想原来孩子真是爱大的，不爱的时候竟然可以在未出生的时候扼杀，没有爱情的时候，她埋怨老天爷残忍地让她有了一个不应该的生命，有了爱情的时候，她又埋怨老天爷残忍地让她没有一个应该的孩子，这是对她的惩罚吗？她有什么错呢？后来，她想，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平白地结束他的生命呢？也许残忍的是自己，是自己把一些世俗的东西强自加给了无辜的生命。
“你小时候胖嘟嘟的，谁见都说是个有福的孩子呢，谁知道却是这样！”妈妈说着，伤感的情绪又上来了，打断了唐煜的思想。
“这不是好好的躺在你怀里么。”她急忙岔开妈妈的话题。
“噢，对了，隔壁的王大妈给你介绍了一个，年龄偏大一点，还有个十岁的男孩，我没答应。居委会的张阿姨也说了一个，刚离过婚，没有孩子。我想离过婚的男人，没准儿，谁知道是啥毛病，也没有答应。还有……。”
“行了，妈，你就不要管我了，我自己会操心的。”她打断了妈妈的话，心里想，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女儿也是离过婚的吗？离过婚的人，总是问题多多，她知道不只是妈妈这样想。
……。
有一天下午下班回家，唐煜没有见到小侄子豆豆，就问妈妈：“豆豆呢，放学还没有回来吗？””
“被他妈妈接走了。”妈妈话里带着怨气。
“许是嫂子想他了，回去转转嘛。”
“什么呀，你嫂子说以后由她接送呢，还有两年才考初中，那么远的路，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妈妈越说越气，好象儿媳妇跟她抢孩子似的。
“嗨！您这老脑筋了吧，孩子啊，还是得父母自己带是最好的，讲的是亲子教育嘛，再说，现在好多课程您二老也不好辅导了。”唐煜说。
妈妈不吱声了。
豆豆不在，家里明显地清静了许多。
“豆豆从小跟着我，到他妈妈那里去会不习惯的，再说冬天那么远，会冻坏的”妈妈端着饭碗自言自语。
“唠叨啥呀，他妈领着，又不是去遭后娘，尽操没用的心！”爸爸话里明显带着恼火。
“爸、妈，你们就不要太上心了，豆豆跟着爸爸妈妈也有好处的，要不然你们总是惯着他，对他也不好呀。”唐煜想息事宁人，也自以为是从客观角度分析。
“什么不好？你不一样也是惯大的。”爸爸没好气地说。
唐煜被噎住了。
她知道豆豆是家里的开心果，忽然离开了，爸爸妈妈会不习惯。再没有人在爸爸身上爬来爬去，没人缠着他要这要那，没有人揪他的耳朵，没有人爬到妈妈怀里撒娇，没有人在饭前大声宣布‘开饭喽！’……。
开始的时候，公休日哥哥嫂嫂还带豆豆回家看爷爷奶奶，后来就干脆不来了。
看着爸爸妈妈一天天孤寂无聊的眼神，唐煜心疼了。她看得出来，豆豆是爸爸妈妈的精神寄托，虽然她并不反对小豆豆在他自己父母身边，但是，感觉里似乎总有些说不明白的东西，。哥哥有时候自己回来了，也只是被爸爸妈妈埋怨，后来也就回得少了。
妈妈常常地叹息，唐煜有时候分不清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豆豆。但是她想，这一切一定是与自己有关的，是因为自己的过去吗？是因为自己的现在吗？她相信爸爸妈妈是爱她的，哥哥是爱她的，小侄子是爱她的，嫂嫂也一定对她没有恶意，可是，在这一团的爱里，怎么一切就变了呢？在家里，唐煜心里第一次泛出一丝说不清楚的陌生。

17

唐煜愈加地孤独了，自己的娘家带给她的温情被许多疑惑的情绪所缠绕。她记得哲学家英洛亚有一个平凡的结论是：幸福在于爱，在于自我的遗忘。那么是她不够爱吗？不够爱自己的亲人吗？不是；是不够自我遗忘吗？也许是。因为她是常常可以忘记自己，却不能忘记关于她的爱情。她知道如果在孤独中学会了爱自己，也就理解了别人孤独的心灵和深藏在那些心灵中的深邃的爱，从而体味到一种超越的幸福。她不知道怎样去爱自己，所以就体味不到那种超越的幸福。她只屑以她的俗眼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切，分析着这一切，时间久了，她从哥哥嫂嫂的行为和妈妈的叹息里感觉到了他们对她的无奈，这是她多么不愿意面对而又实实在在存在的事实啊。
爸爸妈妈一把年纪了，唐煜不想再给他们增加心理负担。她只能按着常规的人生理论去分析自己了。单身，有过两次婚姻，流产一个婴儿，步入大龄，无形中造成的家庭矛盾，想来想去，解决这一切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再婚，把自己嫁出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哭了，心里对着虎子说，原谅我，原谅我不能守着我们的爱情，我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很快的，27岁的唐煜接受了一个离异男人的求爱。他叫李智，大她８岁，医生，有一个女儿法院判给了妻子。李智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爸爸，年轻的妈妈没有再续，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结婚、离婚似乎并没有让他改变什么，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受伤的痕迹。也许，只是和自己一样深埋在心底罢了，唐煜想，这就是过来人的特性，如果不是岁月让那些尘封的往事消散，谁愿意把伤痕暴露出来让人去碰呢？
这一次，婚礼只成了一种宣言，五六桌酒席，一个证婚人。高个、微胖、络腮胡子、不修边幅的这个男人，就是唐煜未来的丈夫。他是一个中医大夫，医术很不错。
穿着讲究精干利落的妇人过来给大家敬酒：“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来，我敬大家一杯，以后欢迎大家常到家里来玩儿。”一扬头，一大杯酒就灌下去了，众人惊讶赞叹：精干的婆婆！
看着唐煜的婆婆跑前跑后的应酬，敬酒，同事们私下里议论着：“有这么能干的婆婆，看起来，我们唐煜的缘分到了，有福享了。”大家藏在心里的只有对她的祝福，希望她有个很好的将来。
唐煜的婆婆因为年轻守寡，所以把儿子当做掌中宝，自己一直不愿意再嫁也是因为儿子。看着儿子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成人，就好像自己亲手成就的一件完美艺术作品，容不得别人指手划脚。第一次，她把儿子交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竟然可以把儿子连人带心一起“挖”走，几十年寂寞换来的幸福，怎么能这么轻易被“掠”走呢？！虽然，开始的时候，她也当那女人是晚辈、是儿媳，可是后来不知不觉地就把她当成了制造她老年孤独的罪魁祸首。所以小夫妻间有一点摩擦，她就会对儿子说：“回来吧，妈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爱你的人。”后来，那个女人就走了。
这是唐煜从李智第一个妻子那里听到的。唐煜说，一定是因为她的嫉妒，不管他们现在的婚姻是否与爱情有关，家庭已经是事实，她不能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推测猜疑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而且，这也与她的个性格格不入，唐煜是坦荡的，是宽容的。
但是，女人骨子里的事又有谁知道呢，唐煜总想知道李智曾经的那个女人是怎样一个女人，也总想了解婆婆多一些，下意识里她想吸取教训，好好地和婆婆相处。她想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后来，因为她自己有了儿子，就更相信婆婆对儿子的那种爱完全是天经地义的。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婆婆对儿子那种过分的偏爱，造成了她心理上的重负，并且已经完全影响了她的生活甚至婚姻。虽然她固守着婚姻与爱情是两回事的理念，但是，毕竟，他们有了孩子，至少应该有一种合乎情理的家庭生活呀，包括夫妻生活。

18

三十岁的唐煜，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有了收藏心情的地方，那就是《昨日重现》美容店。
在这里，唐煜繁忙却舒畅。常常，有好友过来谈心聊天，倾诉的时候，疲惫又会慢慢地爬上她的脸。
“其实，我知道，生活本来就是在一些平凡的琐事与无法消除的矛盾中渡过的，对生活我没有什么苛求，只是现在越来越确信自己是一颗不幸的种子，不管开出怎样的花，都不会灿烂。”唐煜对女友说，语气里透着挣扎。
“现在自己住还是和婆婆一起？”女友问。
“和婆婆一起。”
“噢，那样好，婆婆可以照顾你们的衣食起居。”
“是呀！的确是这样，她是一个极仔细的人，我觉得她一个人又是带孩子又是操持家务太辛苦，想雇个保姆，可她不要，她不喜欢有外人在家里。”
“那你就辛苦一点，多担待些。”
“辛苦倒是无所谓的，我也觉得不管怎样，我与李智是夫妻了，为他做一些事情也是我的义务，只是，你不知道也不会相信，婆婆连他的内衣都不让我动，他的衣服都是婆婆洗熨整理的，她似乎不喜欢我和她儿子单独在一起。”
“怎么可能呢？”女友皱起了眉头。
“你当然不会相信，也许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其实，在她面前，我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很收敛，因为我知道先前那个女人离婚的原因。”
“那又怎么样？”
“那个……。”唐煜欲言又止。
以为涉及到她的隐私，好友也不好再继续问了。
“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婆婆就决定让小智自己睡一屋吧，理由是：孩子夜里要撒尿，要吃奶，折腾人，小智要上班，休息不好，会影响工作。我想老公是大夫，给病人看病，的确需要充足的睡眠，清楚的头脑，于是都是我与孩子睡一屋，他有时会过来亲亲孩子，就总被婆婆叫去说话或是睡觉去了。”
“后来呢？”
“后来孩子大一点了，有时候晚上他到我卧室与孩子玩，婆婆也还是会在外面喊‘小智你早点休息啊，太晚了，休息不好，明天怎么工作。’”
“也许是你多心了，婆婆也是真为他好的。”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李智越来越难到我卧室里来了，有时孩子硬拽着他，他也只会说‘乖，你和妈妈睡，妈妈讲的故事可好听了。’我拿眼睛问他，他也会装作看不见。”
“很奇怪吧，我们……。”唐煜露着怪怪的笑容。
好友点头表示理解，又觉得不对劲儿。
“那他对你……，他难道不会要求你吗？”
“有时候会，但很少。其实我觉得他和我一样的可怜。有时候，晚上，我和孩子睡下了，而我总是失眠，睡不着，望着天花板被公路上汽车灯照得乱飞舞的家俱影子，一波一波地闪过去，我总会想起虎子。而他也会蹑手蹑脚地到我床前，我闭着眼睛，不啃声，他就又回去了。”
“你是妻子，又何必这要！”女友说。
“不是我不给他机会，是他自己似乎总胆怯。有时我也会睁开眼对他说，上来吧，他就摸摸索索挤到我床边上，你不知道，我竟是被强奸的感觉，没有一点兴致，但是我不会拒绝，也不会表现出来，因为我是妻子，这是我的义务，没有理由不例行。”
“怎么会这个样子啊？真无法想象！”
“这是事实，也许有人会说我不负责任，可是，感情的事真的勉强不来的。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两个人都清楚这婚姻是没有爱情的，所以谁也不去追究，表面上我天天回家，做着像样的媳妇。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压抑，家里的情形好像一个瓮，而我自己就是那里面的鳖罢了。我总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挤压到一个角落，直到消失。”
“不过，现在你有自己的店，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和环境，公休日你可以让他到你这里来，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下，也许境况会改变一下。”
“他不会的，因为他知道我会回家。”
唐煜说她不能也不会再离婚，完全是不想再让亲人让孩子受到伤害。
不管跟谁，唐煜在说起儿子的时候，脸上总会洋溢着幸福与自豪。
她说儿子是上帝给她最好的恩赐，是她精神里的烛光。当他在她肚子里一点一点孕育，一点一点长大的时候，她是那样地自豪，奇妙地感受着肚皮一点一点裂开时发痒的感觉，那时候她会感叹这一生没有白做女人。这个自她身体里解体出来的孩子，这样一个肉团团的小躯体，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码，他所能勾起的如痴如醉的迷恋和牵肠挂肚的爱，不是一般人可以解释的。她不厌其烦地讲她如何在儿子的摇蓝旁与他呢喃，如何给他吃奶，如何给他换尿布，如何回家时一步三个台阶扑到孩子跟前，把他高高地举在手里，如何为了孩子的成长拒绝文凭、身份，头衔等一切更加属于自己的生命光环，如何宁愿错过一千次高升的机会，也不愿错过孩子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啼哭……，因为，那是一种不可重复的时光，这是唐煜对于孩子的理解。
孩子，竟可以让她忘乎所以，因为她在孩子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情结。
“为了给孩子一个健康的亲子环境，你还是应该想办法多与老公在一起。”好友提醒她。
“我没有想过我与他的将来，但是我会很努力地去待他。培养好孩子，也一定是他的愿望，我对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唐煜说，又回到了悲哀的情绪上。
“你要努力，不要再沉浸在过去的一些事情里，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学着容纳他，为了孩子。”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总有一些事情会把我们各自的底线抖漏出来。我爸爸得了食道癌，没法治了，已经放弃了治疗，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我眼看着他的生命一天天的缩短，一天天地向死亡线走近，怎么能安心呢？我对他说，让我去陪陪爸爸，他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这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可以说的话吗？”
“这个……，的确是过分了一点。”
“所以，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心里的这些结还是没有归宿。”
“人生是有许多无奈的事情，你还是要掌握好自己，不要太沉迷悲哀了。”
“我承认有时候我会悲哀，甚至颓废，但是我会善待自己的生命的，所以走出那个企业的圈子，做起了独立的职业，没有想过什么是成功，但是在自己喜欢的职业里释放生命的能量，也是一种对生活的享受，是不是呢？人生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
说这些话的时候，唐煜眼眸里闪过美丽的光辉，她骨子里的那一种不屈与理性的美，又闪现出来。也许，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才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同样需要一种力量。
我们没有办法留住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也没有办法把那些曾经的伤痛一笔勾销。也许会有人把这一切转换成所谓的文本，用文本证明我们曾经拥有，曾经失去，但是，那些存在，依然要你去面对，依然需要你用自己的行为一遍一遍地去解释。
唐煜与好友分手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依恋着慢慢松开的手，孤独又向她袭来。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那怕我们老得哪儿都去不了，你还能够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不知道是那家店里飘出了旋律明快、温馨轻柔的《浪漫的事》。和着这音乐、这歌词，在这个深远的夜里，眼泪再一次涌上唐煜的心头。是啊，如果有可以回头的岁月，哪个女人不想拥有一份真切的爱和浪漫呢！
在这星星点点的夜空里，唐煜的故事，正在慢慢地散开、消失。是的，一个女人的无奈与痛苦，只是这宇宙尘埃里的一粒罢了，即使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