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孤独（5）

后来她说，那个时候，她以为爱情是不玩行头的，讲的是心动。她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有时候，太熟悉的东西往往会视而不见吧！
《天龙八部》里有一节“酒罢问君三语”，其中一文是：一个人最快乐逍遥的地方在哪里？段誉的回答是：枯井底，污泥处。是说，两个人心动的时候，完全不计较环境的好坏了。唐煜虽不似小说里那样脱俗清高，那一次峡谷偶遇却依然是应了这句话，要不是那一次的心动，怎会有这后来的婚姻呢？
想着虎子过去的时候，唐煜才体会到了揪心的滋味。似乎她从来都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虽然在她不经意抬头的时候，常常碰到他注视的目光，却总是自然而然地滑了过去。她其实是喜欢他的，喜欢他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喜欢他的干练利落，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粗线条的人。有时候也会想，谁嫁了这样的男人，被坚实有力的臂膀高高地举起，一定是幸福的眩晕，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经历了婚姻的唐煜，再也不能以先前的心态看待事情了。不要说婚姻的创伤会时有疼痛，经历了婚姻的那个事实存在也总像一只小铃铛系在心上，当心稍有波动的时候，那铃就响起来，警告着她，警告着她与别人的不同。于是，当虎子向她表白的时候，她的心门被紧紧地反锁了，毕竟，他们之间有了差别，就算是向前走的方向相同，也只能是两个平行线上的运行轨迹。

12

之后好几天，唐煜都没有再去医院看虎子。
一天，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在议论，说虎子这几天情绪很糟糕，不好好配合医生治疗，老嚷着要出院。唐煜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是揪心揪心的难过。队长说唐煜你去看一下虎子吧，你是内勤又是女性，心细一点，好好开导开导他。
于是唐煜又去了医院。
病房被淡淡的药水味笼罩着，床头那束鲜花蔫蔫地垂下了头，叶梢开始干枯泛黄。坐在床前的小凳上，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虎子，头发乱蓬蓬的，闭了眼，眉头锁在一起，好几天没有刮过的胡子黑黑地嵌在嘴唇和下巴上，苍白的脸依然梭角分明而不失刚毅。看着神情颓丧，与往日判若两人的虎子，唐煜忽然一阵心酸，她从来都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的脸，甚至包括张凡。心酸过后的悲凉感，让她很想伸手去摸那脸上每一个梭角每一处肌肤，但是她忍住了，心里那个铃响了起来，告诉她不该做。
这个深爱她的男人，因为她而憔悴着，现在她知道。
护士小姐进来视察的时候，唐煜示意她出去了，她只想这样静静地待着，等他醒来，然后告诉他外面许多的新鲜事儿，还有队里的事情，她想，她能做的，仅此而已。
虎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唐煜看见他上眼皮叠了双层，要在往日，不定她会说怎么你也变成小猪了，因为先前虎子总不服气她的双眼皮，说是小猪变的，因为猪的眼皮子才会层层叠叠的呢。可是今天，她说不出口，虽然她想了一千遍一万遍要用往日调侃的语气与他说话，免得气氛沉闷。但是此刻，即使她想说，也即刻被虎子的眼神止住了。虎子起身，斜靠在床头上，眼光散漫无神，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你真的就那么不愿意到这里来吗？”
“这几天单位实在是太忙了。”
“这不是真心话。”
“虎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先前你对我的好，我会一辈子记着的。”顿了一下，唐煜接着说：“你我之间，既然先前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现在也不能不会了，你只是像我哥哥一样的搭档，永远都是！”唐煜想让虎子死了这条心。
“我恨死了自己，都是我自己那玩劣的性情，给你造成了不真实的错觉，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喜欢你的，后来就变成了爱，那时候，总想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你会那么快……那么快……”虎子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一直都在等……”
“其实，虎子，你那么优秀，我以为你只是不想那么早开始，当你需要爱情的时候，我相信只需要信手拈来。”
“你错了，如果那样，我不会等到现在。”
“不，我不是你的唯一，虎子！再说我现在根本就不配，想想看，一个有失败婚姻的女人再谈婚姻，犹如经过一次化合反应的元素，再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我希望你得到的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最纯洁、最完美的爱情。”
“可是，对你的情感已经让我改变了心理结构，即便我也一样有过像你说的这种思想，也已经改变了，你怎样的经历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最好的、最纯洁的爱情是怎样一种模式与境界，我只知道当你投入别人怀抱的时候，我有的只是痛苦，当我知道还有机会再爱你的时候，不只是欣慰，简直欣喜若狂，我对自己说，这一次再也不能失掉你了。”
“可是这对你是不公平的，至少，你应该拥有那种合理的爱情结构。”唐煜说。
“我知道你要讲的那种合理结构指什么。也许，人们习惯于一种婚姻结构的模式，但是，爱就是骨架，没有爱，怎样的结构组合都会坍塌的，并非所有的人都有热恋的机遇，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而那些人也许就是你所谓那种合理结构的一分子。”
“也许……，也许你对我多了太多的幻想。”唐煜总想让虎子的情绪低调一点。
“我没有，我爱你的是所有。”虎子却是越说越激动。
“我知道太理智，太现实的爱情算不上爱情，但是太富于幻想的爱情也最容易幻灭，最终也只是伤感。关于我，你也看到了，就是很好的例子。”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有一种真实，它能不断地激起幻想，有一种幻想，它能不断地化为真实。那个真实，就是你的存在和我的爱！”虎子情绪激动得不能自主，连连地搓手。
唐煜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虎子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了她，只要她存在着，他就要爱着。虽然，自始自终，他没有说一句甜蜜的情话，可是那些不折不扣的表白，震撼了她的心房，让她无力抵抗，心里只是痛，揪心的痛。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安排？那个错过了的爱，却这样的执著。
“虎子，说点开心的话题吧。”
“你又想逃避吗？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这一次了。我只有这一次也只要这一次震撼灵魂的爱情！”虎子喊道。
面对虎子执著的爱情，唐煜心里构筑的围城之墙慢慢疏松了，就要坍塌了。她想做最后的挣扎，站起身，想要找借口离开。
“不要离开我”。虎子吼道，忽然拦腰抱住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就放你走。”
唐煜回过头，看见满眼含泪，苍白消瘦的虎子，心疼的感觉一浪一浪地漫过心尖，在这个绝决男人的眼神里，她找见了自信，也找回了爱，她可以欺骗世人的眼睛，但不可以欺骗自己的心。她摇了摇头，眼泪就跌落在了虎子仰起的脸上。手指轻轻划在他的脸上，两个人的眼泪就融在了一起，唐煜把那泪水划在虎子的胡碴里，说：“快刮一下胡子吧，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
虎子就在泪眼里笑了：“我以为没人管我了呢，煜儿，你是我的宿命！”
“你的腿咋样了，还疼吗？”唐煜看着虎子那条还没有拆掉绷带的腿，用手摸了摸。
“不要紧的，再怎样的痛也抵不上心痛的！”虎子说着手却没有松开。
唐煜抚摸着，手指像梳子那样梳理着虎子那已长得不成形状的头发：“放开手，安心休息吧，有我陪着你，不会再离开了！”
虎子听话地重又躺下来，他笑了，一只手牵着唐煜的手，另一只手擦拭湿润的眼睛。
唐煜知道是虎子帮自己或者是虎子使自己走出了阴影，她的心踏踏实实地落下了。

13

唐煜与虎子的关系一旦公开，自然就不能还呆在一起了，她被调整到局机关办公室。虎子依然是常常地出差，她就牵肠挂肚地等。走在一起，知道的人会说两个人真是比翼双飞，不知的人还会说虎子你这小子怎么这阵子还敢领着唐警花转悠，虎子一脸的鬼相，她却羞红了脸。
虎子说服父母，没有举办隆重铺张的婚礼仪式，而是与唐煜携手旅游，他想在自然而安逸的空气里，让心自然地靠近，让身体自然地融入。可是，唐煜知道，那都是因为她，虎子想要她抛开心灵的负累，让她在一个没有杂质、轻松自然的环境里重生，只是她知道，对虎子，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处洋溢着生命的蓬勃气息，两颗心被甜蜜幸福包围着，躺在大自然宽阔而温情的怀抱里，他们想，原来两个人的幸福是强化了的甜蜜果汁，是甜蜜的再生。
人们常说，要了解一个人，就是和他一起去旅游。的确，如果先前唐煜对虎子了解不够的话，那么这一次，她真切地了解了他，并且感受了他，是爱情让他变了吗？他竟然会那样地细心体贴，那样地温婉柔情，那个风风火火的他，忽然间就凝重起来，注视她的时候，目光深深地撞进她的心房，让她全身心地震颤，他不会说山盟海誓的话，但是，眼神告诉了她一切的一切。唐煜背转头的时候，眼泪往往会忍不住流下来。她没有设想，老天爷会把这样一个优秀又钟情的男人赐与她，她有什么理由不对他好呢？虎子的出现，让她的生命有了酸楚的辉煌，心灵深处的柔情，象初春的土壤一样，慢慢地解冻泛松，慢慢地蓬勃起来，伤口慢慢地愈合，激情一点一点被点燃。唐煜在心里暗暗地发誓，要好好照顾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灵魂的男人。
很快地，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唐煜身上披着虎子刚脱下来的夹克衫，满足地斜躺在他的怀里，任那客车在公路上急驰，虎子握了她的手悄悄说：“乖乖地睡觉，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到家了，我就可以做可口的饭菜给你吃，你呀，养好身子，我还等明年抱个‘小老虎’呢。”
“去你的。”她幸福地捶了他一下，闭上眼，顺着他的话题勾画着憧憬中的轮廓。
车子在弯曲的山路上颠簸，乘客们带着旅途的疲惫，昏昏欲睡。忽然，前排有两个年轻男人跳起来，亮出了匕手，一个抵住了驾驶员的脖颈，另一个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叫嚣抢劫。因为不是包车，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上的车子，车上死寂一般的沉静。唐煜刚想站起身看看情行，却被虎子一把按住了，他俩心里都清楚是遇到劫匪了。虎子捏了捏她的手，和她对视一下，朝劫匪喊道：“哥们，你看这车人都是旅游回来的，钱也都花得差不多了，旅游纪念品倒是有几个，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虎子边说边从行李架上取包。唐煜知道，虎子是在故意麻痹对方，伺机反攻。
“不许动，坐下，老老实实掏钱，少耍花招。”一名劫匪叫嚷着，匕首直指虎子，“你也一样，动作麻利点儿，别让老子动手。”
“哎，我说老大，不许动怎么取钱啊？”虎子很镇定地与劫匪周旋着，低头看见那件披在唐煜身上的夹克衫，顺势坐了下来，用眼睛示意那衣服，唐煜手腕一卷，利索地递给了虎子。
“这钱还得从衣服兜里掏不是。”虎子做着掏钱的架势，站起身，向劫匪靠近。
“不要靠过来，过来老子宰了你。”劫匪喊道。
“不靠近点钱怎么给啊？”虎子定声周旋着，依然朝劫匪身边靠过去。
“你敢过来？”劫匪话还没有说完，已挥刀猛向虎子刺过去。
“不要啊！”唐煜扑了过去，虎子一惊，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劫匪的刀子刺进了他的小腹部，他跌倒了，唐煜发疯一般抓住了匪徒的拿刀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后来车上好乱，她已记不清劫匪是怎样被制服的，只知道虎子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虽然她撕破衣服在他的伤口处缠了好多层，然而，到距公路最近的一家医院时，虎子还是因流血过多，已经很虚弱了。
唐煜的泪几乎流干了。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像是要挖出那颗自责的心一样，因为它疼得她一刻也不得安宁。她完全地昏了头，在那个关键的时候，她是警察，她应该做的是保持冷静，依计取胜，可是她没能做到，因为她看见匪徒的匕手就要刺向虎子，刺向她心爱的人，她不能失去他，她要保护他，那个不自觉地反应，激乱了她的灵智，她那样做了，却没有能保护好他，看着虚弱的虎子，她的心一样在流血。
虎子因为失血过多，终究没能保住年轻的性命。
弥留之际，虎子断断续续地对她说：“煜……，你……你……还……是……那……样……冲动，其实……，其实……，他……只……是……个……新……手……，我……能……。”
“虎子，虎子啊，是我害了你，我怕你受伤，怕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啊！可是……”唐煜哭得肝肠寸断，她知道如果没有她的冲动，依着虎子的经验，一定会化险为夷，她抓着胸口，似乎要把那颗心掏出来给虎子看才甘心。
“我……知道，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虎子挣扎着，没有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努力的微笑。唐煜知道，他想要说的是什么，痴心的人，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还记得说在他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虎子走了，唐煜整个身心被抽空了，瘫软着。直到看见虎子白发苍苍的爸爸妈妈，颤着声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孩子，这不怪你，他从小就这样，容不得半点邪恶，那些事，只要让他碰见了，没有放得过去的。从他当了兵，干了警察，我们就知道他随时都面临着危险，穿军装是他的理想，干警察是他的愿望，我们没法阻止他，只能保佑他平安，可是……”，爸爸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妈妈已经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