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叛徒 第八章 第五节

　　三姨太哭肿了眼睛，三小姐忍着巨痛，想去抹她的眼泪，但她为此疼得又昏了过去。
　　三小姐处在神志昏迷之中，有时清醒过来只是瞪着眼，就像走在干燥的沙漠上碰到了因饥渴而昏迷的人一样，头顶上是一轮喷火的太阳，这太阳和烫人的沙浪几乎要吸干她身上的血水，她面临着死亡威胁，苦于找不到水，又如何能救助了她。
　　是的，嗓子眼开始冒烟，喊又喊不出去。胸廊里滚沸热流让她惶惑，不，她仿佛听见了老盐河淙淙地流水声，她向河里飞身扑去。
　　她跑不动，脚下生了根似的，河水离她很远，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朱红三那么傻，只身闯入虎穴去救她，结果落得比她还残，她挺感激，他是那么不顾一切的爱她，可她又恨他感情冲动，一点不冷静。
　　心地善良，充满爱国热情的三小姐，为了民族的解放，为了幸福和自由而战。她在加入党组织的那一刻就庄严地宣誓，把一切献给党，她没有什么遗憾的，只是想多为党做工作，还有延续她跟朱红三的爱情。为了祖国的彻底解放，生命又算了什么。
　　在三小姐的脸上，看不出有多么强烈的痛苦表情，但她内心与皮肉之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只能想象，所有的人怀着同情而又崇敬的心情守望着她、安慰她，但她很顽强，她没有向敌人屈服，一个字也没说。
　　三姨太明白，恐怕难以救活她了，她想用酒冲洗三小姐的身子，然后用香油擦洗，最后用白布缠紧她的伤口，再给她穿好衣服。
　　三姨太打扮了洪海梅，尤其穿上斜对襟大红的小棉袄，衬托的她非常美丽，可是，三小姐以前如花似玉，面色红润，眼前却惨白灰暗，连眼圈也出现了青紫色，也有所反应但仍没气力动，只觉得周围像火烧一样难受，恨不能撕开胸膛让冷风吹一吹。乱乱轰轰的什么声音都灌入她的耳膜。
　　她想朱红三，跟他风风雨雨地干，到如今又连累了他。她心中不安。
　　她相信朱红三的命运，自己又说不出。三姨太说，傻闺女呀？你为啥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你说你多傻。
　　她心里清楚，三姨太不会明白她遭到非人般的折磨所带来的痛苦，皮鞭蘸着凉水抽打在她一丝不挂的皮肉上，绕红的烙铁，烙她的乳房，那是何等的情景，她为了缓解疼痛咬断的。
　　因为呐喊，因为咒骂，还是因为一时的受惊呢？她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声惊叫舌头就掉了半截，以此的疼痛减轻身体其它部位的疼痛吧，尤其烧红的烙铁烙她优美丰满的乳房时，她绝望了。
　　初冬的月牙儿悬挂在天上，她的心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冷，又像浸泡在碱水里一样抖颤，四野寂静，眼前的幻觉纷纭，从朦胧的阴影里稍微感觉到人们的目光与她相对时，她看见蔡会长的眼睛已经红肿，这么多人为她担心，为她哭泣，她感到了幸福，她感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交流倾诉的痛苦和幸福。
　　刘大个子来了，他伸了伸大手又缩回去，他没敢握三小姐的手。三妹，你要挺住……说着他的声音颤抖了，转过脸去弹出了两滴眼泪，他是个刚烈的汉子，几乎所有的人屏住呼吸在静静地凝视着她。
　　几天后，洪海梅恨不得一死了之，每个进屋来探望她的人，一说话，她能微微一笑，而且眼神一眨，她的变化引起了医生的惊叹，打针的手有些颤抖。
　　蔡会长明白她有倾诉的欲望，蔡会长凝视着她，红三为救你而被捕，你不要内疚，你应该感到高兴，有这样的男人爱着你多幸福？你放心，我们想尽办法也要把红三救出来，你呢好好养伤，啥也别想，身子骨要紧。
　　洪海梅呶呶嘴没说出什么，皱了皱眉，眼里含着泪笑了，看样子要挣扎着起来，蔡会长拍拍她的手，别动，你要有耐心。
　　这时，她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儿，脸色稍微有点红潮，瞪大眼睛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又觉得她浑身痉挛一样，她用手比划着。蔡会长懂了，给她找来了纸和铅笔。
　　洪海梅开始写信，我死后，你要多多关照劝说红三，莫悲伤，闹革命，求解放，追自由，打击侵略我们的敌人，总得有人做出牺牲，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民族正义感的年轻人，不像他父亲，更不像金长起。蔡会长，请你转告他，我爱他，爱你们。
　　洪海梅分别用笔和纸跟每个人谈了话，最后把写给朱红三的信交给了蔡会长。
　　海梅同志，你休息一会儿，今天你太累了，你……蔡会长劝慰她。
　　是夜，人们都睡了，又被洪海梅吵醒了。她开始昏迷，清醒后又一阵抽搐，痛苦消失了，只有不停地呐喊：龙天，龙天……
　　大家守着她。四少爷请来了医生，医生诊过脉之后草草收兵，背起药箱子走了。
　　在三小姐含糊不请的呼喊声里，谁也分辨不出“龙天”是咋回事儿？
　　为什么她到了弥留之际，还声声呼唤着龙天呢？马三步想。仿佛她心不甘，不愿说出真情一样，其实，人们为她的昏迷太紧张太揪心了，没有很好地想一想这个字的含义。
　　第二天黄昏，年轻地洪海梅同志终于闭上了美丽的眼睛，停止了呼吸。
　　三姨太两眼无泪，肥胖的身子在剧烈的哆嗦，她扑在三小姐身上，把脸贴在她的脸上，我的好闺女，昨天还好好的写信哩，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海梅，你不能死呀。
　　那边哭边祷告的声音，几乎让所有的人心碎，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表示着自己的悲痛，泪水如血，犹如涛声和风暴，激励人们同敌人血战到底的革命斗志。
　　马区长和蔡会长商定，把洪海梅埋葬在盐河边上，那儿有一片树林，并且立了碑，后来军分区首长还主持召开了追悼会，送了挽联，善良的人们表示了极大的惋惜和愤慨。
　　蔡会长每日里回忆着洪海梅，总觉得她还活着，那么温柔，那么心灵手巧，她几乎给每位同志都做过鞋补过衣服，有时忙不过来，就叫冯香儿帮忙，她爱着朱红三，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理想，海梅说，红三是个好人，背叛了家庭，红三说你也是……
　　看见他们俩个相爱的情景，蔡会长心里热乎乎的。她想清楚了，洪海梅在弥留之际呼唤的是朱红三，因为她说不清楚的原因，龙天龙天，难道不是红三红三的呼唤吗？
　　大家对蔡会长的分析认同。
　　刘大个子两眼看天，默默无语，总是想起她微笑的面孔，坐在炕边，树下为兄弟们缝缝补补，不失时机地搞抗日宣传，深入各家各户，动员乡亲支持抗日，谁都喜欢她。可她……好人不长寿呀。盐河镇的人都这么惋惜。
　　说来也怪，埋葬洪海梅的那天，上午晴天，下午要下葬了，天气突变。等坟头圆起来，雨夹雪纷纷飘落。
　　是啊，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人世。不是病死，也不是意外，而是被敌人活活折腾死的，天公也落泪呀。
　　这种流血，我们是无法避免的，但是，面对疯狂的敌人，面对比我们优质的枪炮，把小日本彻底打败，必须做出更大的牺牲，对于海梅的被捕，我……我有责任。马三步内疚地说。
　　谁不内疚呢？刘大个子拍了拍马三步的肩膀，说，这么好端端的女人死了，的确可惜，也令人心碎。但是，我们所做的不就是不受外国人的气吗？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你也别内疚了？救红三的事，你看咋办？
　　马三步说，我恨不能立刻解救他出来，可你知道，敌人把他带走了，只能摸清了人在哪儿，我们才能采取行动。你说呢？
　　蔡会长点点头，没说什么，刚埋葬了洪海梅，大家的心情非常难过，三姨太需要安慰，四少爷那里也要做做思想工作。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又加重了。是啊，革命就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夜深了，洪家大院里格外沉静，仿佛总有不间断的哭泣声传来。窗外雨夹雪下的正紧，地上一片白了，东北风更加猛烈，谁也不曾吃喝，似乎也忘掉了寒冷，木木讷讷的垂头静静地坐着。
　　三姨太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天这么冷，大家一天没吃啥东西，这么熬下去不行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就让蔡会长做汤，每人吃碗面汤，但是饭做好了，谁也不肯吃，尽管三姨太劝了这个劝那个。
　　马三步有所感慨，我们的人都集中在镇子上，吃饭是个大问题呀。
　　刘大个子说，把人分了，每家每户都有，白天站岗放哨，晚上睡在那家那家管饭，抗战时期，乡里乡亲的都能原谅的。
　　不过时间一长，我怕……
　　放心，集合，我吹口哨，弟兄们不超过半袋烟工夫都凑齐了。纪律严明，赏罚严明，没多大问题。
　　马三步说，这个办法先试行。过一段不行，再集中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