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克里特晚祷（五）

　　他眼睛望向楼外沉郁的黑夜，青山隐于夜幕中山脊轮廓起伏像头憩息沉睡的怪物。他内心挣扎最终还是转身走下楼，徒留辛绦一人站在暗中。他撑起伞走进雨里，心有所思：那时候如果我们已是成人，那时候在楼梯口能让我开口诉说的人是你，那么或许现在会是一个比较好的开始。
　　他一直走在上山去的小道上，路口是爿小店用的是绿色木板漆的槅子门，对面那颗是不久前移植来的古老枫杨树树皮粗糙深纵竖裂，果序成串垂落，湿地上落满像毛毛虫的花序。他站在那里木头似的看了良久，幽暗中其实什么也没有。可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拿着上山摘下来的花木枝条，蹦蹦跳跳沿着小道跑向家的方向，后面跟着他的爸爸。那是五六月里的常有事。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清冷夜色，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把我当做儿子看过？你对我有没有付出过爱？
　　我知道这很可笑！
　　除了风雨声，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有人背转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出夏园。那人第二天又出现在夏园，一双眼睛充满爱意瞧着外出购物回来的应梓柏。
　　她满面春风“梓柏。”
　　“你叫我梓柏？”他像大人对孩子般摇了摇头。
　　“嗯”她轻快地点头“不可以吗？”
　　“洋人脾气，随便吧。”
　　“我听禾枫说她叫了你一声梓柏，你就不高兴了？有这事吗？”
　　“你来干嘛。”
　　“先回答我。”本榆过去帮他提东西。
　　“没有。”
　　“骗子”她仰着头打量他“那是因为她吻了你，你才不高兴的？”
　　他发现夏本榆除了年轻气盛外心思复杂，嘴巴异常刻薄放肆。
　　她握过他的手，将他的手压在自己胸部上“我觉得我爱你。”
　　又一个！梓柏一把推开她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再去看她时，却见她看着自己表情僵硬在那纹丝不动。
　　顿时觉得自己过份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对不起。”他不想解释说自己把她当妹妹看。她们都会回嘴说，你根本不是我哥哥。完全没必要再听一次。
　　“是因为辛绦？”她瞧他面无波动“我想也不会是因为她。”
　　“试一试都不行吗？”
　　“我这里以后不欢迎你。”
　　“你不要再见到我，是因为我和禾枫一样打破了你在我们身上寻求亲情的渴望？”
　　他并不知道本榆也渴望在他身上寻求一点真情。她之所以会喜欢他正因为他是她见过最深情的人。聪敏如她，怎么会不知道：要让应梓柏真心爱自己已是无妄。
　　“不要让我那么失望，你回去考虑一下。”她往连接春庭的珊瑚树夹道走去，墨绿高耸的珊瑚树像墙面一样矗在小道两旁，没走出两步路她回身望去应梓柏的身影就快看不见，她适时的扬声说“等一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觉得既然自己不高兴，那么大家都不用高兴。她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9.哥德堡变奏曲
　　“等一下，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应梓柏看住她，在绿意盎然的珊瑚树下她别转的面孔上挂着一个残酷笑容。
　　稍后她给禾枫打电话。
　　让禾枫觉得机会来了，这是一次重修旧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她在电话里用夏本榆给的蓝本，声情并茂得地说出自己支持他不卖夏园的台词。
　　“你也觉得我不该出售夏园？”
　　“我们童年美好记忆都在这里。”她动情地说“你一定也不会想卖的，是不是？”
　　“是。”
　　她放下心，“我站在你这边。”
　　应梓柏挂断电话人站在楼顶神情漠然，手不自觉得微颤他自己却不知道。直怔怔地看着葡萄架，他父亲出现在葡萄架边摘下一小串葡萄给他尝，他伸手去接。手停在半空，眼前只有耀眼阳光；他低头看脚下的平台，在夏夜他们就在平台上铺了竹席躺着乘凉看久了那如海的夜空月明星稀人在这模模糊糊间就睡去了；五岁生日那年他抱着他在阳台里碗口大的月季旁拍过一张照，俩人笑容满面幸福溢于言表的样子。记忆中温馨的生活，幸福的笑容，全部都是假的？暑夏沿街找人；殡仪馆里中夜守候；被亲人漠视冷眼相待；被不明所以的人指摘父亲死却哭也不哭太过冷漠，当然在他人眼里是不论真情实感只要哭的最大声最卖力就是真正伤心难过的人，他看到的则是那些哭声收放自如的人走出灵堂后谈笑也一样自若，一个死人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一个死人。不具备任何意义，但对于他自己来说那是情感的全部。从前他为自己不是他的儿子难过，对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恨是恨过的，但仍抱着一线希望父亲没有孩子，自己虽是养子但是多年来父子之间的感情总不全是假的。
　　就在刚才夏本榆的话好比一把刀刺入旧日的伤疤，整个口子被拉开血肉模糊经脉俱断，胸腔整个被割断，器官血肉曝露在外。他一下反应不过来要待过后才感到剧烈炙痛，是，外表毫无损伤内在鲜血淋漓四分五裂。
　　他开始动手砸毁自己一手精心布置的植物盆栽，动静很大引来辛绦。她上来只见遍地烂泥碎瓦新鲜花木折损撕毁，木搭的简易小屋面目全非里面的锄头，花具一干物品也被砸烂余骸残缺散乱在地。这场景怵目惊心，她见他站在顶楼边沿，衬衫上，手臂上沾有血迹身上并无大碍，血迹恐怕来自手上。
　　果然手上皮肉翘起，划痕和小伤口无数。
　　“梓柏”她看到他面无人色一直在抖，心底油然害怕。
　　他喘着气走向葡萄架，直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徒手伸向架子要将它连带葡萄一并毁去。
　　“梓柏！！”她上前，应梓柏仰起面孔，手在架子上越握越紧却没有动。
　　“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才感到自己浑身颤立不已双手麻木，胸口郁气压抑，恸怛得弯身手抵在胸口。他的心伤透了。辛绦来到他身边手放在他臂弯上，轻轻唤他“梓柏？”
　　“夏梓柏！”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没兴趣听。”
　　“跟你和你爸爸有关的，你也没兴趣？”
　　他走向她“除了我不是他亲生的，还能有什么。这不是什么秘密。”
　　本榆呵呵地笑起“你不是他亲生的可你一直把他当做爸爸，你对他的感情非同一般的深厚。故此你回来买下凤凰里，傻瓜夏松林却以为你回来是为了炫耀以及报复。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我见到夏园才明白是我错了。我看轻了你，没想到这世上还是有情深意厚的人。你长夜难眠时常徘徊在夏园孤影寂寥看着怪可怜的，你对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一句不落。”
　　“你……”
　　“就在昨天那个雨夜我也在夏园，你不是问他有没有把你当做儿子看过？对你有没有一点真情？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他绝对没有！你对于他不过是个小玩意，可有可无，用来打发无聊生活而已。他自己有儿子的！你不相信？哈！你真是个傻子，我告诉你，他什么都没有留给你，连半点感情也没有。你一直觉得他们待你凉薄，你错了他待你才是真正无情。他是个大骗子，瞧把你骗得到现在还舍不得夏园还要抱着夏园死！他留给他儿子什么你知道吗？出国的钱和默默无言的深情，你想要的他全部给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看样子你应该知道他儿子是谁了。我来帮你肯定你的猜想，没错！就是夏松林！”
　　应梓柏有一会儿不能呼吸。
　　“一日，我回家听到父母在吵架。原来他和我妈妈有婚外情的，最可笑的是我爸爸是默许的。呵呵，你会不会觉得很肮脏却又蛮好笑的。”
　　夏本榆的话一直在梓柏脑中盘旋，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一下子联系上。他看夏松林的眼神，他总让夏松林来家里住，自己与夏松林的一次打架将夏松林按倒地上还要再打，刚好被他看到出声制止，对俩个孩子并没有多说什么，然而夏松林曾不忿道：大伯偏帮梓柏！那会儿他还天真的以为父亲对自己是偏袒的，想来还甚是温馨。现下他突然明白到：那时，他心里一定是恨自己打了他的儿子，只是碍于颜面不能宣之于口。
　　他抬起眼神情惨痛看着辛绦生硬的说“夏松林是他亲生儿子。”
　　她惊异的哑口无言。
　　应梓柏轻推开她，站起身背对她“什么都是假的，辛绦，你看看这夏园！它证明了我就是个傻瓜，呵！我不伤心，我早就伤心过了。”
　　也许，也许在活得无忧无得时候死去，胜过在骤然巨变的世界里惨痛苟活。
　　他这一走再没有回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