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怎一个情字了得

　　十
　　“‘家门儿主任’，我想请一天假。”
　　王健走进王联举的办公室，把写好的资料放在他的桌子上。他故意把话说得怯生生的，好让主任感觉到自己对请假有些不好意思，而对主任则有些敬畏。
　　“哦，怎么，有事么？”
　　“走的时候太急了，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拿，身上的衣服都汗臭了……还有一些私人必须物品，也得要拿回来，那是我的全部家当……”
　　“哦，这事呀，那是该去拿一下。”
　　王联举看着王健交上来的已经整理好的资料，感到很满意。这次评比侧重点就在资料上，有了这样工整的资料，取得名次是没有问题的了。
　　“好吧，快去快回。还有些资料等你回来再整理。我就欣赏你的这种工作作风！”
　　“那就谢谢‘家门儿主任’了。”
　　王健走了出来，回到秘书办公室，坐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打算把桌子清理一下就往石岭寨赶。来到一个新岗位得好好表现一下，给人们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
　　刘秘书走过来，将几件新衣服往他桌子上一放：“不就是几件衣服么？就非得要回去拿么？先穿着吧。”
　　“这是买给我的？”
　　“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那我可就感谢你了。长这么大除了我妈，还没有哪个女的给我买过衣服呢。但我还是得回去一趟，一来要拿我的东西，二来，也有一些遗留问题，我借了别人的钱呢，总得要还吧？”
　　“该不是要去会情人吧？我可是听说过你王健是个情种哟！”
　　“看你说到那里去哟。我是走得急，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拿……”
　　“我不管你说得是不是真的，姑且就信你一回。你以前的事我不管，泡过十个小妞都算你能干，但既然到了城里了，又和我……以前的事就一定要给我割得干干净净的。要是让我晓得你和以前的那知青姐呀妹的藕断丝连，我就把你那天的事告诉胖子去……”刘秘书的手指在王健的额头上一点。
　　王健半开玩笑地说：“那天的事不能怪我哟！谁叫你那么迷人呢！再说，我的功夫那么好，你就舍得把我推出去？”
　　“去你的，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吃着碗里的，想着盆里，还惦着锅里！”
　　“久了你就晓得了，我王健是什么人，我用情专一得很！等着我回来！”王健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走了两步，又转身朝她笑了笑，赶紧走了出去。百十里地呢，他得赶快走。最好能赶上晚上回来……那刘女子就好那一口……
　　王健刚走出县委大门，就看见一辆载重汽车停在路旁，正在检查车辆的驾驶员他认识，也姓王，以前王健都常坐他的车。
　　他忙走上前去给司机敬了一支烟：“‘家门儿师傅’，请问你这是往哪儿走呀？”
　　“哦，是‘家门儿知青’呀，怎么一早就要往回走呀？”
　　“嗯，我现在到县委工作了，专门请了假回去拿个人物品的。”
　　王师傅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是说你到县委工作了？该不是又在‘冲壳子’吧？在哪个部门哟？”在当地的语言中，“冲壳子”就是吹牛皮的意思。
　　“看‘家门儿师傅’说的，我这人早先是爱‘冲壳子’，但这一次却是真的。”王健把刚拿到手的工作证掏出来，递了过去，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来。
　　王师傅接过来一看，那工作证上分明贴着王健的照片，还盖着钢印呢。
　　“哟，知青办！好单位好单位！这年头吃香。”驾驶员的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说：“‘家门儿知青’，哦不，应该叫‘家门儿干部’！以后要多照顾哟，我有个兄弟下乡好久了，一直都上来不了，以后还得多关照点哟……”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王健一口答应，“我和胖子主任是哥们儿！”
　　“那就好！那就好！我的车要路过石岭寨前的那条马路，可以把你搭过去！”
　　王师傅见车辆没有问题，准备上路了，他见驾驶室里坐着一个脸生的青年，忙对他说：“下来，下来，坐上面去。”
　　“师傅，我是给了钱的哟！”
　　这些小县城的驾驶员都顺路拉上一两个客人，挣点零钱花花，以前王健也用这种办法坐过‘家门儿司机’的车，也有被赶到车箱上面去坐的经历，这回，该他来当回大爷了。
　　“给了钱又怎么样？人家是县委的，办公事，为了给公家节约钱，搭个便车。要不然我把钱退你？”
　　“莫莫莫！”那青年赶紧从驾驶室跳下来，又谦恭地给王健和驾驶员都敬了烟，这才赶紧爬上了车箱。

　　十一
　　今天还很顺利，赶到石岭寨也才中午时分。王健不愿意遇上川南，走到点上了，又悄悄踅了回去，躲在一片竹林里，朝知青小屋打量。
　　小屋的厨房上空还没有升起炊烟，大门也紧闭着，他突然想起队里上午出工一般都要干到一、两点以后，这会儿才十二点多一点，屋里肯定没有人。
　　王健快步走了过去，看着这生活了四年多的小屋，心里竟然涌出几分恋恋不舍的感觉，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翻腾着。他觉得自己今天好怪，明明是深恶痛绝地方，临走了居然还有这么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
　　他赶紧开了门，一头就扎进自己住的屋子里，把放在一个扁桶上的小皮箱拿过来，打开，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放进去，又收拾好必须要带走的物品。
　　他的目光停在了窗台上放着的那十多本书上，这是刚下乡的时候带来的，那时还想着要好好利用一下在农村的时间，学习学习，增加一些知识，为将来的招工打下基础。可那仅仅只是一种美好的想像罢了。下乡后，大把的时候都花在了串队、打牌等上面，那些书几乎就没有动过，上面布满了灰尘。他顺手拿起一本《古典诗词选》，抖了抖上面的灰，随手翻开一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首作者都不祥的古诗就像是在嘲笑他似的，他不由问自己：我这是努力了，还是没有努力呢？肯定是努力了，要不然我能顺利地到了人人羡慕的机关么？虽说是个小县城，但人少汤稠呀！像川南这样只晓得傻乎乎地卖老实力气的人，能有今天么？我只不过是走了另外的路，努了另外的力罢了。
　　他翻看了几本，都是些好书，像《十万个为什么》、《宝葫芦的秘密》……还是老版本，现在很难找了。他想带走，但一想到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留给川南倒是很有用的，他一直搞了个什么补习班，给那些山民的娃儿上课，缺少的就是这些课外书籍。但我凭什么来成全你呢？让你拿去卖乖，让山民都来夸你？我才不会这么傻呢。干脆烧了它！
　　说干就干，他马上掏出了打火机，将那书一把撕开，点燃了，就在屋中间的空地上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比火来得快，很快就迷漫开来，熏得人眼泪直流。他突然想起刚下乡不久的那件事，那回点上难得打回牙祭，他吃多了，半夜突然肚子痛，厕所都没有跑得赢，就拉到了裤子里，整个点的人都被吵醒了，一间屋住的嫌臭，躲了，其余的人也嘲笑他，说他吃起好的来饿痨饿相的，有人戏谑地说他是不是在哪儿偷吃了巴豆……还是川南给他扎了针，给他止住了腹泄，还帮他洗了沾满排泄物的衣物……他就是从那个时候知道了那句“屙痢打标枪”的俗语，知道了巴豆是一种强烈的泄药的。
　　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感激川南。可这会儿回忆起来，怎么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呢？难道真的就应了那话：哪怕你做过十次帮我的事，但只要一次不帮我，我就会记恨你一辈子？
　　他躲避着直往脸上窜的烟，把书页撕得一叠叠地放在那堆火上，终于，火燃得畅快了，烟也小了些。火苗跳动着，像是有许多小人儿在跳舞。

　　十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四年多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在这里过过一回冬，也没有参加过一次农忙时的劳作，可以说是混了四年多的时间，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混日子的比卖老实力气的人来事得多，谁叫我的出身好呢，不像川南是走资派加大地主双料混蛋。
　　他又撕下一大叠纸，拿在手里，想等它燃旺了再放在那火里。他的眼前突然就冒出那天和刘秘书的事来，他仔细的回味着那些细节，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得意，越来越甜蜜。
　　他把刘秘书与肖晓微作着比较，区别着她们的相同与不同，对自己的这些浪漫感到非常的受用。别看你这样也能干那样也能干，可是这些，你欧阳川南有么？怕到现在都还是只童子鸡吧！
　　他这样烧着，想着，笑着。突然，一阵疼痛传来，原来那火已经燎到了手上，他一惊，手下意识地一扬，那燃烧的纸就飞了起来，直落在只剩下干稻草的床上，很快就将稻草点燃了，他扯下挂在床边的一件旧衣服扑打，却是越燃越旺，整个屋里很快都红了起来。
　　王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抓起自己的箱子，蹿了出来，在屋子外面狂咳不已。
　　一阵杂乱的脚步响起，一群人朝着这边跑来，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川南，还有雨鸽也在人群中。川南顾不上和他说话，从厨房的水缸里打了一盆水冲进了燃烧着的那间屋里，将水泼在了燃得正旺的木床上……
　　火很快被扑灭了，烧毁了的只是那张木床。原来，川南他们就在知青点对面的山坡上干活，雨鸽眼尖，突然发现知青点冒出了浓烟，这才和一帮山民赶了过来。
　　“王健，你就是要走也不能放火呀！”川南从屋里走了出来，揶揄道。他的手里拿着几本残余的书籍，一种痛惜的情感在胸中迷漫着。
　　“谁放火了，我是烧……一些私人信件，不小心才……”
　　“这是你的东西，你要烧谁也没有办法，但你完全可以拿到厨房的灶里烧呀，还可以热点水。”
　　王健并没有听出这也是揶揄他的话，犟着脖子嚷道：“我凭啥要给你烧热水？好让你回到家就可以洗热水澡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川南摇了摇头，和这种人实在没有什么说的，就又回到屋里收拾了起来。
　　王健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突然看到那些山民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心里直发虚，他一把抓起地上的皮箱，说了声：“你们人多，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赶紧朝通往寨子外的小道跑去。
　　“你站住，上回偷药的事你给我说清楚！”
　　“哪个偷你药了？打胡乱说！”王健嘴里说着，跑得更欢了。
　　“这个王知青简直就是个瘟神！”
　　“让他早点走了好些……”人们议论着。
　　几个前来救火的山民见并无大碍，招呼了川南一声陆续散去了。
　　川南望着王健远去的身影，沉思良久，对雨鸽说：“看来我们得改变下计划，胶的事放一下，先到你们点上去看看。”
　　“你是怕王健还会……”
　　“王健这次回来，怕不只是拿行李那么简单。上一回偷了巴豆霜去，把张雪和小肖弄得死了一回。我怕他会采用更极端的办法。毕竟小肖肚子里的孩子一天不除对他都是一个威胁。”
　　“那用不用给粟队长讲一声？”
　　“不用，讲了的话恐怕就去不成了，我们这就走，看他要搞个啥名堂，争取晚上就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