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纠结在一起的故事

　　十一
　　公社所在的高坪镇，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场。山民们大多数的交易活动都是在这里进行的，特别是在几场大雪之后，山里和外界就变得不那么好通行了，这里就成了人们生活的中心。镇不大，就座落在一个山坳里，四周青山环抱，树木苍翠。一条小河打镇中经过，一路转辗曲折向远处流去。
　　镇上的建筑很有特色，清一色的吊脚楼，一半伸进河里，打河岸的高坎下支起石砌的柱子来，上面铺上楼板。由于年代已久，有的楼板缝隙已很大了，从屋里就能看到下面的河水。屋子里面靠河的一边围着个四方的木栏，一扇小巧的地门或掩或开，正对着下面的河水。一架木梯一头架在地门处，一头通到河坎下面，洗衣淘菜方便极了。闲暇时坐在栏杆边，看河里荡漾的水波，听掠河而过的翠雀的鸣叫，倒也别有情趣。
　　房屋临街的一边，粗壮的木柱上间或雕着精致的花纹，有鸟兽花草，也有神话中的人物，如八仙过海、唐僧取经等等。要在城里，这些东西早就给当四旧扫除了。然而这里仍然还都保留着。从这一点上就足以看出这儿的偏僻。石板铺成的街道窄窄的，沿街而建的房屋错落有致，街道上间或还有几级石梯，让你不要打骑车穿行的主意，这也更显出山镇的特色。
　　川南昨晚炼了膏药后，正打算回家歇息，就被一个突发疾病的人家请去了。陆仙儿不放心，也随之前往，给川南打个下手。忙了半天，总算把病人的高热退了下来。但已是鸡叫二遍。两人全无睡意，谢绝了主人要为他们煮面条吃的好意，回家拿了东西就朝镇上走去，到了镇上，时间都还很早呢。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吃了点带来的干粮，又赤着脚板从头到尾将镇上的街道通通丈量了一遍，看着那些开店铺的人边打哈欠边把铺板撤开，张罗着做生意。川南和陆仙儿成了那些铺面的第一批客人。他们将攒下的几张兽皮和一些除了川南使用还有剩余的药材分别卖了，换了必需的盐巴、煤油等物。那张熊皮给价太低，两人一商量就没有舍得卖。川南将皮一裹，斜背在背上，又陪仙儿去扯了块蓝布，买了些针头线脑等物。川南见一个商店里有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卖，又不要糖票，就花一块钱买了一百颗，叫陆仙儿带回去给小五和小六。惊得几个看热闹的山民眼睛直冒绿光。心里一定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次居然买了一百颗水果糖！
　　店铺外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望着他们，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川南看了陆仙儿一眼，抓了把水果糖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接过去，朝他们鞠了一躬，转身向远处跑去。远处的桥头上，一个年迈的老者正在那儿坐着，从穿着看应该和那少年是一起的。
　　两人从供销社走了出来，正要去会那个女孩，供销社负责收山货的那个中年人又撵了上来，说是再看看那张熊皮。他把那皮铺在街上，拿把尺子丈量了一下，嘀咕道：“够大，虽说是夏皮，没啥绒毛，但粗毛还厚实。”
　　“冬天熊都躲着睡大觉了，你能打得到？能收到熊皮是你的运气。”川南见围的人越来越多，不想再和他啰嗦了，蹲下去收那皮子。
　　“我要了。给你们十块钱。顶破天了。”
　　“十块就十块。卖给你了。”川南豪爽地说。
　　十块钱也不是个小数了。川南才下乡时国家每月给的生活费才六元钱。
　　那人把钱交到川南手里，拿了熊皮就走，像是怕川南反悔似的。
　　川南顺手就把钱递给了陆仙儿，说：“仙儿，把钱放好。”
　　见这么多人围着，把羡慕的目光投到他们的身上，陆仙儿心中升起一种自豪感。瞧眼前的情景，多像是一对赶场的小夫妻呀。她的心有些发酥了。
　　人群中一个打扮入时的姑娘眼里闪出一道火热的光来，目不转睛盯着川南，见两人要走，赶紧挤出人群，朝街道那头快步走去。

　　十二
　　人们渐渐散去了，对面只留下一个姑娘的身影，川南一看，惊喜地问：“雨鸽，你也来赶场么？她们两人都还好嘛？”
　　“还好，除了还很虚弱外，已没有啥大事了。”雨鸽将肩上洗得发白了的挂包往胸前移了移，借此掩饰自己有些不安的情绪。她飞快地瞟了陆仙儿一眼，还好，没有见到明显讨厌她的神情，心中稍觉平静了些。
　　“那就好。”川南回答着雨鸽的话。
　　“瞧你，才回来不过一天，就像是八辈子没有见到似的。”陆仙儿轻轻推了川南一下，又对雨鸽说：“是呀，川南一直都惦记着呢。”
　　瞧两人那亲热劲儿，尽管只是个假丫头，也都让人吃不消了。雨鸽这样想着，脸上却露出笑来。她朝着陆仙儿点了点头，对川南说：“让我一路好赶，总算把你找到了。”
　　“你有事么？”
　　“谁叫你和这位仙儿兄弟这么能干，名声在外呢！我是专程来请你的。刘队长非要你去我们寨子一趟不可。”
　　“哦，有什么事么？”
　　“请你去施‘驱猴大法’，一解我山寨的猴患！记得小时候你就给我讲过人和猴子的故事，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今天要帮我们驱猴呢！”雨鸽玩笑般地说，边说还边将目光朝陆仙儿扫去。似乎要告诉她，我和川南是打小的玩伴儿，别说你是个假妹仔了，就是真妹仔，也莫想打他的主意。
　　陆仙儿并没听出雨鸽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在这个时候提小时候的事，不外乎是想套套近乎而已。想刺她几句，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就把头扭到了一边去了。
　　川南笑道：“你说的是‘阿木呷呷’的故事？你的记性真好。我们那儿还没发现猴子，原来是先到你们那儿去了。我们队长也说过这事，要我想想办法。不过，这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行。”
　　“不光是‘阿木呷呷’，还有一本书，你忘记了？是讲用什么胶来粘猴子的。”雨鸽说。
　　“对对对，我记起来了。那书还我从破四旧要烧的书堆中翻出来，对了，就叫做《新故事》！”
　　“‘阿木呷呷’的故事，还有那本《新故事》，居然都没有给我讲过。这个川南！”陆仙儿有些不满地想道。
　　雨鸽说：“刘队长的脾气你也晓得，不去恐怕不好。他是叫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你呢！”
　　陆仙儿再也忍不住了，说：“川南是我们寨子的人，凭啥听他的支使？不去他又敢怎么？”
　　“你……这不是敢不敢的事，是人家刘队长请他嘛。”雨鸽瞪了她一眼，求助地望着川南。
　　“陆仙儿，能帮上别人的忙也是件好事。再说，如果能想出办法解决猴患，对我们寨子还不是大有好处。这样吧，雨鸽，你要买东西、办事情先去办，我和陆仙儿刚好也有点事要去办。中午我们在桥头那个么店子会合，然后先到我们那儿去，把办法想好了再去你们那儿。你看如何？”
　　“你安排得这么周到，我还有啥说的？你们有事先去办吧。我也去买点东西。”雨鸽说着，对两人一笑，就朝镇中心走去。

　　十三
　　石桥两边各有几棵粗大的黄桷树，将大片浓荫洒在地上，于是，这里就成了人们歇息的好地方。由于这儿与喧闹的集市比起来相对要安静得多，又比较好找，青年男女往往把第一次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这里。
　　还隔好远，就见到树阴下站着好些年轻的姑娘，陆仙儿站了下来，推了川南一把说：“快去吧，记住，那女的叫杏花。”
　　事到临头了，川南又犯起愁来，用什么办法去回绝人家呢？如果这事叫仙儿爸知道的话，不把川南恨个半死才怪呢。而且，说不定还会得罪那些媒人，对陆仙儿今后不利呢。
　　“仙儿，我说你是不是再想一想？”
　　“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嘛。”
　　“可我怎么说呢？”
　　“怎么说都行。比如说陆仙儿配不上她呀，陆仙儿有病呀，陆仙儿发神经呀等等等等……”陆仙儿使劲把川南往那边一推，自己却躲到一棵树后去了。
　　川南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他挨个打量着站在树阴下或高或低的年轻姑娘，正不知怎么开口问谁是杏花呢，一个高挑个儿的妹仔使劲咳了一声。川南寻声望去，那姑娘却将身子转过去了，埋着头说：“我在这儿呢！”
　　川南心想，难道她认识我不成？为啥我刚一来到，她就说“我在这儿”呢？可是不对呀。她要见的是陆仙儿，又不是我，难道她不是对我说的？不行， 我得看看，别表错了情。川南朝四下里看去，这会儿，周围只他一个男的单着，其余的或已经找到要找的人，或还在焦急地等待。正在纳闷，那姑娘转过了身来，说：“你这人，怎么猎熊时是个英雄，这会儿却变成胆小鬼了？我在这儿呢！”
　　川南笑了，看来，这倒是个直爽的女子。他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只见她的个头和陆仙儿不相上下，模样儿也很俊俏，眉宇间还带着点知青的味道，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样子。一对长长的辫子，更是增添了她的妩媚。这等女子，配陆仙儿并不得罪观众呀。那个陆仙儿也不知是那根筋不归路了，非要回了人家。别慌，也许是陆仙儿弄错了，把这个杏花当成了他曾经见过的或是听说过的杏花，而那个杏花可能长得不咋个理想，仙儿看不起。我得见机行事，如果这个杏花真的不错，我才不能给回了呢，我得对陆仙儿负责。谁叫我们是那么要好的兄弟呢？
　　“你笑个啥？”
　　杏花见川南痴痴地望着她笑，有些不好意思了，摆弄着辫梢问。
　　“我是在笑……你咋个晓得我是来找你的？”川南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思衬着问。
　　“陆仙儿，你就别逗了，我早就见过你了。”
　　“真的么？什么时候？在哪里，我怎么不晓得昵？”
　　“刚才呀，你在供销社卖熊皮的时候……”
　　“哦，原来如此。你咋个就晓得我就是陆仙儿？”
　　“你不是陆仙儿是哪个？ 你们猎熊的事已传遍了，只有陆仙儿才有这样的胆量。”少女的眼里放出自豪的光来，“我就觉得好笑，恁个勇敢的陆仙儿看个人居然要叫别人推着出来。”
　　“你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
　　“全看到了？”
　　“全看到了。”
　　“那好，你知不知道你看错了人？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是我要找的人？你错了。我都了解过了，你家里很穷，爸妈身体不好，妈的眼睛又看不到，还有三个妹妹，小的才七岁，负担很重。但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你会采药，会打猎，还会一手好针线，家里，地头，山上，处处都是一把好手，这样的人我杏花看得上。”
　　川南一边听着杏花的话，一边替陆仙儿分析着，既然陆仙儿把他拉来了，他就得担当起替仙儿把好关的责任。好，不错，不嫌仙儿家穷，也不嫌陆仙儿的父母有病，是个好女娃子。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的。你还知道陆仙儿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有个混名儿，假妹仔，那是说你在家要做本来该女儿家做的事。我想了许久，这又不是啥子缺点，恰恰相反，还是一条优点呢……”
　　“哦，原来，你了解陆仙儿这么多。那姑娘你呢？我是说，你能不能把你的情况介绍一下？”
　　“当然可以。给你说，我杏花也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包括你，给我谈了不下一个排的人了。我一个都没看上。”
　　“呃，等等，杏花姑娘，听你说话，还是读过书的人啰？”
　　“当然，我从初中起就在县上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怎么样，盘问完了，过关了吧？”
　　哟，不简单，比我读的书都多。想我川南，被人们称一声知识青年，也才读了个初中呢。幸好我多了个心眼，先听人家讲了一通，要不然，真是让陆仙儿错过一桩好姻缘了。
　　“但是你知道不，陆仙儿没读过几年书哟，初中都没有毕业呢，可能配不上你。”
　　“那怕他只是个小学生呢！我还是那句话，我看重的是你这人，其余的都是其次的。再说，以后，以后，我还可以教你嘛……”杏花的脸有些红了。
　　远远的，传来陆仙儿的假咳声，那是在催促川南快点结束这一切。川南这会儿才不想理仙儿呢。
　　“到底过不过了关，说句话呀？”
　　“过关了，过关了！不过，我得给你说实话……”
　　“过关了就行。你的伙伴等急了，在叫你了呢。刚好，我还有点事情。我们就此别过。你们那儿我找得到，我会来找你的。再见了。”
　　杏花朝他摆摆手，向镇里走去，好远了，还回头朝他笑笑，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