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告诉你
作品名称:树欲静 作者:柴瑞林 发布时间:2014-12-14 07:55:19 字数:6517
医院又开始催款了,欲雅不知道姐姐住院,如果知道,她会给母亲说这件事情。
母亲一早来过,打了一个转身,对欲雅说:“妈一辈子没有像样活人。和你爸结婚时像个寡妇。”
“怎么说像个寡妇,妈妈?”欲雅笑起来。
兰香笑起来,拿起欲静的手拍了拍,放在脸上亲了亲说: “我的女儿,见过人家新娘子打扮了没有?”
欲雅抽出手,抹抹妈妈的脸颊说:“妈妈,我都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为什么啊,我的宝贝!”兰香嘻嘻哈哈笑一阵。
这时候,病房里的的病人都惊奇地朝这边看。
兰香猫下身去,对着欲雅扬起头颅说:“妈妈不要求你说出来,但是有一件事情,妈妈还真的希望我的宝贝说出来。”
“妈妈所以要再一次结婚,补上第一次不满意的事情?”欲雅做了一个鬼脸。
兰香坐起来,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到底是我的女儿,和那祸害不一样。现在婚姻自主了,还不好好支持我和支书结婚。”
所有的病人都用奇异的目光瞧着这位半老徐娘,并且很快地同家人切切私语起来。
这时候,护士进来量血压,看见兰香说快去交今天的药费,马上要用药。
兰香一楞:“怎么?还要交钱!”
“是的!”
“你们这医院是怎么搞的?”
这位护士没有好气地说了她几句,兰香说我们的钱全是我们大女儿拿着,她一来,会马上把钱交过来,你就放心吧。
护士走了以后,兰香悄悄问欲雅。你姐姐应该知道今天交药费,怎么还不过来?欲雅说昨天姐姐好像说是,把今天的医药费用都交上了,可能今天又加了点什么吧?妈妈你就先补交一点去吧,以后的由她去交吧。
“天啊,都这么几天了,红五洲还不过来瞧瞧。这钱就应该他交。”兰香突然提到红五洲。
“妈妈,求求您……您就别提他了!”
“为什么不提?为什么不提!”兰香真的生气了。
“他没有正式和我结婚。”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啊……你看看这孩子……就这么让他把你……你你你……本来就不应该和他胡来,我的姑奶奶——”
“妈妈……妈妈你小声点好吗?”
“我为什么要小声?我要对天下所有的人去说。”
欲雅本来一肚子委屈,现在,正想大声哭上一鼻子。
她和红五洲的事情,都是红五洲主动。一开始,是他把她叫到住屋里,对她讲节目应该如何如何去表演,不应该如何如何去表演。她当时十分拘束,只是抿着嘴笑,或者点点头。后来,红五洲强暴了她,
那一天,一下学回家,就把这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兰香问了前前后后的情况,笑嘻嘻地对她说:“我的女儿,你交上好运气了。”
她由恐慌到放心,由放心到坦然地走下去。
妈妈当时如果说,这事情要不得,你赶快远离他。或者说,您赶快向校方反映这事情。她会吓得发抖,会认识事情的严重性,会悬崖勒马。
她和红五洲一天天地热和下去。她已经深深地撞入情网,不可自拔。
手术的时候,她沉沉地睡了一觉,什么痛苦都没有。等她清醒过来以后,什么还没有来及思考,红五洲第一个闯进她的大脑。
只要她闭上眼睛,就看到他的身影。
这么长时间了,她都处在少女热恋的幸福之中。
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到红五洲永远爱她。如果有一天,红五洲说:“把你的心脏剖出来给我吧。”敢保险,树欲雅一句都不打岔,马上脱掉衣服,把钢刀递给红五洲说:“我愿意,亲爱的,拿去吧。”
她明明知道是妈妈让自己走到这一步,可是,她今天为什么这么说话?
老兰香的话又响起来:“你千万不能放过红五洲这一畜生,问他要钱……钱钱——”
她控制不住索性哭起来。可是老兰香还是那些话不松口。
无论妈妈如何嘈嘈,她也不会为难红五洲。
等平静下来以后,还是闭起双眼期待着他的到来。
病房里只要有人走动,或者病房的门开了,她都要猛然睁开眼睛,转动着头颅看个仔细。她幻想着他专门来看她。他向她笑着,附在她的耳边,向她述说这几天他是如何地想她。种种悬念絮絮不断,使她难以平静。
她要等到见到红五洲的时候,对他说:“亲爱的,是你让我得了宫外孕。你知道手术后的伤口是多么疼痛吗?但是,我却把这些都看成了幸福。亲爱的,只要因为你,我什么苦都吃得。我,不怕,我真的很幸福。”
她转而又想:一个女人和她心爱的男人要好,怀上男人的孩子。孩子在女人的子宫里孕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出一个白白胖胖的爱情结晶,才叫幸福。那才是为心爱的人的奉献。而我——树欲雅,为什么不把孩子怀在子宫里?为什么来了一个宫外孕?
只要想到这儿,她就很痛苦。
她幻想过抛弃学业和他结婚。她多么盼望着那么一天,他正式向她提出来。他这样对她说:“我们双双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在那里只有花香和鸟语,只有河流和大山,只有吃食和衣物,只有你和我。我们幸福地在那里生活。”
欲雅不止十次八次都幻想着上边的事情。每每坐在课堂上,最多的还是幻想着这些东西。可自己没有想的事情却来了。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什么“宫外孕”,连听都没有听过,竟然发生在自己的体内。别的女人为什么没有?她问妈妈,妈妈都说那是怪事,那是你的不幸。她还说什么“宫外孕”,反正我没有遇到过,你外祖母也没有遇到过,那是什么玩意儿!
现在妈妈还在劝自己向红五洲索要医药费用,心中乱极了。这时候只听到妈妈说:“你不捎话把他叫来,这钱就只好我们付了。”
“妈妈——”
“你妈妈妈妈地叫,妈妈可没有钱去给医院里交。现在你长大了,凡是要拿主意。”
“怎么拿主意?”
“指一个你的同学去叫他过来。”
“妈妈——慢一点说吧。”
“欲静也不来,钱到现在交不上去。你这样……我可真的没有,看怎么办吧。”兰香生气了。
欲雅简直要哭出来。她无论怎样劝妈妈,也没能打动她的心。妈妈却说:“妈妈这几年是存了一点钱,可妈妈有大用。”
“什么大用?给老支书?”
“话虽不能说得这么难听,但是,我的儿啊,妈妈真的有用。”
“妈妈和支书结婚用?”
“对,和他结婚得办得风风光光的。”
欲雅不哭了,她要听妈妈是怎么对待她的情人。
兰香笑了笑,拍拍欲雅的肩膀说:“我的儿,你真是妈妈的亲生女儿。这些话我都不能对欲静说,她永远和我说不到一起。只要我提到老支书,她的头就拧过去了,脸红得像下蛋母鸡,接着就大力制止,无情面地反对。多少次,搞得妈妈特别伤心。”
“姐姐好像认为妈妈和支书结婚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她老是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这么说了。”
“她对我经常这么说,要我劝劝你,我没有听她的话。”
“坚决不能听她的话,她是一个无心无肝的人。我为什么生了这么一个祸害!”
她们母女俩的话说到火热处,忘记了医院要医药费的事情。护士进来说赶快交费去,等着用药哩。
老兰香看到事情推不过去了,脸色有些难看。欲雅说,妈妈您就先交上吧,我问姐姐要下了还妈妈。
护士出去了,老兰香叹口气也出去了。
躺在内科病床上的树欲静又是怎么一种情况呢?她实在有难言的苦衷。她一时昏迷送进医院,一夜之间花去了不少医药费用,这不是紧上加紧吗!
医生为她开了两次的液体,她觉得现在就可以出院,还得听医生的。她人不能出去,心中惦记着妹妹的情况,还托人给妹妹的医院帐户上打了些费用过去。当老兰香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十分高兴。她觉得二女儿的身体恢复得还可以,就回到老支书那里去了。
老兰香和老支书这几天不停地打算着如何办好他们的婚礼,老支书的主意是要发动全村委会的干部为他们张罗,使所有村民给他们搭情,通过结婚发一次财。
前一向有对青年结婚,老支书主动为他们主持婚礼。在婚礼上老支书对广大的来宾说道:“……你们要知道,现在是新时代,不但青年人结婚自主,老年人也同样有这一权利。以往村上只要有一对老年人结婚,就有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的,好像他们挖了谁家的祖坟,又在上边撒了一泡尿似的。你们都看到了?是真的吧?完完全全是真的,一点假都没有吧?他妈妈的把子,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啊?这就是不听党的话,不按党的政策方针办事,说穿了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你们说,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干什么啊?他妈妈的把子,以后再发现这种情况,我们就要杀杀歪风邪气了,我们的原则是从干部头上开刀。有严重的要打击,有不接受惩罚的,要拧起来,送到村委会那间黑房子里。饭不给吃,水不给喝。有哭叫的,在嘴里塞上旧棉花,看他还叫不叫!
“全体干部,全体村民们,我老支书是谁啊!我是党支部书记,我是党的代表。反对我是反对什么啊?这些我就不说了,大家想想,再和我上边说的话联系起来,不就全都明白了吗。
“以后呀,老年人结婚也要办得风风光光的。在村中心举行婚礼,锣鼓家什一起响起来,山珍海味样样上;新人也要穿红戴花披婚纱,着金着银;也要闹房,把场面烘烘热火。妈妈的把子,你们说好不好?当然好,当然好了!”
“我讲的这些话不错吧,这是应该的吧?虽然大家现在不语言,我肯定你们从今日起会支持老年人结婚的,会参加到里面的,会轰轰烈烈地操办。你们一定能够表现得很好,一定能。谁如果不积极,就看他有没有党性……他妈妈的把子,也就是看他要不要和党在一起。”
“好了,对关于这件事情的要求我已经讲了一大半了。接下来还要说一说那些,反对父母再婚的子女如何处罚的问题了。”
老支书的话很长,引起了来宾们的反对,可是,只得忍受着。几十年了,他们都是这样低着头咬着牙听着老支书扯淡。
天没有支书大,地没有支书宽,叫谁死就活不旺,那么大的村子里谁敢得罪老支书呢!
全村的人都记得,有一年秋天,老支书发现村里有一个瓣包谷棒子的妇女,是怎么下毒手的。
那时侯,还不是村委会,是生产队。全生产队的庄稼地里的果实,只有支书敢随便采摘,其他社员只要单独进入庄稼地就是贼,肯定要上会接受批斗。
因为这一原因,曾经逼死过几个社员。
这一次,老支书发现的这一妇女,原是生产队有名的“茉莉花”,她白日干活,汗流浃背。夜里洗脸梳头,坐在月光下,和自己男人说说笑笑。有浪荡的男人说这一女人是月亮精,坐在月光下分外迷人,周身上下放出一种比茉莉花还香的香气。吸进鼻子里,三天不散,男人只要遇上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的男人真有福,这一辈子活得比生产队那一个男人都滋润。
有人问她是什么原因,这一女人说,我本来不香,是支书对人这么说的。她说完嘿嘿地笑了一阵又说,支书的眼睛总是盯着我的屁股蛋子看。我不理他,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支书馋得没办法,只好在背后宣扬我。我的名字本来叫兰花,他说兰花没有茉莉花香,就叫我茉莉花。
有一次大队开大会,支书当着全体社员的面说:“咱大队的优秀女人很多,特别是茉莉花。”他叫出他为我起的名字,大家在台下吵吵起来,互相发问,谁叫茉莉花?她在那些地方优秀?臊得我胡乱转,大家看出来了,都朝我叫起来。从此以后,我的名字茉莉花就上了工分册。
支书爱茉莉花可以说剩过了他爱过的许多女人,只是得不上手。
那一天,支书发现她在偷包谷,没有说话,一下蹿进包谷地,逮住了她,俯在耳边说:“原来你是个贼,光天化日之下偷国家的粮食,你都不怕连累你的男人。”
茉莉花放下家伙,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她说,只要支书不连累我的男人,你要什么我都给。支书神魂颠地说:“你只要永远和我好,我不给你男人找事。”茉莉花说:“你对我男人一直不好。不是派他修铁路,就是派他捞沙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多数不在家。过大年还在饲养场里看护那些牛。”
支书的哈拉子都掉下来了,急急忙忙地说我以后对他怎么样,要看你对我怎么样。
到了后来,茉莉花的男人嫌她和支书有那事,关起门打她,她也觉得对不起男人,找了根绳子去悬梁自尽。因为不得法,挂掉一只耳朵,勒坏了一只眼睛。从此,茉莉花的美名就没有了。
支书不再和她约会,看见了装着看不见,趾高气扬地走过去。好在,他的男人的处境还比原来好了一点。
支书和兰香要好几十年,和许多女人都有插曲。支书凭借他手中的权利,如尝试园子里的桃子一样,每棵树上的都咬一口,然后扔掉。
今天,他站在台子上,给这一对青年主持婚礼,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心中都明白。
扯完蛋的老支书回来,看到老兰香正在洗脸上头油,抽上香烟坐在一边说话了:“哎……我说你啊……兰香啊,妈妈的把子……”
“谁妈妈的把子?”兰香习惯的嗲声嗲气地问。
“你说谁的妈妈的把子?还不是骂哪个他妈妈的……把子。”
“半天说不成一句话……你你你……急死我不成!”
“我说你年轻的时候有多哪个。”他嘿嘿黑地笑着。
“我说啊,你这个家伙要变心咋的。是不是又要和茉莉花哪个了,是不是啊?”
“老支书躺在床上,试试睡舒坦了说:“夜……夜……我想把狗日的宰了。”
兰香更嗲声嗲气地问:“为什么?”
“还为什么?你心中明明白白的。你这么问故意让我生气是不是?”
“好我的祖宗哩,还有闲时间磨牙。快说正事吧。”
“好了好了,玩笑话我们不说了,就说妈妈的把子正事吧。”
“你说的正事,就是我们结婚的事情吧?”兰香的脸洗好了,头油也上好了,轻飘飘走过来,坐在支书身边,俯下身去问。
“对,我们他妈妈的把子,好好商量商量。”
“今日,我们先去买衣服,明天买婚纱。”
支书往起一坐说:“婚纱要最好的。妈妈的……”
“时新的?”
“对,妈妈……时新的。”
“来车?还是摩托?”
“……这个,妈妈的……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老支书呜呜拉拉地说。
“怎么变挂了?”兰香紧张地问。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儿子三毛子和媳妇红花不同意我把你娶进门。他们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们就在外边混去吧。娶来了,过不了三天一死,还得贴上一付棺材。”
支书的话还没有说完,兰香的气就上来了:“把他们……”
“你是说……”
“干掉?”
“妈妈的把子,你咋敢胡说啊!”支书上牙咬着下牙,发出吱吱的响声。
“你办法多,为什么不?”
支书的口眼歪斜了,兰香没有看见,她还嗲声嗲气地撒娇:“我为了你和你……把我的那一口子,你难道不能为了我干点什么吗?”
老支书定定地瞧着她,她还在说:“那时候你告他漫骂毛主席和共产党。”
支书腾的一声躺下去,好象绷得过紧的弓弦,需要松弛一下。
“你咋不说话哩?”
“…………”
“到你跟前舍不得了,是吗?”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你难道不知道?那是文化大革命,妈妈的把子。”支书不知为什么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得危险。他想,最好什么都不说。可是,他已经说了。这不是妈妈的把子……
“那时候你找人出庭,理直气壮地在法庭上对他冲击,他大气不敢出,认了。他整整吃了多年劳改,以后人就……”
老支书抬起身子,扑过来,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她的一撮头发,眼睛发绿了,大声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兰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猛然觉得可怕。
“你后悔了?”
“我后悔个啥吗。”她哭起来。
“妈妈的把子,你哭,我让你哭!”老支书的眼睛瞪得好大。
老兰香更加哭得厉害。
“妈妈的把子,多少年了,你还想着他。是不是?”
“你不为我着想,我就想他。”她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清楚的话。
“妈妈的把子,妈妈的……”他攥紧她的头发嘶声竭力地大喊叫起来。
兰香害怕极了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老支书叫道:“我要干什么!你说我要干什么?我现在要向组织揭发你的问题,你的问题,听明白了没有?”
“你揭发我的问题?什么问题?”
“对,揭发你妈妈的把子……”
“你?揭发我什么?”兰香惊奇地问。
“我,一定要揭发。”他扔掉她的头发,站在地上。
兰香害怕他象诬告丈夫一样诬告自己,求饶说:“你别生气,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过得好好的?这不敢说,这不敢说。说不定那一天......”
兰香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颤抖着,双手按在臀部,挪动着。她觉得多少年在一起厮守的支书,一刹那间变成了一只恶狼,马上要吃了她。
她确实害怕他,她一直在他的管束下。她怕他,她早意识到事事都得顺着他。
她知道支书的手腕,她知道他处处得胜。她知道他现在和社会上的黑势力揪合在一起,时时都有可能致别人于死地。
“你真的不要我进你的家门?”支书恶狠狠地问她。
“我要.......”
不一会,他们又重归于好。
老兰香的心情还很复杂,她似乎认清楚了一件事情。一般来说,一个人认识清楚一件事情,就会有感悟,或者悔恨,或者后怕,接下来该如何去应对,可是多年从支书的熏染中出来,她的灵与肉也和支书的灵与肉特别相近了。
她如圈里的母猪一样,只知道吃食,只知道和公猪苟合,而后躺在公猪的身边打盹,再起来,在乌黑肮脏的墙壁上蹭痒痒;再去吃食,再和公猪苟合......周而复始,以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