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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带血的泥土(二十四、二十五)

作品名称:朝圣与修行      作者:狼行于野      发布时间:2014-12-05 09:44:41      字数:4953


  二十四
  血红的太阳照在梁子上金色的土地里,秋风抚过土坎子下的青冈林,把枯黄的青冈叶摇得哗啷啷响,对面的松林在秋风中发出怪兽般的低吼,一只苍鹰扇动着翅膀落在了松林下的苞谷杆地里。远处的鸡公嘴在薄暮中模模糊糊,神秘鬼魅。团堡山在梁子上的眼皮下过于渺小秀气,梁子上挖断山的缝隙里仿佛透出些蓝莹莹的光,一点也看不出是人工挖出来的。传说几百年前,我们寨子上的通塔湾一家人出了三个土匪,官府派了好多大兵剿匪,结果反被土匪打得落花流水。官府没有办法,只好请个阴阳先生偷偷来实地看看,阴阳先生说是梁子上的龙脉印发的,如果不切断那龙脉,说不定这土匪将来就做了王。官府于是组织大兵连夜三晚偷偷摸到梁子上挖了个又深又长的地缝,切断了龙脉。几个土匪在挖断龙脉的那一刻,在梦中都喊挖得疼,有的喊挖到了肩膀,有的喊挖到了腰杆,有的喊挖到了脑袋,不久那几个土匪竟然很快就害病死了,听说被挖断的龙脉涨了三天三夜的血水,血水一直流到冉家坝的天坑里,渗进了阿蓬江。
  大烟正用力地从梁子上自家贫瘠的土地里掏红苕,他像一头永不言语的笨拙老黄牛,卖力地在土地里劳作;黄丝蚂蚁在他前面割苕藤子,枯黄的苕叶撒得满地都是;苕花把刚掏出来的红苕上的泥巴掰掉揩干净,她灵巧地将裹满泥巴的红苕打扮干净后,扔进撮箕里,待撮箕装满后再提起来倒进背篓里,她的手指已经揩得生生地发疼了,皮肤被沙子摩挲得渗出血来;二杆子负责用高架背苕藤、用背篓背红苕回家,二杆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双大脚踩得地皮踢踢踏踏的响。
  苕花提着一撮箕红苕用力地甩上背篓,想把红苕倒进背篓里,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撮箕的提带不够牢固,提带嚓的一声绷断了,从撮箕里抛洒出来的红苕直奔二杆子的脸上而去,二杆子躲闪不及,红苕打在了鼻子上,鼻血从二杆子的鼻孔里渗了出来。二杆子心中的怒火烧了起来,他骂着跳上土坎伸出巴掌狠劲地扇了苕花一耳光,苕花被二杆子打翻在地,眼角碰在了坚硬的石块上,眼圈顿时变得乌黑发紫,碰破的眼角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黄丝蚂蚁骂了起来:“爪棒,爪棒,大爪棒!你就不晓得看到点,把你男人的鼻子都打出血了,丧门星,败家子!”大烟提着锄头走了过来,牛一样喘着粗气骂道:“砍脑壳死的婆娘,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个不中用的。”没有人去扶苕花起来,在父母们的叫骂声中,二杆子的火气更大了,从大烟的手里夺过锄头,用锄把狠狠地打苕花的小腿和屁股,打得苕花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也许是被苕花的嚎叫声镇住了,也许是良心发现,黄丝蚂蚁紧紧地抓住二杆子手中的锄头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再打也打不转砍脑壳死的,今天懒挖得了,回去煮夜饭。”如血的残阳下,在黄丝蚂蚁喋喋不休的骂声中,二杆子一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二杆子背着一背篓红苕,大烟也背着一背篓红苕,黄丝蚂蚁扛着锄头,苕花捂着流血的眼角也背着一背篓红苕走在最后。夕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回到家里,苕花拖着疲惫的身子给一家人做晚饭。忙完了一切,她再没有了心思吃饭,静静地坐在阶沿上。她听见了鬼冬哥在坟地里的古树上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她曾听说鬼冬哥的身上附着许多野鬼的魂,鬼冬哥在夜晚发出奇怪的叫声就表示有人要死了。是谁要死了呢?她不知道,但她想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好。
  他们都吃完了饭,扔下碗筷留给苕花收拾,收拾完碗筷后,她独自坐在黑漆漆的火铺上,用手捂着白天撞破的眼角,一滴滴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染在伤口上,伤口更加疼痛,像有人往上面撒了石灰样钻心地疼。二杆子的呼噜声起起伏伏,他好像很劳累了。已经结婚将近一年了,二杆子没有碰过她,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女人。有人说做女人是要让丈夫做那事的,但是她的丈夫根本就不碰她。他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可是连铺盖都各盖一床。她和寨子里的妇人们在田里一起劳作时,妇人们总是爱讲她们的男人是如何如何凶猛,如何如何不厌其烦。就连老实巴交的大烟也和老妇人们开玩笑:“没有手是不行的,总得到处摸摸嘛!嘿嘿嘿!”“人活着就是为了两个巴,上面是嘴巴,下面是鸡巴!嘿嘿!嘿嘿嘿!”在和老妇人们开玩笑的时候,大烟不但不避开她,还用眼睛偷偷地瞄她,好像是有意让她听见。
  黄丝蚂蚁和大烟还没有睡着,他们还在床上唧唧咕咕地说些什么,既像在摆龙门阵,又像在讨论第二天的活路。“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苕花在脑子里反复问自己。“还不如死了算呢!”她从屋角的柱头下拿出一瓶农药,拧开盖子倒出了一盖农药,她闻到了那刺鼻的农药味,那样让人恶心难受,她不敢喝,她怕死。但是她想了想,似乎活着更不容易,于是她狠狠心喝了下去。顿时,她感觉喉咙火烧火燎的难受,巨大的恐惧感袭击着她,她手中的药瓶滑在地上发出了“嘭”的一声脆响。
  “砍脑壳死的在做哪样,还不睡,又把哪样东西打坏了。”黄丝蚂蚁在床上愤愤地吵了起来,随后从床上爬起来走进灶房。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顿时感觉事情不妙,于是连忙点亮煤油灯。她看见了地上打碎的农药瓶和苕花绝望的眼神,她觉得事态严重,连忙慌慌张张地叫起了大烟和二杆子。二杆子和大烟也慌了手脚,叫骂着开始着手抢救苕花,他们从茅厕里舀出大粪灌进苕花的嘴里,经过一阵叽里哇啦地呕吐后,他们把苕花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苕花虚弱地躺在床上,眼里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
  
二十五
  清晨,我刚从梦中醒来,就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外面阶沿上摆龙门阵。窗上的光亮还很暗淡,天还没大亮。我想继续睡一会儿,但是父母频繁的交谈却让我无法入睡。我想了想,过不多久,母亲就会催我起床,于是索性躺在床上仔细地倾听他们谈些什么。
  “共烧了几杆屋呀?”母亲问。
  “烧了两杆屋,正房子一杆,转角屋也着烧了!全靠帮忙抢的人斗劲,不然那一向房子都要着烧成灰。”父亲说。
  “砍脑壳死的老麻子黑宝做得也太过分了,啷改就要烧房子嘛,修两杆房子好扎实嘛,费力淘神的,一发气就烧房子太狠心了。”母亲不无感慨地说。
  “也不能光怨老麻子黑宝,粪蛋那狗日的也不是东西,他对老麻子黑宝点都不孝敬,比五里外前都不如,日妈倒娘地乱骂还不算,有好吃的东西也是关锁得紧紧的,老的两口子气味都闻不到点!”父亲说。
  “就为这个迈?”母亲问。
  “好像是着马超把粪蛋和老麻子黑宝都打了两棒!”父亲说。
  “老麻子黑宝不是说马超是他的报仇人吗?”母亲问。
  “狗屁,那个家庭硬是很难说,不像话!”父亲说。
  我后来才知道,父母亲摆的是老麻子黑宝家烧房子的事。
  老麻子黑宝只有一个儿子,叫粪蛋。老麻子黑宝十分溺爱粪蛋,粪蛋小时候是寨子里过得最安逸的孩子,老麻子给他买最好的东西吃,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把他送进学堂。可是粪蛋在学校很不像话,除了爱调戏女同学,还在背地里说老师的坏话,只因为他是贫农而逃过了被学校开除的命运。可是后来有一件事闹得太大了,学校不得不开除了他。
  学校还没结婚的女老师何老师在女厕所里小解,粪蛋悄悄地跟在后面去偷看,还用一根树枝去捅她的光屁股,结果被何老师逮了个现行。何老师哭哭啼啼地跑到校长那里去告状,说这样的流氓学生还要继续留在学校,以后学校不闹翻天才怪,一定要把这样的流氓学生开除了才是。校长想想也是,于是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宣布对马大全(粪蛋的大名)同学开除学籍的决定。就这样粪蛋就结束了他的学校生活,老麻子黑宝没有骂他的儿子,吸了吸大鼻涕说:“开除了就开除了,不读那个麻X壳壳书又死不了人!”
  粪蛋十七岁就结了婚,结婚那年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全国农村都在包产到户。土地分到户了,再游手好闲肯定就会挨饿。可粪蛋是游手好闲惯了,他最能干的就是在批斗大会上拉腔摆带批判人,尽管上坡干活也是为了撑腰懒胯混日子,混工分,哪里适应得了单干生产呢?这一来,地里的所有活肯定就落在了老麻子黑宝两口子和粪蛋婆娘肩上,粪蛋一天东游西逛,拉腔摆带地操外地口音,冒充见识广。加上老麻子黑宝也不是下地干活的能手,因此地里的活就很敷衍,俗话说“人皮哄地皮,地皮哄肚皮”,地里的活一敷衍,全家人自然挨饿。一个家庭饿肚子自然就会滋生很多矛盾,特别是别人家不饿肚子,自己家饿肚子就更容易滋生矛盾。
  粪蛋南腔北调的骂老麻子黑宝:“老狗日的不中用,做活路撑腰懒胯,不然郎个得挨饿哟!我那婆娘也是不中用的东西,一天就晓得翘起屁股摆骚,在老狗日的面前也摆骚!”有人听到粪蛋骂他爹和婆娘,就哈哈大笑。
  有人问他:“狗日的粪蛋,你老汉是狗日的,你也肯定是狗日的哈,你看见狗日你的娘,怎么就不去把狗撵开呢!”
  有人问他:“粪蛋,你说你婆娘在你老汉面前翘起屁股摆骚,你抓到过迈,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哟,你要好心看到起哈,招呼你不在的时候,你那婆娘跑到那老麻子黑宝老狗日的肚皮下面去了哈!”
  “呵呵呵,你狗日的些!不要拿老子开涮嘛!我日你祖宗八代些!”粪蛋脸上有些尴尬地回骂开他玩笑的人。
  除了拿粪蛋开涮的人外,大部分人对粪蛋嗤之以鼻,背地里骂他:“没教养的东西,枉在世上走,怎么就变成器,变成人了哟!”
  “老麻子黑宝娇生惯养出了那支货,是倒八辈子霉了。”
  “老麻子黑宝是个杂种,生个细娃都是杂种,没有孝道,哈哈哈!”
  最气愤的当然是老麻子黑宝了,他大骂粪蛋没有孝道,不是人屙出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岩孔孔里崩出来的。他不光骂粪蛋,还骂自己的婆娘:“你那个老母狗,生你妈的那支货,老子着你狗日的害死了,你个狗日的啷改不着猪啃了你啊!”老麻子黑宝的女人根本就不回答他,她已经养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习惯,她已经把老麻子黑宝当成了附在身体上的魔鬼。只有粪蛋的婆娘在忍受不了粪蛋对她的辱骂时才会和他大骂起来,她像一只被惹怒的母狗,和他的丈夫也和她的公公对骂起来,她骂起人来特别了得,很有新意,可以半个小时内不重复一句话。她特别爱动怒,她有时候一开骂就是整夜不停息,第二天嗓子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粪蛋的婆娘生下一个儿子后,老麻子黑宝高兴坏了,他用全部精力去照管那孩子,抱着孩子去寨子里的每家每户串门,就是帮人编竹蒸笼的时候,他也把孩子带在身边。他得意地指着孩子对别人说:“看,我们马家的后代,粪蛋的种,我的报仇人到了,粪蛋那个杂种收拾我,碗柜里的碗是轮流转啊,这个细娃长大以后也会用相同的方法收拾他的,哈哈哈!”于是大家都知道老麻子黑宝有了个报仇人。
  事实好像并非老麻子黑宝想象那样,粪蛋的儿子马超一天天长大,长得很帅气,完全摆脱了马家血脉的丑陋形象。马超不怎么说话,整天阴沉着脸,对家里人谁都不“感冒”。他看不惯老麻子黑宝两口子的邋里邋遢,厌恶粪蛋的装腔作势,仇恨他母亲的无能和臭嘴,他厌恶他那个家,也厌恶家里的每个人。
  老麻子黑宝的婆娘生病了,天天拉血尿,屙血屎。粪蛋不管她,不给她请医生,他说那是老麻子黑宝的事。老麻子黑宝也没钱请医生,任由她的病一天天加重,老麻子黑宝的婆娘也不指望她的儿子和丈夫,忍着痛苦延日子,不出一月就死了,老麻子黑宝被粪蛋赶了出来单住。
  一天晚饭后,老麻子黑宝和粪蛋吵了起来,粪蛋说米柜里的米好像少了些,问是不是老麻子黑宝偷了。老麻子黑宝说粪蛋说鬼话,说粪蛋冤枉老汉要遭雷劈。
  “我才不怕遭雷劈呢,你叫雷劈我噻,雷啷改不劈我耶!”粪蛋指着天质问老麻子黑宝。
  “你那反脚蹬天的狗东西,老天要收拾你嘛,你等到起嘛!”老麻子黑宝吸溜着鼻涕骂起来。
  “你肯定是偷我的米出去裹妇人了!老骚棒!”粪蛋难听地骂起老麻子黑宝来。
  他们骂得不可开交,马超举着把火钳从转角屋的火铺上冲出来,冲到粪蛋后面用火钳狠狠地打了两下粪蛋的屁股;又冲到老麻子黑宝后面用火钳同样狠狠地打了老麻子黑宝的屁股,这让老麻子黑宝实在没想到。粪蛋趁机奚落起老麻子黑宝来:“你砍脑壳死的,你的报仇人呢,还不是要搞你两下,哼哼!”
  老麻子黑宝气坏了:“老子要让你这些狗日的好看!”他跑进屋从火塘里退出一根燃得正旺的烧火棒,扔进转角屋阶沿角角堆着的稻草上,顿时浓烟就起来了。
  粪蛋的婆娘吓得哇啦哇啦地喊叫起来:“救火啊,救火啊,烧房子啰,烧房子啰!”棒老二和寨里的许多人一听到呼叫声就及时赶来灭火,他们爬上房子,蹬掉火势两边的瓦,然后从近处的水田里舀水灭火,由于抢救及时,大火很快被灭了。
  我赶着牛去大面山,路过老麻子黑宝家时,看见他家的房子着烧了两间,烧过的地方一片狼藉,黑漆漆的,没烧透的柱头和瓦阁垂头丧气地乱七八糟支拉在地上,碎瓦片满地都是。老麻子黑宝红着一双血眼坐在泡桐树下吸辣子烟,粪蛋蹲在一颗被烤焦的棕树下,很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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