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二柱子

　　一个老巫婆不动声色的诱劝我喝下那又苦又涩的汤。
　　“来，喝下。忘却尘世无尽烦恼……”她凑过一张枯树皮似的千沟万壑的皱皱巴巴的脸，上面的细细长长的皱纹深如刀刻。我摇了摇头。
　　她在皱如枯树的脸上刻下不易察觉的诡异微笑，默默的飘然离开。
　　“孟婆汤，奈何桥，红尘烦恼，痴梦难消……”
　　阴冷的渡河上枯草般黑瘦的鬼魂低低的吟唱着他们沉重的鬼歌，于是瑟缩如风中秋叶。
　　我看到，他们哭哭啼啼一阵后终于忍受不了剧烈的恐惧，一口喝下，然后在迷醉的恍惚中飘过桥去。我知道要想见妈妈，我就要喝这汤，才能过奈何桥。
　　孟婆又一次飘了过来，绿幽幽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我，干枯的嘴角浮现的一丝微微的笑意。
　　孩子，你还能撑多久？要见妈妈就把汤喝下去。
　　我漫不经心的看着和感觉着奈何桥上孤零零的游魂，桥下鬼魂哭泣般的歌声四面包围着沉闷的天空，阴森森的寒风凄凄惨惨的贴着骨头刮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意识到害怕，想象比高墙内的恐惧和折磨好受多了。
　　我想我得赶紧喝了这汤、走过这桥，就能看见妈妈了，于是我将那苦涩的汤一仰而进，眼前立刻是一番新的景色，小鬼们都不见了，老巫婆也飘然而去。
　　只见花园的草坪中站着妈妈，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了一地。
　　二柱子在“阴朝地府”见到了三十多年没见的妈妈，他抱着妈妈失声痛哭起来。妈妈看到自己的二儿子来了，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满身满脸的伤痕，光着漆黑的脚丫子，本来矮胖的二柱子变得骨瘦如柴……，哭着问儿子：“二柱子，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在人间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二柱子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俩拥抱着哭了一天一宿，在妈妈的怀里，二柱子仿佛回到童年的时光，那时乡亲们被饥饿，寒冷和疾病的阴云紧紧包围的时候，我却可以腆着吃得饱饱肚皮的在门前高高的大杨树下心安理得的玩耍。乡亲们压抑的哭声总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飘过来，我仔细的听着，那些细细的，低低的声音哭的伤心极了。我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妈妈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孩子，要是你不会长大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妈妈要离开我了，那一天把好吃的东西都给我吃了。
　　哭够了，二柱子看看周围的一切笑了：“妈，这阴间真好，并不可怕，倒像是天堂，就咱娘俩，也不用吃饭，还没人欺负我，更不用出去干活，只是没有酒喝，好在也不馋。妈，我就把你走后我遭的罪和你好好说说，我活了四十多岁，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敢说话啊。”
　　二柱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诉着：“妈，你走后我才七、八岁，没娘的孩子每天趿拉个鞋，流着鼻涕，不知为什么爸就是看不上我，他对大哥最好因为大哥能帮他干活，他亲三柱子、四柱子，他们会讨爸喜欢。我不会，不会说好话，又不爱干活，还特别能吃，妈，我总是吃不饱，为这不知让爸骂了多少回，打了多少回？我每次挨打就想妈，妈只是你没打过我。”
　　“妈后来我上学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爱读书，老师教的课我听不懂，一上课就睡觉，老师用粉笔打我，我恨死他了。作业我不会写，考试竟是得二分（百分制）。那个坏老师说：‘以后你就别来上学了，你这样的学生我没法教了。’妈，我连二年级都没念完就不上了，回来爸把我打个半死，可我也还是不想上学去。十几岁我就在生产队干活，不知为什么大人们都拿我取笑，他们把粪扬在我身上，用秫秸把我埋起来，我到半夜才回家，爸不给饭吃还打我。妈你说我该怎么活啊”
　　“后来大哥结婚了，怕我给他丢人，我自己就押个马架子窝棚住在那里，冬天可冷了，冻得我浑身打哆嗦，棉袄都是洞，袖口和裤脚都损边了，那日子过得别提多苦了。嫂子对我最好，我心里知道，有时候她还帮我缝缝补补，给我送吃的。可是家里还有爸、三柱子、四柱子，她还有她自己的孩子，我怎么还能用她呢？我虽然不说，我心里啥都明白，我可怜嫂子，从此我不回家了。”
　　“妈，地震你都不知道吧？那年海城地震后，村里好多房子都倒了。国家救济，村里都盖了新房，大队研究也给我盖了一间房，我就算有家了。”
　　“妈，你知道生产队的活我真的干不动。我太能吃，四个大饼子只能塞牙缝，没吃饱就想睡觉，浑身没劲，队长就踢我，我实在不愿意上工，可又没有工分，没办法我就上亲戚家吃一顿。一次在三大爷家吃包子，我吃了二十六个，吃的三婶都在地上打默默，怕都吃了，她家里人吃不上，其实我才吃了个半饱。”
　　“开始还有人找我吃饭，到后来谁家也不愿意让我吃饭了，妈，我真是饥一顿，饱一顿，饿急眼了半夜上粮仓里偷点别人家的苞米，可连火都没有，只能生吃填饱肚子，那日子真没法过。”
　　“妈，我的岁数越来越大，你要在家早给我娶媳妇了，可爸根本看不上我，也不给我张罗，连四柱子都娶了媳妇，可我还是光棍一条，一副懒散的样子，没一件不漏肉的衣服，村里人都把我当成傻子，外村人更是欺负我。”
　　“妈，我心里明白，我不想和他们说什么。老天爷不喜欢我，不待见我，让我长成这样，四愣的大脑袋，小眼睛，翻嘴唇，一口牙还参差不齐，矮挫矮挫的还长个小短腿，妈你怎么就给我生成这样啊？让所有的人嫌弃我。”
　　爹说：“二柱子，你怎么脱生这么个熊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骂了他“爸，我还想问你呢？你干什么缺德事，把我造孽成这样？”
　　“妈，你说我多可怜，我想明白了，我就这样活了，争也没用，认命吧。”
　　“夏天还好过，冬天没有柴火，我就冻着，可也没有冻死我，你知道为什么？妈，我有个嗜好就是喝酒，喝了酒我就没了痛苦，什么也不用想，借着酒疯我专打平时欺负我的人，专骂平时骂我是傻子、是疯子的人，我躺在他们家门口，我把巴巴抹在他们家门上，他们赶我走一定要给我吃的，不给，我就吃他们家的东西，见什么拿什么，反正也是个醉鬼，这办法真灵，有时能弄来好几天的吃的。可有的家哥们多也常常把我打得血流满面。妈，你说我活得多苦啊！”
　　“妈，不瞒你说，我到了嗜酒如命的地步，逢年过节也有人给我钱，我都打酒喝了，村里的亲戚一看我每天喝成酒懵子，再不给我钱了，有时给一麻袋土豆，给一麻袋地瓜也就顶顶饥饿。”
　　“妈，那时我都想死几次了，可又活过来了。我心里没一天舒服的，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黑暗的，人心都是黑的，当官的也是流着黑血，其实他们干的事我在黑处看得清清楚楚，可我说什么？谁能信啊？我只有装聋作哑，喝我的酒取自己的乐。”
　　“妈，后来我捡了个女盲流，也是个好吃懒惰的主，洗干净了，长的还可以，还是个大眼睛双眼皮，可心眼和我不差上下，我自个认为，也算是郎才女貌了。”
　　“我看她可怜，吃的东西多了，我就给她一些吃，时间长了两人说的话也就多了，摸摸碰碰，她也愿意。这辈子我没想到还能讨个老婆？对她好，为了让人知道，我也是个有情有意的男人。没想到她说她愿意跟着我，我兴奋的不得了，心想不用结婚，干脆就睡了她。”
　　“妈，她给我的惊喜太大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好，后来跟她睡了觉，就不想这些了。这女人除了长得不赖，是活不会干，是个懒婆娘，我想反正有吃的就有她一口，好赖俺尝到了女人的滋味，有女人和俺睡觉冬天还暖和多了。一来二去她还给俺生了个儿子，俺看到儿子才学会笑了。”
　　“我是喝了酒，就喜欢捣鼓她，她人长的不大，我反过来掉过去不费什么力气，有时候一晚上玩她三四次，我喜欢听她嚎叫，越这样越来劲，有一次把她弄得昏死了过去，把我吓得够呛，真以为叫我干死了呢？”
　　“妈，你说我二柱子四十多岁了，才尝到女人的滋味，那真是舒服，过瘾啊，我能轻饶了她吗？她喊疼、她哭、她流血，都能让我兴奋，我天天除了吃喝就忙活她。”
　　“可，妈，好日子没多久，她就变心了，偷着找别人睡觉，还几次想带着儿子跑，越来越嫌弃我，村里的亲戚嫌弃我，他们毕竟都帮过我，可她的命是我捡回来的，她养好了要跑，我二柱子也是个男的，我咽不下这口气。”
　　“妈，那天，我趁她们娘俩睡着了，我就开始喝酒，我想到这几十年的日子，我想到这个世界的黑暗，我活着没有一个人理过我，我心里的苦水从没和任何人说过，我喝了两瓶子白酒，妈，我真的看见你了，你说来找妈吧！妈永远不嫌弃你，你是妈的好儿子，我哭了，我决定杀了她们娘俩，然后就去找妈。”
　　“那天凌晨，我借着酒劲，用大菜刀将给我当了两年老婆的女人杀死了，把那个两岁的儿子杀死了，她们没哭，我也没哭，然后把房子用火点着，我要用火葬送她们走，死了也是我二柱子的人”。
　　“村里的人来了，我哈哈大笑告诉：‘这下好了，她们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们全家都幸福了，我要找我妈去了’。”
　　“妈我有人命啊，我没跑，等着警察来抓我，这回我真完了，村里人个个都高兴，可能他们都希望我有这一天。大柱子、三柱子、四柱子都来了，没和我说话，只是嫂子哭了。我被绑着，押上了警车。从那天起我过着非人的日子，到最后家里也没一个人来看过我，连我自己被判的什么刑都不知道，反正天天挨打，天天挨骂，最后我是被枪毙还是被打死的这个世界没人会知道。”
　　“妈，不管这些了，都过去了，这回好了就咱娘俩了，妈，这阴间比阳间安静多了，真好，不挨饿，不挨打，不看别人脸色，不干活也不吃饭，不快乐也不痛苦，妈，这里有你真好，我会好好孝敬你啊！”
　　妈妈，一直流泪听完二柱子的哭诉后，紧紧的抱住儿子，脸上带着泪花笑了她对二柱子说“孩子，这里是天堂，你和妈在一起了不会再有痛苦了。”
　　二柱子是老叔的二儿子，四十二岁时，家里接到监狱通知：“二柱子死了”。一张纸一条命。
　　我从未和他说过话，只是见过两次面，他长得敦实憨厚，不惗不傻，好吃懒做，嗜酒如命，很少讲话，最后杀了人被抓起来了，后来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只是接到公安局的一纸通知。鸭子场，没人去收尸，也没人过问，二柱子死了就死了，从此没人说起他。
　　可我还是觉得二柱子有些可怜，我一直在想，二柱子的心灵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