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苦恼(五)
作品名称:童年的苦恼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8 12:56:56 字数:3735
第五章老坝口啊,老坝口
任何人都不要心怀恶意,对人要以仁慈为怀。
林肯
伯父领着我来到老坝口学校。据说,这是淮海市一所颇有名气的中心小学。她的校歌就说明她的地位及影响。我还记得其中两句:“……七十二位老师,奔向红专方向;两千名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陵河小学同她相比,真是一天一地。
陵河小学是三排黄泥土垒的墙,红茅草苫的土屋,和东面的泥墙组成口字形。老坝口小学却是青梁瓦舍,高墙大院,三进三出。陵河小学只有一副破烂不堪的篮球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投篮时,力气稍微大一点,球准能把球架砸趴窝。老坝口小学有四副篮球架,二十余副乒乓球台,一个大足球场。还有秋千,荡板,高低杠,双杠等,到处都是文体活动场所。陵河小学只有十个老师,三二百个同学。老师大多是江南调去的,本地土老师(不是科班出身)极少。学生岁数也不等,就拿我们三年级来说,一个班总共三十来人,有的十岁,有的十六七岁,还有一个是结婚生子的人。这里的孩子,任务只有一个:上学。我们陵河小学生呢,一边上学,还得一边干活。早晨,教室外面能摆一排粪箕子,里面有的装粪,有的装青草,有的装猪牛羊食,个个粪箕里总不会空着,空着家里不愿意,搞不好还会挨上几鞭子。小山就被他爹揍过,因为他玩糊涂了,忘记剜猪食。这些粪箕子有的还被用来作书包用。我们陵河小学的学生,成年累月还不知能否看一次电影。这儿却每周一次,有时在学校看,有时在电影院包场。我们家乡的小学生,衣服穿得参差不齐,五花八门。有的是拾哥哥或姐姐的旧衣服,有的是父母的长衣短改。偶尔有谁穿件新衣服,那准能把全校学生的眼睛吸到自己身上。穿新衣的孩子在学校里骄傲地绕来绕去,周围的学生会贪婪地围着走马灯。可是,老坝口小学的学生呢,个个衣着整齐,干净。男生上白下蓝,一色的学生装;女生上为白衬衣,下着蓝色或花色的学生裙,神气极了。
这里的学生,脸上雪白粉嫩,活像个洋瓷娃娃,根本没有我们家乡学生的那种鼻涕和泥土混合勾画的张飞脸。他们的胸前、袖口、领头,布纹清晰,色彩鲜艳,整整洁洁,不像咱们家乡的学生,生怕把衣服洗坏了,很少去洗领口上的脑油,胸前的油渍饭迹,袖口上的厚厚鼻涕,我自己就是家乡学生中的一个标准模特儿。
站在老坝口小学校园内,看他们那样洋,我是这样土,一种羞耻心化为酒晕染红了脸膛。我仿佛是乞丐,走进了大地主的家;好像一只刺猬,闯进了玉兔窝群。为了我的尊严,我想后退。但为了我们农村学生的尊严,我又昂起了头,挺身而上。我想:他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也是新中国的儿童。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们,他们就无法生活。我们的父辈不种粮食,他们就要饿死;我们的父辈不种棉花,他们男男女女就得光屁股,什么家伙都能露出来。我们乡下既古老又悠久,城市只不过是农村生下来的孩子。我们穿的差一点,吃的孬一些,那是助人为乐,是先人后己。我们懂得“吃亏人常在,占香死得快”的人生哲理。他们讨便宜,是不会长命的,等他们都死了,我们乡下孩子不就独占一切了吗?
我挺胸昂首站在校长面前。校长瘦长个,模样有点像鲁迅,只是比鲁迅多了一副眼镜。金丝边的眼镜框架在鼻子上,显出十足的知识分子味。
“郝市长,我们还得考一下,看他基础怎样。”校长用一只手推了推眼镜,“按理说,考不好要留级,不过,我们可以照顾干部子女。”
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得慢条斯理,显得很文雅,很有风度,很有涵养性。不像咱们那儿的赵校长,专以讽刺挖苦学生为能事。
“好好,你们,看着办吧。”伯父大模大样地走了,俨然以占领者自居。
校长把我拉到跟前,一点儿也不嫌我土,笑眯眯地问:“叫什么名字?”
“郝天生。”
“多大了?”
“十岁。”
“喜欢这儿吗?”
“喜欢。”
“到这儿来,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他抚摸着我的头,“还要讲究卫生,你看,脖子上灰好多,多难为情。”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校长从脸盆架上端来一盆清水,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还拿过来一块香胰子(校长说叫肥皂),竟帮我洗起脸来。我真不愿意叫他洗,但他既然愿意服务,我就尝尝被服务——一个乡下仔被城里校长服务的滋味。满满的一盆水,竟变成了混浆,也不知脸上,脖子上,手上哪来的这许多灰,这岂不是有意给我难堪吗?
洗过脸,校长递给我一张补考试卷。他自始至终是笑眯眯的。也许他天生的就是一副和蔼慈祥的面孔。
调皮的学生最怕考试。因为考不好,老师批评,同学耻笑,家长更是大打出手。好学的孩子却最喜欢考试。因为考试可以检验自己的成绩,也是向同学和家长炫耀的资本。哪个学生没有虚荣心呢。我虽说成绩不咋样,但也不是调皮鬼。在陵河小学成绩虽不是状元,也是榜眼、探花。我自信我的考试成绩会让校长满意的。可是,接过试卷一看,成了洋鬼子看戏——傻了眼。题目活、全,似曾相识却做不出来。
我想学小山那样,偷看别人的,周围只有校长和我,看不成。想抄书,我分明感到,校长虽然埋头做其他事情,但他说不定能透过镜片的折光察看到我的“不轨”,不能抄。再说,我一向认为学生考试作弊,是自欺欺人,所以我只有来个瞎子放牛——随它去。试卷交出,我像做了错事一样,逃出校长室,溜回家去。
第二天,鸡刚叫,我就爬了起来:洗脸,洗手,洗脖梗,洗耳朵,头发也用水刷刷,用梳子梳成三七开。我不能再叫校长帮我洗脸,领导为下属服务的滋味不好受,怪不得咱们那儿小队长欢喜为大队长服务,却不让大队长为他们这些小队长服务呢。
手脸是洗干净了,但衣服脏却无法换。伯父跟伯母协商,打算发薪时挤点钱给我做一件。伯母虽说勉强同意了,但离关饷还有二十多天,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让别的同学来耻笑我的油渍衣裳呀,再说,耻笑我个人倒没什么,要是耻笑我们乡下来的孩子,岂不是给陵河抹黑?
还是小亚弟聪明,不愧伯父夸他官相。他对我说:“哥,有办法,把衣服翻过来穿。”我一想,对呀,翻穿,那些混蛋的油垢鼻涕的斑迹不都藏在里面了?细琢磨又觉不妥,翻穿衣服,别人不会笑话吗?
“不要紧,人家不会说。”小亚劝我。
我勉强照办了。看看翻穿的衣服,哈!既干净,又美观,衣服还新了好多。我左看左满意,右看右合适。记得我们白老师讲过,外国有叫“牛腿”(牛顿)的人看到苹果落地,发现了地球的引力。如今,我翻穿了衣服,竟发现新的能从旧中出这个秘密。妙哉,妙哉!
到了学校,校长正陪一个女老师说话。看我到后,就对女老师说:“吴老师,这就是新来的学生。”
吴老师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今后,我就是你的班主任。昨天,你考得不太好(我像被小山塞了一身的蒺藜子,满身刺挠挠的,不是好滋味),不过,能考这样也不容易(我冷冰冰的心又转热起来,蒺藜子似乎没有了),看样子,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今后要加油。”
我“嗯”了一声,算是尽到了尊师的礼节。说心里话,看班主任是女老师就不高兴。你不知道,要是摊个女老师当班主任,那就糟透了,班里一定乱。因为现在不是母系社会,男的怕女的,现在正相反。女老师只会哭鼻子,软弱无能。班上乱,课就不好上。别的老师也不欢喜来你班上课,即使来也只是应付应付,不会上心教。学不到东西,你想苦不苦?在陵河,我的班主任就是女的,姓白。人长得很标致,南方人,只是鼻子有点翘,像个大蒜头,且好哭。小山给她起个绰号叫“白哭鼻先生”。后来,学生干脆在背后喊她“白裤鼻”,“裤鼻”,“白裤”,“裤”,“鼻”等。学生们都欺侮她,只有赵校长来才能压阵,同学们都称赵校长是阎王爷,我们都是他管辖下的小鬼。
我仔细地端详一下吴老师,最突出的一点,是两根辫子长,那长辫子拖到小腿肚。她也不怕梳起头来胳膊酸。她瓜子脸,双眼皮,上唇长一颗黑痣。真怪,南方的姑娘,特别是城里的姑娘,总是比俺北方小大姐水灵。南方姑娘是富强面粉,俺北乡小大姐是原麦面粉。南方细腻,北方粗犷;南方纤弱,北方自然;南方好看,北方好吃。吴老师上穿白府绸罩衫,下面也着件被奶奶和我“呸!”过的那样蓝围腰。小亚告诉我那叫裙子。白皙皙的小腿露在外面,足蹬平跟丁字皮鞋。皮鞋擦得锃锃发亮,她倘若站在太阳底下,你不戴墨镜还不敢望她那双鞋,否则眼要刺花的。这些我不管,只要她不哭鼻子,不被人叫“吴能先生”就行了。
小亚和我一个班。由于我俩个头差不多,吴老师便让我们坐在一张课桌上,我本以为是老师照顾,后来才知道,这是人家主动让我的。这个位子是最中间最前面的第一张坐位。位上的人一举一动,老师历历在目。老师想骂你,唾沫能喷到脸上;想打你,不要弯腰,教鞭就能落到你的头上。所以学生不喜欢坐这个位子,再者,小亚在班里,不,在全校是“知名人士”,吴老师曾批评他为“郝霸天”而不是“郝天一”。小亚的大号叫郝天一。
小亚确实也调皮,一会也不安分。不是逗逗这个,就是惹惹那个。谁见都头痛,谁见了都害怕。和他同过位的学生,没有不被打过的。如今让我和他坐在一起,是不会再引起战争了,因为他不会也不敢欺负我。不过,同学们又怕我们相互勾结,就像伯父所说的“细腿驴”(希特勒)和“摸着泥”(墨索里尼)勾结一样,倘若如此,这些“油条(犹太)人”的灾难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