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曜石城堡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4-11-28 22:41:54 字数:14451
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当天空是宁静的蓝色、屋墙和房顶是晨光涂成的珊瑚红色,安古斯骑在马上,走进了塔拉的城门。
在这里,他当然不会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他只是一个使者,来自狄韦德,传达领主的旨意,这就够了。但是,要乔装成使者,应该是什么样子比较合适呢?临行前,他查到过两种变形咒语,一种能让人变成八十岁老头,白胡子白头发,长飘飘的,满脸皱纹;另一种能让人年纪变小,有几档可供选择:十七岁、十一岁、五岁、三个月。后三种年龄比较安全,肯定不会被人认出来,但都不是使者的合适年龄。八十岁又太老了,还在跑来跑去地送信,太可疑。于是他选择了十七岁。
他还把头发变长了一些,比较方便挡住脸。这些变形当然都是在进入塔拉之前完成的。现在,十七岁的他穿着一件曙红色的上衣,骑白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长长的骡马车队、驮着礼物。这些都不是魔法变出来的,他并不缺这些东西,旧氏族最喜欢跟他要的白布,他准备了几大车,还有真金白银、珠玉宝石什么的,会让他们更高兴。
路边早起的人们都停下脚步或手里的活计,望着这一队人马。安古斯听到他们的议论:
“这是些什么人?”
“从哪里来的?”
“这么多东西,好排场呀……”
“听说是狄韦德来的。”
“什么!是最近常说起的那个狄韦德吗?”
“欺负了我们旧氏族的女孩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亵渎,还敢派人来我们塔拉!”
“不过还别说,他们新氏族信仰男神,你看他们的人真的就像男神一样。”
“你是说最前面那个使者吗?身板绷得好直啊。”
“神态好自如啊。”
“好像朝阳冉冉升起啊。”
“我们怎么没有女人生过这样的儿子啊。”
“好了,胳膊肘不要往外拐了好吗?外表的气度算什么,男人还是要看内心的温顺,还是我们旧氏族的好。”
“对呀,不要忘了他们领主是怎么对待米拉贝尔的……”
他听到了她的名字,嘴边的微笑一下消失了。他听说她生病了,现在不知道好了没有。盘曲的道路向着山上延伸而去,那座山崖上的城堡,背后有几朵白云在嬉游。他按住了手上的戒指,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米拉贝尔苏醒过来有几天了。前天开始,她能下地走一点路。今天早上,她又觉得好了一些。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新年。大家都开始准备过节的事情了。城堡外面的山坡上很热闹,这里有很大的一块台地,平平的,每年的庆典都是在这里举行。
米拉贝尔忍不住也想去外面走走。她选了一件暖和的黑羊毛裙,把头发梳成松松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她对着镜子照一照,看到的还是一个单薄的自己。“从现在开始,多活动活动,好好吃饭,慢慢就会好了。”她想。
只是最近不怎么想吃饭。从前非常喜欢的很多东西,现在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不爱吃了。有几次面对着香喷喷的饭菜,她竟然还有一点想要干呕的感觉,她能感到三位老婆婆是在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但是当她仔细地想去查看她们的脸色时,她们却又把脸转开了。
她走到了温暖的阳光里。穿过花园墙上的小门,就来到了山坡上。可以听到城堡正门那个方向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号角花腔。可能又有什么客人来访了。临近新年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棵大树下聚拢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小身影,是外城区的孩子们,他们又来排练新年的舞蹈和合唱了。
他们唱的还是她喜欢的那些歌:“女神挥动月光魔杖,赐予我们勇敢、信心和善良……”,“从前有美丽的布蓉温,去绿色的艾林岛救出她的心上人……”
已经有七年没听到这样的歌声了。上一次听着它们的时候,还是她刚到塔拉那一年,她记得当时自己是在简易桌台边忙碌着,给这些小歌手们准备休息时吃的茶点。
嗯,看,桌台和炉灶什么的都还搭在老地方,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一样。只是她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如今唱歌的不再是当年那些小家伙,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
“米拉贝尔!”负责给孩子们指挥的,倒还是那同一位女祭司特娜,她认出了米拉贝尔,对她挥了挥手,开玩笑说:“你真是没怎么变样啊,小姑娘,还要来给我们做好吃的小饼干吗?”
米拉贝尔也笑了。
“嗯。”她点了点头,向她们走去。
尼希安在大厅里,身边围着塔拉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当号角声响过、侍从官进来通报“狄韦德来使”的时候,他和周围的人一样,都吃了一惊。
“狄韦德?”他想,“我们还没有确定布兰是否要去挑战、复仇……他们怎么在这个时候派来了使者?”
使者已经走到了大厅门外,微风吹拂着他的黑发,阳光洒在他脸上。
他走了进来,停在尼希安面前五米开外的地方。微微欠身、一点头,算是行过了礼。
“尊贵的尼希安,奉我们领主之命,我为您带来他最诚挚的问候。”
“咦,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伊维希安在他父亲身边,拿出了最刻薄的腔调,“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在塔拉见到狄韦德的人了。你们领主怎么会突然想到来问好呢?他让你这么远道而来,是不是还要给我们什么赐教啊?”
“伊维希安,不可如此无礼。”尼希安责备地一抬手,示意他闭嘴,“我们还不知道使者的来意。”
安古斯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平静地说:“没有赐教,只有礼物,还有一点小小的请求。”
“哦?礼物?”伊维希安忍不住又开了口,声音一下缓和了很多。
安古斯一挥手,一个随员从后面走上来,呈上一卷礼物清单。
伊维希安接过了它。
坐在尼希安身边的潘杜埃兰,旧氏族的最高德鲁伊特,一直在观察着安古斯,现在他说话了:“这位使者,敢问你可是你们领主的兄弟吗?你年纪尚轻,面貌却和他十分相像。记得十年前,氏族联盟各部族都派出勇士,一起去围猎万特利沼泽的巨蛇,我在他们出发前的祈福仪式上,见过你们的安古斯。你现在的样子,就让我仿佛看到了那时的他。”
出于德鲁伊特的直觉,潘杜埃兰感到了身边有魔法的存在。眼前这个少年,会是安古斯的变形吗?他隐隐有这种猜想,却没有办法进一步证实。他找不到对方咒语的薄弱点,也就不能将它化解、看出咒语之下的本相。新氏族的智慧和旧氏族的是不同的,它们令彼此费解,又对彼此无能为力。
安古斯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只是愉快地微笑着说:“我的母亲有幸在她婚后的第一年里生下了我。而在座的诸位也应该都知道,在我们新氏族,每个男人的新娘在她的新婚之夜,都是要服侍领主的。她那时的领主是现今安古斯的父亲。所以,难怪您有这样的联想,也许我确实和安古斯流着相同的一部分血液。”
这样的话对于旧氏族来说,是骇人听闻的。几位元老发出了抗议的惊呼。
尼希安清了清嗓子:“好了,你刚才说你们领主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们还是来听一听是什么吧。”
安古斯垂下了眼帘,“他希望您能把米拉贝尔许给他为妻。”
这句话在旧氏族耳中也显得很陌生。旧氏族没有“妻子”的概念:“你是说,他想做米拉贝尔的伴侣?”尼希安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安古斯的话翻译了一遍,“可是按照我们的传统,一个男人如果要做一个女人的伴侣,他是要到她所在的地方生活的。你们的领主能离开狄韦德,到我们这里来吗?”
“我们的领主当然是要按照新氏族的传统,把米拉贝尔迎娶到狄韦德去。”
在场的人们更震惊了。他们都摇着头:“我们旧氏族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是离开自己母系的家族、到遥远的地方去定居的。”
“没有族亲的保护,她孤身一人在陌生人之中,不会寂寞伤心、受到欺负么?”
“可是父亲。”伊维希安犹豫地说,“他们已经送来这么多东西,我们还怎么好拒绝?难道要让这些骡子呀、马呀再原路把那些那么沉的财宝背回去……”
“有什么不好拒绝的!”大厅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冒火的声音。是布兰大步走了进来,“这些荒唐透顶的言论还要我听多久?”一向好脾气的布兰发这么大火,这比狄韦德忽然来使还要令人意外。
“米拉贝尔不是你姐姐。”他对伊维希安露着尖尖的牙说(布兰有两颗犬齿挺尖的),“可她是我姐姐,我没法让她一辈子都陪着那个到处霸占别人新娘子的混账安古斯。”
“还有你!”他蔑视地看着安古斯,“外面那些金银财宝是什么意思?你们的领主在想什么?他是不是觉得米拉贝尔是一件东西,讲好了价码就可以买的?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等舅父为我做出最后的定夺……现在看,我也不用等了──”
他要说挑战复仇的事,不可以现在贸然挑明。
“你冷静一下,布兰。”尼希安温和地向布兰递了一个眼色,“我们所有人都不要忘了,这是米拉贝尔自己的事,要由她自己来决定。”他向安古斯和气地一笑,“我没有办法把米拉贝尔许给谁。在旧氏族,女孩子接受谁、不接受谁,只有她自己说了算。所以我想,你还是当面找到她,把你们领主的意思转达给她比较好吧。”
要去当面见到米拉贝尔。
安古斯点了点头。
米拉贝尔低头做着饼干,没注意身后有人在远远地看她。
一开始看她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安古斯,一个是布兰。他们并肩站在一丛低矮的灌木旁。
凭借那枚魔法戒指,安古斯本来可以自己找到米拉贝尔的。但是这当然是他的秘密,他不会对旧氏族的人说。所以他只好陪着他们耽误工夫,先是尼希安要派人去米拉贝尔的房间请她下来(他认为她还在卧床休息),结果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她已经出去了、去了山坡上。
然后就是布兰坚持要给他带路,尼希安想派别的人去带路都不行。大概是布兰觉得狄韦德来的使者一定是危险分子,如果没有他在场保驾,他无论如何不放心让此人接近他姐姐。
然后布兰就带着他故意绕弯路,一定要从比武场上走。在这里,他们经过一小块荒僻角落里的空地,地上竖着大大的铁桩、厚厚的铁板、粗粗的铁棍,它们虽然外形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都被砍得乱七八糟。
“这是我练剑的地方。”布兰把手一挥,指向那些东倒西歪的铁家伙,“我每天对着它们砍啊、劈啊,在我的想象里,它们都是安古斯。”
“在你的身边,走着的也是安古斯,只是你想象不到。”安古斯想。不过布兰好像还在期待着他做出什么回答,他总得配合着说两句,于是他点点头,对布兰说:“你的刀功不错,将来哪个女孩找了你,可算是有福了,不用担心没人切菜做饭。”
可是他心里隐隐想起一件事。听人说旧氏族有句话叫“外甥像舅舅”,不知道有多少根据(在他看来,新氏族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才更有道理)。万一米拉贝尔将来给他生的儿子也像这个叫作布兰的家伙……那他可一定要严抓家庭教育了。
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这片矮矮的灌木旁,远远地看见了米拉贝尔。
她和他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穿着那一身朴素的黑裙子,垂着蓬松的长辫子,在认真地忙着什么。
他和布兰默默地看着她从盆里舀出一些东西、浇到平底锅里,再放上烤炉,一会儿倒出一张金灿灿的圆饼。她在做饼。她做了一锅又一锅。不时地有一些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边,伸出小手要一块饼吃。
布兰打起了哈欠:“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不过去传达你们领主的旨意吗?”
“不着急,不要打扰你姐姐。”安古斯体谅地说,“你带路也带到了,何必要在这儿等着呢?请吧,你可以先回去了。”
布兰不动:“根据我的经验,长成安古斯那样的人都不可靠。你长得很像他,我看你也不怎么可靠……”
“我能怎么样?这里是你们旧氏族的领地,我现在是弱势好吧?”他抬了抬手,显示自己没带武器,“而且我要对她转达的是很私人的事情,你不想在旁边看着、让她感到不自在吧。”
布兰不满地看着他,不甘心地向后转了,临走还对他晃晃腰间的长剑。
然后安古斯才走到了米拉贝尔背后。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听到了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手里还在打着鸡蛋:“等一等哦,这一锅马上就好。”她说,“不要着急,一会儿你就可以吃到香香的饼饼了。”看来她以为来的又是个合唱队的小馋猫。
可是安古斯没有回话。可能这种安静让她感觉有点不对。她转过了身,被他的高度和那么近的距离惊了一下(这些都一定极不符合她的预期)。不过她还是很快镇静下来,和蔼地对他说:“小弟弟,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排练的都是幼儿组,少年组的要去祭坛那边集合,那里也有准备茶水和点心……”
他忽然略微一俯身,嘴唇几乎凑到了她耳边,轻声说:“我找的就是你。”然后得意地站直了身子。哼,我十七岁的时候都比你高,他心里微笑着想。
米拉贝尔吓了一跳,往后一躲,手在烤炉上烫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这是哪儿来的男孩?这么无礼!”她想着,不开心地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好离他远一点。
“不好意思烫到你了。”安古斯拿出严肃的声音说,“我是狄韦德的使者,来奉领主之命提醒你早日回去。”
“你说什么?”米拉贝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昏迷生病的时候,她好像做过很多奇形怪状、可怕的噩梦,但是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梦里,她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塔拉见到这么一个人、听到这么一番话。
安古斯继续提醒她:“不要忘了你手上戴的东西。当他把它送给你时,已经是以夫妇之礼待你,从此以后他在哪里你就应该在哪里,他的家就是你的家。所以他派我来告诉你。你在娘家也歇够了,现在应该回去了。”
“你是说这个吗?”米拉贝尔举起了左手,给他看无名指上那个戒指,“他确实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给我戴上这个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说,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她是很费力才说出最后那句话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想让那件事成为过去、让内心再不受它的折磨,对她来说有多难。
“过去的事并非仅仅是过去,它还是未来之事的开始。”安古斯看着她说,“你们一起度过的夜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让他对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充满了更多期待……”
米拉贝尔的脸变得像烤炉一样烫,刚才他突然凑到她耳边的时候,她真应该躲闪得再彻底一点,让他直接栽倒、把嘴巴烫在烤炉上。哦,或者,错了,不是烫他,而应该是烫他们的领主。
一群小朋友松散地围在了他们外围,他们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大哥哥在和米拉贝尔说话,就不敢走得太近,但是又有点好奇,又想吃饼,所以就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往他们两人这边看。
米拉贝尔觉得有必要尽快把他打发走,就侧着脸、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说:“我想,你没有别的事的话,我的意思也说得很明白了,你可以请回了吧。”
忽然飘来一阵焦糊味。糟了,我的饼烤糊了!她赶紧转身去端起平底锅,不再搭理身后的他。
他却走过来,伸手握住她手里的锅柄(还顺便握住了她的手),把平底锅从她手里拿走了、放在台面上:“你只知道给别人家的孩子做饼,却没时间想想自己一家三口团聚的事吗?”
米拉贝尔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了。
她狠狠地扫了他一眼:“你的话从何说起?我和你们领主不是一家,又哪里来的三口?我只知道自从和他沾了边,遭遇的除了阴谋就是诡诈,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婚姻和夫妇之礼吗?我要是像他那样害了别人,我都不好意思再见到被我害过的人。他居然还能派人来、像要账一样要我回去!是不是他以为我落到他手里一次、就要以后一辈子都落到他手里?”
她的控诉灌进他的耳朵,他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他对米拉贝尔做过的事,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心血来潮”、“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卑鄙过。大概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卑鄙的。安古斯尤其不会。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从小向男神学习,学到的光明、正义、磊落和荣誉感、道义感已经够多的了:虽然他因为人力不可抗拒的一时冲动而损害了一个女孩子的名誉──哪怕她是旧氏族的女孩子,不像新氏族那么懂得名誉的重要(这些旧氏族的女孩可以自由选择和更换她们的伴侣,这一点在他看来实在是太不谨慎了)──但他在事发之后还能敢做敢当地允诺给她婚姻,把她的损失降到最小,甚至让她的人生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不是谁都能从他这里得到这份殊荣的,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狄韦德的女主人却当不上呢),所以说,他难道还不够慷慨无私、舍己为人吗?
现在她却像小绵羊指控大灰狼一样指控他,好像随时都要声泪俱下。她真的是太不识抬举了。
他眼里的冷意变成了冷峻。他高傲地俯视着她。他几乎想要转身就走。
但是忽然,她很不舒服似的用手按住了胸口。她别过脸去,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嘴。她微微低下头,好像拼命想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他的表情有一点柔和了:“你何苦要这样呢,米拉贝尔,在我们新氏族有句话叫作‘幸福的婚姻从眼泪开始,’也许你的幸福已经开始了,你自己却觉察不到,还在这里怨天尤人。心情不好、很伤身体,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影响了我们狄韦德未来的小领主的健康,我们的领主也是不会答应的。”
“谁的健康?”米拉贝尔的眼睛睁圆了,那阵不适也好像一下被惊退。
她现在才明白了──记得他刚才也说了一个“一家三口团聚”的,她只顾着反驳了,并没有仔细琢磨那个“一家三口”的含义,现在她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暗示什么了。
她忽然有点可怜那个安古斯。他干吗要这么急着当爸爸呢?可是不管他多么急,他找到她这里,都是找错人了。她不会忘了《命运之书》给她的那个预言:她未来孩子的父亲是个吸血鬼。不管新氏族、旧氏族,安古斯总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吸血鬼。所以她这里肯定是没他什么事的。
再说根据她听到的,新氏族的首领拥有他部族中的每一个女孩,至少在她们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如此。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规定,实在是太不替女孩子着想了──她和女伴们从小就这么认为──想想看,如果一个女孩只喜欢自己的丈夫,根本不愿意接近别的男人,可是根据这条规定,她就得硬着头皮去侍奉一个她深恶痛绝的领主。幸好她生在旧氏族,要是她不幸生在狄韦德,虽然没有命运的诅咒、虽然她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在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她还是得遭遇安古斯……好了,一开始她想到哪里来着……哦,她想的是:有这条规定的话,安古斯可能早就暗暗地当过很多次爸爸了,所以,就算现在他在她这里失望一回,他遭受的打击应该也不至于特别大。
所以她定了定神,说:“你们的领主过于自信和乐观了,他所设想的那种前景是不可能的。”
她面前的使者好像愣了一下,至少他的表情是一下又变了。她也说不清那是变成了什么样,很难形容的一种表情。
“为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他自己在喃喃地这样问。
“就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让他死了这份心吧。如果你要捎给他什么回话,就把这句话告诉他,米拉贝尔不会成为他孩子的妈妈。”因为知道是命运所定,她说这句话的语气特别决绝。可能过于决绝了,听着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是因为她对他怀着切齿的仇恨,所以在发毒誓一样。
他就受到误导、产生了这种错觉。
当然,他不认为这是错觉。
他认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她有多恨他。
他极静地站了一会儿,让各种汹涌的情绪在心里翻腾。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别的什么可想的。
他只有骑上快马,一口气奔回狄韦德。
看热闹的小朋友们识趣地散开了,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等一等!”他听到了米拉贝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站住了。
她向他赶来,边跑边说的是:“这个戒指,你能不能把它摘下来,带回去还给你们的领主?”
他回过头,对她看了最后一眼:“这是一枚魔法戒指。只要戴上、只要你还是你、只要你还没有望到生与死的边缘,它就不会离开你的手。但是现在你又何必为它费心呢?对你、对安古斯,它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可以把它当成只是一个金属圈。”
他抬起手在头发上胡乱抓了两把,短外衣的下摆提高了些,露出了里面的腰带。米拉贝尔看到腰带上别着一把很眼熟的匕首。好像是她送给安古斯的那把。
然后她就皱起了眉、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安古斯带往塔拉的那些财宝下落如何,人们说法不一。
有人说潘杜埃兰用魔法把它们封存到了巨龙的藏宝洞里。有人说尼希安把它们转送给了地下矮人国的国王。有人说,女神直接降下旨意,让那些驮送宝物的骡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于是它们一直走回到狄韦德边境的一处幽谧峡谷中,却在这里被新氏族所信仰的男神拦住──大概是他觉得接纳它们有损尊严,于是他也布下咒语,让它们在峡谷里一圈一圈地绕行、永不停息。
很多冒险家、寻宝者对这最后一种传说念念不忘,到处找寻这座神秘峡谷。可能直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好事之徒在狄韦德的深山里转悠呢。
安古斯却再没有麻烦自己去想过那些财宝一下。
他让自己很平静地生活着,安享着岁末的静好。他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处理事务。他又是比武场上那个不可战胜的安古斯了。短短几天之内,他的九十九人亲卫队,每天陪他演练的,已经没有一个人是完好无损的。
现在亲卫队长普莱德里再不用担心安古斯状态不好了。“我只希望他记着手下留情,”他从场地上刚被换下来,气喘吁吁地对帕尔说,“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不想打着绷带、拄着拐杖喝喜酒……”
亲卫队的九十九个成员都是和安古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都是他的结义兄弟。近些年,他们一个接一个全都结婚了,队长普莱德里是最后一个。他的婚礼在城堡外、小河边的草地上举行。时间是第二天傍晚,纤月弯弯、晚星闪烁。一对新人的亲朋好友都来庆祝。清洌的夜风中,人们围着明亮的篝火,到处是欢歌笑语。
普莱德里如愿以偿,没有在前一天的演习中身负重伤,但他的心情还是不轻松。他看着自己的新娘,黑头发的布伦杜艾德。他又看看安古斯──主要是看安古斯有没有在看布伦杜艾德。
安古斯整个晚上心情都很好。他和所有人开玩笑,给所有人祝酒,好像这不是他在参加别人的婚礼,而是他在自己办婚礼一样。当他端着大陶罐要开始第三轮祝酒的时候,出于对兄弟的爱护,帕尔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制止他了。
“好了,安古斯,我们都喝不过你,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什么叫‘喝不过我’?”安古斯有点受伤害似的说,“你们是不是又想一起让着我了?我有什么地方特别可怜、让你们忍不住想要爱护我吗?说说看,是什么?”
没有人回话。他也许是无意间开了一个玩笑,但它的属性敏感而又危险。
“可怜的安古斯。”布伦杜艾德悄悄地说,“他本来应该有自己的婚礼的……”
“你觉得他可怜吗?”她的新郎在她身边闷闷不乐地嘟囔,“待会儿他要是兴致再高一点,想起来你应该遵守什么规矩,可怜的就是我了……”
布伦杜艾德瞪了他一眼。她的黑头发和蓝眼睛跟安古斯的很像,普莱德里忽然这么想,嗯,以前他怎么没注意过?
安古斯来到了他们面前,手里的陶罐在帕尔的干预下已经换成了一个杯子。他举起酒杯,庄重地说:“普莱德里,你是我最早最好的朋友,我还只会满地爬的时候,你就陪我玩了。布伦杜艾德,虽然我小时候帮普莱德里偷过你的腰带,但是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我姐姐一样。今天你们两个终于结婚了,我祝贺你们。干了这一杯,将来为我们部族生上一群勇士──”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传令官正急匆匆走来:“安古斯,城堡那边来人通报,塔拉派来了使者,正在大厅等候你的召见。”
塔拉。这两个字在安古斯心头留下一阵回响。杯子被他送到嘴边,里面的蜜酒被一饮而尽。然后他向一对新人微笑了一下,转身向城堡走去。
这次的使者自然不会再是布兰了。但是他带来了有关布兰的消息。
“狄韦德的安古斯……”他开门见山地说,没有很恭敬地行礼,也没有很客气的语气,大概是他知道,他的使命让他不必遵守这些繁文缛节。他只是等到安古斯坐定以后,略微倾了一下身子,然后平铺直叙地说起来:“塔拉的布兰向你挑战。因为你胁迫和侵犯了他的姐妹,践踏了旧氏族的尊严。要么接受挑战,在三天后的日出之时,和他对决在班弗洛原野的巨石阵前,直到你们当中的一人战死为止;要么胆怯回绝,从此苟活在耻辱中。”
帕尔站在安古斯身边,他刚才也跟了来。他担心地看看使者,又看看安古斯。在城堡里,这么多天都没人敢说起米拉贝尔的事了。虽说安古斯表现得一直很平静,但谁敢冒这种险呢?也许一提起她的名字,你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地牢……
现在倒还好,安古斯的反应仍然是平静的:“布兰要来为他姐姐复仇吗?”他停了一下,好像在回想什么,“她对我报复得还不够吗?”
是的。她对我报复得够多了。他在心里说。现在他基本确定,米拉贝尔如果像一种动物,那就是狡诈而狠心的小野猫。因为听说她回到塔拉就病倒,他曾经内疚过,以为是她单薄娇弱、经受不住他一夜的摧残(如果她愿意用这个词的话)、才病成了那个样子。但是现在他再不会这么想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都只能指向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为了报复他,不惜用一些令人齿冷的手段──喝药还是别的什么──把他们未来的孩子扼杀在了萌芽中。所以她才会有那些所谓的病症,包括当着他的面还掩饰不住的那一幕反胃──其实都是她妄自服药的副作用。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得意洋洋地对他发出那样的宣言:“去转告你们领主,米拉贝尔永远不会成为他孩子的妈妈。”没错,她不会成为,是因为她不想成为。而且,她不光要抹杀那一条小小的性命,现在连他的性命也不放过。哪怕为此要搭上她弟弟的性命,她也不在乎。一个女孩子竟然可以这么铁石心肠,可能也只有旧氏族能培养出这样的女孩了。她们和新氏族柔顺的女性相比,是多么的天壤之别。整个事情也许真的是他做错了,早知道会引来这么一个复仇女神,他当初真的不应该忽发奇想、和她搅到一起。
使者和帕尔都还在看着他,等着他做出进一步回应。
“好吧,那我想再问问。”他对使者说,“假如我接受挑战,到时候布兰的姐姐也会到场吗?她会在旁边搭一个高高的观众席,坐在那儿看我们两个表演吗?”
使者一定是感觉受了很大的冒犯,他用生硬的声音回答:“当然不会。按照传统,当布兰去复仇之时,米拉贝尔会前往塔拉之东的秘迹森林,在那里的许愿井边为布兰祈祷,请求女神保佑他战胜敌人、平安归来。”
“秘迹森林?”安古斯斟酌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听说过这个地方,据说那里涌动着千丝万缕、生机勃勃的魔法能量,历来被旧氏族奉为圣地。一个聪明的德鲁伊特可以汲取、利用那些魔力,做成很多事……
“嗯,”他点了点头,“有意思,请你回去转告布兰,说我接受他的挑战,三天后的黎明,在班弗洛的原野见。我会竭尽全力,为他奉上一场最华丽的决战。”
“安古斯?你真的要去接受那个布兰的挑战吗?”帕尔终于忍不住了,他的提问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使者走了之后,他已经又站了一个多小时了,安古斯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像沉浸在思考中。
“嗯?帕尔?”安古斯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好像刚看到他的存在,“你还没回去吗?坐啊,一直站着干什么?”
“我坐不坐倒不要紧,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们都以为你再不愿意和旧氏族那些人有任何瓜葛了。他们和我们就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何必再理会他们?”
安古斯的目光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他到底听没听到我的话?”帕尔有点失望,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回到现实中来了,好好想想你自己的生活。你没看到连普莱德里都结婚了吗,我们以后可再没有人陪着你过11月11号‘双十一’了。”
“谁说我还要过‘双十一’的?”安古斯忽然回答,“我的结婚戒指比普莱德里的先送出去,好吗?所以我只是倒数第二,他才是一百个人里的最后一名。”
“你的戒指……你还在想着那个、那个……?”帕尔越来越迷惑,“可是这次你没法再把她兄弟绑来,然后强迫她来见你了。”
“确实不能了,所以刚才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安古斯把脸埋在手里说,声音显得嗡嗡的。然后他忽然抬起头,粲然一笑,“但是现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直接把她绑来。”
“嗯?”帕尔显然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于是他进一步解释了一下,“趁着她在秘迹森林里的时候……”
“可是你那个时候应该在和布兰决斗啊。”帕尔还是不明白。
“哦,我可能需要一个替身,代我去陪布兰了。”
“你需要从我们之中选一个人,装扮成你吗?”帕尔问。
安古斯摇了摇头,“不用你们,布兰需要一个可以砍的对象……”
他看到大厅墙边摆放的一副铠甲。
他冲着它招了招手。它好像活了一样,缓缓地、沉重地向他走来。
一道金光从他手里向它流去,包围了它,改变着它的高度和形状。透过它头盔上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对黑色的眉毛、还有一对刚刚睁开的蓝眼睛。
“怎么样,像我吗?”安古斯手里的光芒弱下去了,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用魔法塑造出的作品。
帕尔点了点头。
天还蒙蒙亮,米拉贝尔就在秘迹森林里跋涉了。她和随行的人马是半夜就从塔拉出发的,赶了许多路程来到这里,因为林木纠结茂密,她们只能把马匹留在外面,步行向着森林深处的许愿井进发。
她的心情很不好。不是她怕走远路,而是她对这次的整个事情都不赞同、也不满意。
她已经说了,她不需要谁为她复仇。
可是现在,这好像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了。
在狄韦德派来求婚的使者被她拒绝以后,她的族人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忘掉过去的事。恰恰相反,旧氏族各部的首领还是进行了表决,通过了复仇挑战的计划。
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新氏族总会做出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危险举动,先是无视女神的尊严,胆敢胁迫我们的女孩子,然后又异想天开,要把她远远地带走。如果放任下去,谁知道他们还会想来做什么?所以必须给他们一个警告,让他们放老实些。”
似乎也是很有道理哦。连舅父尼希安都不再反驳。可是布兰,他难道不觉得自己凶多吉少么?怎么还那么情绪高涨、精神饱满,在昨天一早出发前,还对她微笑着说:“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这让她想起他小小的时候,第一次对她露出的微笑,好像是因为她挠了挠他胖胖的小下巴。但愿这一次不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微笑。
现在,他也应该在班弗洛的巨石阵那里等候着,什么都准备好了吧。那里是从塔拉到狄韦德的中间点,在一个对双方都公平的地方,是否就能展开一场公平的较量?
这个问题让她心里沉甸甸的。
这片森林里的荆棘怎么这么多啊?她的衣服、手和脸不停地被挂到、划到。她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来过这里一次,也是去许愿井许愿,当时爸爸病得很重,好像再也好不起来了,于是她们就来祈求女神保佑。她没觉得那时候森林里有这么难走呀。
和她一起来的侍卫和女祭司们为什么都走得那么快?他们在前面走得好像都挺轻松的,没遇到她这么多障碍。她都快看不到他们了。
“嗤啦”,一棵老树的枯枝勾住了她的衣服。等到她费了半天力气把它摘开,再一抬头,前面已经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四面都没有人影。只有许多黑压压的、带刺的灌木,枝上结着奇怪的、鲜红的小果子。“哎!你们在哪儿?等等我!”她喊。
一阵唰啦唰啦的声响从一片树丛后面传来。
她惊奇地看到树枝被分开,后面走出一只……黑色的鹿。
黑色的鹿?嗯,没错,好像还是一只雄鹿。它的个子好大,有一身绸缎一样光滑闪亮的黑皮毛,头上顶着一对分叉繁多的巨型鹿角。
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动物。她只知道传说中女神的灵兽是一只硕大的白鹿:它的皮毛像雪一样洁白,鹿角像银色的树枝。它的眼睛是善良的,看到它的人都会有福。
这只黑鹿肯定和女神的白鹿不像。它没有给她一点吉祥的感觉。它的眼睛乌森森的,这也许是林子里荫蔽的缘故吧?当它看着她,眼里放出寒光的时候,她又觉得那眼睛其实是蓝的,只不过蓝得太深,都发黑了。她还觉得它的神态好像挺眼熟的。
它向她走过来,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往后退去。
后面尖尖的树枝扎到了她的背。她停住了。
雄鹿也停在她面前。它低下头来。也许可以像对待马儿那样,友好地拍拍它的鼻子?但是看着它,她就是不愿意伸出手。她不愿意碰到它。
它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失望。然后鹿角一挑,头一甩,它就把她抛到了它的背上。
她来不及坐直,周围的树枝就伸过来,像许多长长的手臂,把她扣住,又像绳子,弯来卷去,眨眼就把她绑在了鹿背上。
然后雄鹿迈开四蹄,飞奔起来。它所到之处,荆棘枝蔓都纷纷让开。
米拉贝尔的脸埋在柔软的皮毛里,都快憋死了。她好不容易把脸转开一点,随着黑鹿的疾驰,看到林木在旁边飞快地向后退去。
她想起童话里讲过一些会说话的异兽,比如有一头黑色的公牛,背走了一个小姑娘,路上还对小姑娘说,可以从它的耳朵里掏出面包来吃。
也许这头鹿也会说话?它看着挺特别的,不像一般的森林动物。她决定试一试,问它几个问题。
她尽量把脸转向鹿头的方向,迎面吹过来的风很硬,她一张开嘴就喝了几大口凉风。坚持一下,鼻子里屏住气,嗯,好了。她尽量做了些准备,又张开嘴,大声地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黑鹿不回答。
也许它不会说话。
她叹了口气,风吹得太冷了,她把脸又埋到鹿皮毛里。它好像跟着哆嗦了一下。是不是被她蹭得有点痒痒呢?想到这个,她忍不住想笑。可是它又黑、又奇怪,还背着她不知要往哪里跑,这样一头鹿应该不是她的朋友。所以她的微笑还没有绽开,就凋谢了。
它带着她,在森林里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她也分不清是在往哪个方向跑。渐渐地,树木稀疏了,越来越零星了。它终于跑出了森林,进入一片荒寂的原野,她只能看到地上的黄土和黑石头。太阳已经好高了,一直在她的右手边,应该还是上午吧?那么黑鹿就是在往北去了。
黑鹿沉默地跑着,不像马那样偶尔打个响鼻。它的呼吸很均匀,脚步很稳,好像不知道疲惫。
“你累吗?”
“能不能把我解开让我坐起来?”
“我说,这样绑着真的很难受的。”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要干什么?”
“你有名字吗?”
“你渴吗?看那儿有水,哎呀,过去了……”
米拉贝尔一个人说了又说,还是没有得到一点响应。
她决定放弃了。
“也许你根本没有思想吧。”她喃喃地说,“没有感情,也没有脑子,只是一头野兽。非常讨厌,非常坏,非常烦人。只有炖成鹿肉汤才是鲜美的。”
黑鹿跑得不那么平稳了,米拉贝尔被颠得难受起来。“好啊,还在报复人,好歹毒的鹿啊,怪不得身上都是黑的。”这回的话她只放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
但黑鹿还是猛地冲上一道土坡,然后猛地一停。米拉贝尔瞥见左手边、远处有一座黑色的堡垒样的建筑。“它就是要去那里么?”她想。
它凌空一跃,落到了坡下的干河床上。米拉贝尔觉得这是一道干涸的河床,是因为这里的地面散布着更多大大小小的黑石头。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石头,它们是乌黑的,从某些角度看有点透明、发亮。她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她还想看看河床另一边什么样,但是头怎么也扭不过去。在鹿背上一晃一晃、听着它有节奏的呼气声,米拉贝尔渐渐地有些犯困了。
身上又是猛地一颠,她一下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被带到那座黑乎乎的建筑前面了。它确实是一座城堡,一看就是用地上那种黑石头修筑的。
黑鹿轻巧地踏上了黑石头台阶,穿过一道黑石头走廊,走进一扇洞开的黑石头大门,进入一间黑石头厅堂。这里黑石头的地板上只有一把黑石头椅子。椅子是空的。
天花板上吊着黑石头灯架,架上点着黑色的蜡烛,幸亏烛火还是正常的橘黄色,否则这里就真是一团黑了。这里的墙上连窗户都没有。
鹿蹄在地上踩出清脆的嗒嗒声。米拉贝尔忽然感到身上的束缚消失了。那些绑着她的枝条都哪去了?不见了。
然后黑鹿身子一侧,就把她扔到了地上。
她摔得很疼。
房间里好像忽然亮了一些,她抬起头来,看到黑鹿身上在发光,光芒中,鹿皮裂开、软软地落在了地上,原本是鹿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也穿着一身黑衣服。
是安古斯。
米拉贝尔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和布兰决斗的吗?”
“依照你的安排,我是应该在和布兰决斗。但是我自己也有思想,有感情,有脑子呀,所以我忍不住想做点别的安排,怎么样,这让你不满意了吗?不要担心,布兰那边,我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别的对手。他们会决斗得很酣畅的。你和我呢,就可以在这座黑曜石城堡里,好好打理一些事情。这里远在北方,夏天十分凉爽,本来是我每年消夏避暑的住所。我还没有请别人来过呢,你是第一个。”
黑曜石?这就是那些黑石头的名字了?新氏族的建筑一贯都是高大敞亮,这座城堡却这么黑。这不是旧氏族神庙里那种黑夜、暮色一样深邃宁静的幽暗,而是真正到了白天却没有太阳、暗无天日的那种黑暗。米拉贝尔想。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要和我打理什么事?
她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这里真的好冷。消夏避暑的地方到了冬天就会冷得冻死人。
“当我变形为黑鹿的时候,你靠着我是不是觉得很暖和呢?”他向她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比什么都冷,“现在我们仍然可以相互取暖,”他的脸色比他的声音还冷。
跑啊!米拉贝尔,快跑啊!她在心里对自己喊。
但是你能跑过那扇黑色的大门吗?
你能跑过黑石头荒原吗?
你能跑过荆棘丛生的莽林吗?
她自己在心里这样反问。
他的手攥住了她的手。
她突然觉得一阵难过。她想起了布兰。他正在遥远的地方,为了捍卫她,和一个他以为是对手的对手作战。也许他已经汗如雨下,也许他已经染上了鲜血。就在此时此刻,也许他正在闪过致命的一击,也许他正在奋力想给对手以致命的一击。但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想要捍卫的姐姐,正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拼命地想要把她的手从真正的敌人手中挣开。
然而她怎么也挣不开。她只能抬起另一只手,照着这个敌人的脸上给了一记耳光。结果只是他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米拉贝尔。”安古斯的声音不是那么平稳了,“一个聪明人犯过一次错误就不会再犯,上一次我用了一个不太合适的咒语,让你忘掉了所有的事。这一次你放心好了,什么咒语都没有,我们之间将要发生的一切,会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