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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城堡之夜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4-11-28 19:20:57      字数:11493

  
  米拉贝尔不时地望一望北方的天空,期望有援助从那里突然到来。
  首领麦斯的援助会是怎样的呢?也许他会用法术变出一个她的幻影,去骗过那个安古斯吧。或者,他会用符咒唤来雷鸣闪电,直接把那个家伙劈倒──这个好像有点暴力,可谁让那家伙首先胡作非为的呢,不管怎么惩罚他,也都是他罪有应得。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麦斯要收到鸽子送去的信、还要决定帮她的忙。
  他收到信了吗?
  天边横亘着一条条长长的青云,好像一群沉睡的鱼。如果米拉贝尔能够看到远远的云天之外,她就会看到德鲁伊特爷爷放出的鸽子,一只纯白的鸽子,正在奋力地振翅飞着,已经飞进了格温奈德的领地,就要飞到麦斯王宫的上空。
  忽然,它听到一声尖啸,一个阴影落了下来,然后它只觉得身上一阵剧痛──是一只老鹰从高空看到了它,猛地俯冲,用利爪攫住了它。
  鸽子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翅膀和脑袋都耷拉下来,不动了。
  老鹰带着战利品飞落到地上,在一阵闪光中,变形为一个人。
  是塔拉的那个德鲁伊特学徒,卡斯沃伦。
  他是跟着德鲁伊特大师潘杜埃兰的队伍前来的。他们中午刚刚抵达格温奈德,来拜访这里的首领麦斯。
  这是一年当中最大的一次德鲁伊特盛会。整个旧氏族最优秀的德鲁伊特都汇聚在此。如果鸽子真的把信送到,米拉贝尔一定会得到最给力的帮助。
  可是卡斯沃伦闲来无事,想要练习一下变形术,这是他才学会的高难度本领,需要好好演练的。
  他又刚好变成了一只鹰,自由地飞上天空兜风,然后刚好看见这只白色的鸽子,便忍不住想要像真正的鹰一样捕猎一番。
  他一举击中了目标。现在,手握着这鲜血染红的一团凌乱白色,他看见一根皮绳绑在鸽子脚上。
  他从绳子下抽出一卷东西。展开看看,是一张写满小字的纸条。
  他看着看着,笑了。“求救?米拉贝尔?是那个骄傲的米拉贝尔吗?”他想起了从前被她拒绝过许多次的伊维希安。“她也有今天……好吧,让她在这个新氏族的领主那里吃点苦头也好。”他举起手,指尖上火光一闪,纸条就被烧成了灰烬。
  天色已经转成很深的蓝了。有一本书里管这叫“矢车菊般的蓝”。米拉贝尔现在没心思想矢车菊,她只是不停地回望着西天的太阳,看它的金色还在不在。西天一片明黄,她再把脸转回来向东看时,眼前一时亮花花的。
  等眼睛适应了暗些的光线,她看到狄韦德高耸的城堡已经像是近在咫尺了。
    黑马驮着她走进了城堡的庭院,顶端带着刀尖的铁栅栏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还是没有奇迹般的救援从天而降。北天上只有一颗明亮的北极星。
    她的心里却一团黑暗。
    天气冷,又骑马跑了太久,她的嗓子里一阵发紧,开始咳嗽。
    米拉贝尔一直觉得咳嗽很烦人的,一咳起来,你嗓子里就痒痒的、还有一种咸咸的感觉,眼睛也憋红了、腰也直不起来了、气也喘不上了,又很吵别人,你想把这一阵咳嗽劲儿压下去呢,却怎么也压不住,只能狼狈地捱着。
    现在咳嗽却好像成了她的护身符。她巴不得咳得越厉害越好,最好能不停地一直咳到明天早上,那才好呢。狄韦德的领主再荒淫,也没法把一个咳嗽不止的病号怎么样吧。
    可是,真是的,咳嗽发作了一阵以后,就平息下去了。
    一群侍女围上来,扶她下马,或者不如说是来拽她下马的,这么表述可能更恰当。
    几个僮仆过来把黑马牵走,带它去马厩休整。他们又是拍它,又是把它当人一样、亲切地跟它唠叨些什么。
    可是没有一个侍女跟米拉贝尔问候、说话,她们都沉默着,簇拥着她往城堡里走去。
   所以这感觉不像是被迎接,而像是被押送。
    上完最后一级台阶,眼前是一扇沉重的大门。她站住不走了:“我要先见到布兰!”
    门边守着一个卫兵,披着厚实的羊毛斗篷,戴着头盔。
    他把手里的矛靠在墙上,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把门推开。门扇在墙上撞出“砰”的巨响,吓了她一跳。
    面前的大厅里点着些许蜡烛,淡淡的烛光下,她看到一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
    “你弟弟在这边。”卫兵指给她看餐桌左侧的地板,果然有一个男孩躺在那里,身上绑着粗粗的麻绳,睡得正酣。
    是布兰吗?
    “他中了咒语,睡得很熟了,现在什么都没办法把他吵醒的。”卫兵告诉她,“不过等到明天早上,他自己就会醒过来了。”
    说这些做什么。这座城堡像牢笼一样,就算我现在叫醒了他,我们又能跑到哪去?米拉贝尔不理他,径直过去看那个睡着的男孩。
    这真的是布兰吗?他长大了,我都有点认不出他了。米拉贝尔心想。
    她凑到近处,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没错,虽然像个大人了,但还是布兰,脸上还是有那么一小块雀斑,棕色的头发还是那么乱。
    “连条被子也不给盖吗?地上这么凉,也不铺条毯子,明天早上冻病了怎么办?”她不满地嘀咕。
    “如果你不来,他本来就没有明天早上的。”卫兵提醒她,伸手把他自己的羊毛斗篷解下来,裹到了布兰身上。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说着,拍掉手上沾的羊毛,“现在可以和我继续往里走了吗?”
   “和你?”米拉贝尔看看他,他在斗篷里面穿的是一身挺单薄的黑衣服,“你的岗位不是在那边吗?”她回手指指门口,“你的矛还在外面放着呢,你们这里的哨兵都是这么站岗的吗?”不过他把斗篷借给了布兰,还算是个好心人,他自己出去该受冻了。也许她应该跟他说声谢谢。
    在开口之前,她突然觉得大厅里怪静的。刚才接引她的那么多侍女都哪儿去了?她回头看看,发现她们都没有跟进来,现在大厅里站着的只有他们两人。
    传来一阵金属被触动的声音。她回过脸来,是那个卫兵正在摘掉头盔。他把它顺手放在桌上,甩甩头。黑色的短头发。别的还看不太清楚。
    他的声音倒是很清晰:“我应该欢迎你,米拉贝尔。初次见面,我是安古斯。欢迎来到我的城堡。”
    安古斯?一听到这个名字,米拉贝尔立刻就把头低下去了。她不想看到这个人的样子。单是看到他的存在,对她就是一种侮辱。
   “抬起头来,看着我。”安古斯的声音说着,用的是命令式。
   她只当没听见。
    他稍微等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只是这次的声音冷淡了很多:“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低着头,在门口站一晚上吗?等一会儿我也要变成你刚才那样了,然后我们两个就可以一起对着咳嗽到天明。这样算是履行了你的诺言吗?我记得我们讲好的条件是你陪我度过良宵,而不是‘凉霄’,对吧?”
    米拉贝尔捏紧了拳头。她仍然低着头,慢慢地、很用力地说:“有的人不许别人冒名顶替,自己乔装打扮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安古斯好像在笑。
    她抬起头来,用绿色的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她的模样。他觉得她有点眼熟。
    当然会眼熟,她是布兰的姐姐,所以会和布兰长得像,所以会让他觉得眼熟。不是这样吗?
    嗯,好像不仅是这样。
    可那又会是怎样呢?
    他想不起来。有些时候你就是觉得一个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她。
    还是不想了。他现在的头脑不在最清醒的状态,身上又一阵阵发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穿少了。
    他应该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那里至少比较暖和。还有准备好的晚饭,他还没有吃晚饭。估计她也没吃,可能她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却还有这么大的劲头站在这儿和他对抗。如果他不走,他们真的可能在这儿耗一晚上。所以他转身就走。
    “你可以在这里陪着布兰,不过那样你还不如不来。因为你答应我的事情并没有办到,所以我也就没法答应你什么。你随时可以亲眼看到他被处死。我想想,也许是在我吃完晚饭以后……”  
  他背对着她,越走越远,声音也就越来越听不清楚了。
    米拉贝尔此刻的表情用“咬牙切齿”也不足以表达。她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陌生的安古斯,长着一对有点招风的耳朵、又有点瘦得框榔框榔的,竟然可以卑鄙到这种程度。她追了上去,纯粹是因为想打他。
    他好像成心不让她赶上,在前面越走越快。
    “我劝你小心一点,安古斯。”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他好像微微定住了一下,不过只是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下。她看到的是他还在大步往前走,把走廊里一扇扇窗户落在身后。
    “不要再用布兰要挟我了,听见了吗!你这么做是很缺德的。”米拉贝尔道义的谴责气喘吁吁地从后面传过来,“你也有你爱的亲人,如果有一天,别人借着这个人来要挟你,你怎么办?那时候你就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受了。”她连着没吃两顿饭,又要这么连追带喊,真的有点力不从心。可她实在没法默不作声、被他牵着鼻子走向他的卧室,这想想都可怕。不管有多累,她现在都必须不停地说话,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否则无言的恐惧就会一点一点把她吞掉。
    安古斯走上了一段楼梯。
    还要爬楼梯?米拉贝尔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
    “其实你没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的。”她一边扶着栏杆往上跑,一边继续抬头喊话,“你费这么大力气为难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如果是为了共度良宵,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可心的女孩。如果是为了让我们旧氏族难堪,那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从今天我跨进你城堡大门的时候开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明天也会有消息传遍玛比诺大陆,人人都会知道你戏弄了尼希安的继承人布兰、还轻薄了他姐姐。这还不够吗?有了你的榜样,人们也都会知道,古老的规矩是想打破就可以打破的,男人也再不必尊重女人,只要有暴力和诡计,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驾驭……这还不够你满意的吗?”
   实在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了,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下。
    她看到自己已经到了楼梯口,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它的尽头有个人影打开了一扇门,一闪,就进去了。
    这让她忽然想起了塔拉的密室,它也是在一道长廊的尽头,里面藏着那本要命的《命运之书》。
    这个念头纯属联想,却加重了她心头的负担。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那扇门走去。
    桌上有热汤、烤鹅和甜饼,安古斯在桌边坐下了五分钟,却没有吃下一口东西。他随时准备着再听到米拉贝尔气呼呼的声音,听到她把那扇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但是十五分钟都过去了,他设想的情景还是没有出现。
    他起来转到壁炉前,把里面的火拨旺。然后他觉得应该亲自打开门去外面看一下。
    “她不要是光顾着哇啦哇啦乱喊,继续跑到楼上去了吧。”上面可是还有七八层楼呢,每层都有一二十个拐弯,她随便迷路在哪一层,都够他找半天的。他把她弄来可不是为了玩捉迷藏。也许他刚才不应该转身独自离去的,他应该拽上她,把她一路拖到他房间里来。他还应该找条围巾把她的嘴绑住,她实在太能吵了。他记得自己的父母都在世的时候,只要父亲把眉梢不悦地轻轻一挑,母亲就会立刻闭住嘴、再不敢发出半点不满的声音。男人就应该像父亲那样。
    父亲。想到这个词,他一下记起自己把米拉贝尔弄来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和她斗嘴,也不是为了和她僵持,而是……她刚才有一句话有点说到点子上了,但还没有完全切中要害:他确实是要旧氏族难堪,但不是简单地散布出风声、让他们难堪一下就算完了,人人都知道布兰的姐姐对他屈从过,那又怎样,只不过是一句话,过去了就过去了;他要给他们留下切实的证据,他要九个月以后有一个哇哇哭叫的娃娃在她的一番痛苦挣扎之后诞生出来,那才是旧氏族长久的难堪。如果多年以后,旧氏族的残余部众还在奉行他们那套搞笑的“舅甥继承制”,他们就必须接受一个新氏族的后代给他们做首领,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搞笑。
    他一刻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他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甚至这个假想中孩子的性别都是定好的,肯定是个男孩。
    要抓紧时间了。他一把拉开了房门。
    米拉贝尔就站在门外。正绷着脸看着他。
   她的祖先里有一种德鲁伊特能力叫“读心术”,就是能看出别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没有继承这种能力,不知道他刚才都想了些什么。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她就知道他肯定没想什么好事。
   “你是不是专门喜欢在各种门口站着,”他也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米拉贝尔不回答他。她的眼睛好像因为深深的焦虑,都变成墨绿色的了。她觉得安古斯身边有一种不祥的气场在越来越汹涌地波动。她好像看到了未来的刀光、剑影、浓烟、熊熊的烈火,还听到战马垂死的嘶鸣,还有伤痛难忍的人在哭号……
    她打了个哆嗦。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妈妈从前总开玩笑说,她们家族的德鲁伊特血统越来越稀薄,到了她这代干脆就断了。可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感觉到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事,都不要再做下去了。”她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沙哑了?她使劲咳了两声,想清清嗓子。
    “我看你不太舒服,要不先进来喝点水再说?”安古斯提议。
    米拉贝尔一动也不动。她宁可嗓子冒烟,也不进去──从她所在的位置,她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摆着好大的一张床。
    “你让我把话说完。”她继续用不太像自己的声音说,“趁现在还来得及,我认真地劝你赶快收手吧。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你垂涎的。何必要闹出事件,掀起波澜?现在没有人能赶来帮我,不等于我的族人们将来不为我复仇。到时候你们和我们都要有很多人流血、很多人死去,你觉得值得吗?每一个人出生都不容易、要花很长时间,可是要让一个人死掉、却只要一眨眼的工夫……”
    “这个一看就是你没经验了。”他带着一丝微笑说,“让一个人出生并没有那么难。你不信的话,现在我就可以陪你一起试试……”
    他邀请地对她伸出手。
    米拉贝尔的脸色变得像霜一样冷。
    她忽略他递过来的手。她把自己的双臂紧紧抱在身前。她拽了拽自己肩头垂下来的果绿色披肩。她的手按到了披肩下面的腰带。腰带上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她别在腰上的刀鞘。里面插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她在神庙里临走的时候,铁匠伯伯从他身上解下来给她的。
    “孩子,拿好这个,”当时他说,“这把匕首是我舅父的舅父的舅父一生中打造的最得意的作品。它曾经属于你祖辈里九位女巫之一的齐格瓦。你还记得她的故事吧,有一条不知死活的巨龙把她抢去,想把她关在高塔里。却被她念动咒语,让这把匕首飞了起来、直插龙心。”
    “可是我不是女巫……”她当时说。
    “但你是她的后代,拿上它吧。该用的时候就用上它,我的意思你懂的。”铁匠伯伯说着,就把它递到了她手里。
    现在是该用到它的时候了吗?
    她冰凉的手指隔着披肩按在刀鞘上,心里这样问着自己。
    安古斯挑起眉毛看着她。
    她把手往胳膊底下藏了藏。
    “拜托。”他说话了,“下一次带匕首的时候,不要放在披肩下面。紧要关头的时候多不好拿呀。”
    她的嗓子里干咽了一下。
   又白了他一眼。
    他的手还对她伸着。
   “我要那么好拿做什么?”她昂起头说,“我又不是用它行刺。”
    他真够狡猾的,已经被他发现了。她在一瞬间想了一下:她说到底不是她的女巫祖先,安古斯也不是巨龙,所以她没办法把匕首插进他心脏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不如干脆顺水推船。
    于是她把手伸进披肩里,把匕首连鞘取了出来,“啪”地往他手上一拍:“我是要把它送给你,这总行吧?”
    “我不知道你还给我准备了礼物……”他握住它,举到眼前看了起来。
    皮质的刀鞘上刻的是绳结花纹,回环往复、绵延不绝:“这倒是很精美。”他说着,突然把它放下了,看着她说,“你没有再藏着第二把凶器,专等着现在用吧?”
    米拉贝尔不屑地转开了脸:“我没有你那么阴险。只有这一把,送一把也就足够了。”
    历来有“不能送刀”的习俗,因为送刀就好像意味着“一刀两断”──不过取这个寓意,把刀送给他倒很合适。他肯定也明白她的意思吧。想要和他一刀两断,哼,让他也尴尬尴尬。
    只不过,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尴尬的意思。他把匕首在自己腰带上别好,还拍了拍它:“我会一直带着它的,睡觉的时候除外。对了,你困吗?我们要吃点东西然后去休息吗?”
    这就是没有把匕首插进他心脏的恶果:他还在活蹦乱跳地说着这些不怀好意的、暗示的话。
    必须再想个办法,把他噎回去。
    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够多的话吗?哪一句像是对他产生了丝毫的影响呢?全都是对牛弹琴罢了。
   他还是这么狂妄。
    他还是这么不知悔改。
    他还是这么嚣张。
    他还是他。“新氏族的人,也许他们和我们最大的区别。”米拉贝尔想,“就是我们总相信人生在世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可他们却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是他们错了吗?还是我们错了?”她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谁也不能说服谁。也许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固执,人只有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我在等你。”安古斯提醒她,“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可以很美妙欢畅的夜晚,要是变成黑色回忆、让你痛苦,就不好了。”
    他居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怎么可能不痛苦?怎么可能不是黑斯回忆?我不知道你的美妙从何而来!”米拉贝尔的脸气得通红,“我也不知道你这里哪有欢乐。我看不到一点喜庆的样子!没有宾客和亲朋好友、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推杯换盏,也没有小孩子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地分糖果、抢礼物,连音乐都没有!就算你们新氏族把选择伴侣叫结婚,把两个人结成同心的仪式叫婚礼,你们的婚礼也不应该是这么个冷清的样子吧?可见你早先说的全都是一派虚言──什么尊重旧氏族的传统、让我选择你做我的伴侣──只是说说而已。其实你从来就没觉得你是我选择的伴侣、你也根本就没把今天晚上当回事儿。说起话来不算数,可见你是个什么人!”
   又被骂了,这是第几次被她骂了?安古斯已经有点数不过来了。
  他觉得胸口发热,一股怒气直接从丹田升到眼前。
    “是不是在旧氏族,一个女孩子就可以对她的伴侣这么放肆?”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倒是想听听,你想要什么样的音乐?你还想让我这里多热闹?”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为什么单单捡起音乐这个话头?是被我气晕了、随口乱问的吗?米拉贝尔警惕地看了看他。
    “既然你想要音乐,就自己来唱、让我也听听吧。”他继续说,“自从你进了我的门,我就没得过一点好处,到现在饭也没吃,还得在门口陪你罚站,你也应该唱几首歌,补偿补偿我了。”
    他朝她的身后看了一眼。一只老鼠突然吱吱叫着从她背后的地板上跑过来,绕着她裙子的后摆又跳又钻。
   她吓了一跳。赶紧往前迈了一大步。进到了房间里。
    他“砰”的把门一推、关上了。
    “好了,它被关在外面,进不来了。”他轻松地耸耸肩,把门上的插销一滑。
  不错,它是进不来,但她也出不去了。
   “唱吧。”他说着,走到桌边坐下,舒适地端起了一只杯子,一边在手里转着,一边从杯沿上看着她。
    米拉贝尔的脸涨红了。刚才那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它怎么会突然跑出来,这么巧,正好来帮了他的忙呢?她必须留个心眼,也许那不是真正的老鼠,而是用法术变出来的。难道他也是个德鲁伊特吗?
    “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他突然说,“比你叫嚣的时候好看多了。我还是更喜欢你这个害羞的模样。我希望你待会儿一直保持这种状态……”
  这种无耻的腔调又点燃了米拉贝尔心头的怒火。
    “你希望我?”她提高了嗓门,“我还希望的事情一大堆呢,谁能给我实现?”
  “哦?你希望的是什么?”他问。
    “希望”这两个字多么好听,现在她最缺乏的也许就是希望。她本来可以有许多希望,每一个女孩子度过了花季,都可以产生许多希望、实现许多希望。可是因为那本《命运之书》,她从十五岁开始,基本上就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让自己满足于做西红柿酱、擀面烙饼、帮女伴们及至她们的妹妹们缝制漂亮的新衣、再到帮忙哄逗她们的婴儿……
    她本来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就是她所希望的全部。
    可现在连这点平静也要被人来横加侵扰。
    而这个侵扰她的人居然还在这里问她有什么希望!
    她不能不拿话把他好好地刺上一刺。这是他自找的。
    “我可能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遇到一个美好的人。”她说,“我希望他有一颗善良的心,能用美好的眼光看待世界,写出真诚的诗。”说到这里,她扫了一眼安古斯,特别和气地对他解释说,“‘诗’,这种东西你听说过吗?可能没有吧?我猜你每天忙着想那些阴谋和血腥,时间都不够用,对吗?”
    他不说话。
    她接着说:“他会在哪里初次见到我呢?我有时候想,也许是在小河边吧──每天清晨,我会去河边打水。然后有一天他就会牵着马儿,来到我身边,想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却不会告诉他,还要笑话他,‘我的名字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初次见面你就爱上我?’”然后呢?她也忘了──这是从前爸爸唱的一首歌里讲的故事,她只是记住了个开头,结局是什么却没印象了。爸爸会唱一大把这种歌,都是关于美好爱情的,也许他当初就是靠这些歌,才把妈妈打动的吧?她现在才忽然这么想。
    安古斯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阴沉了。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对于这种邪恶的人来说,美好的东西都像毒药一样令他难受?好啊,不是他要她唱歌的吗?那她就好好地选一些歌,把它们的歌词都编到她的希望里,让他听着也难受难受。
    “还有的时候,我在山坡上放羊,就愿意想象他正骑着快马、疾驰飞奔过山岗,只为来看我。他会悄悄修好我家门前的小木桥,怕我走上去滑倒。他还会在盛大的庆典上遇到我,留恋徘徊不忍离去。他还会对我说,‘十岁写诗到如今,未曾知晓,世上竟有一个人,如此美好’。当我们分别之后,他会在六重山外唱起歌,‘我的花儿,我的日月,没有双翼,不能飞去,与你相聚,我的歌声,你可听见?’他还……”
    “我怎么觉得你这个人那么自恋呢?”一个声音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她这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看到一个脸色铁青的安古斯。
   “哦,我说的可能是有点过于美好了,和你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所以让你不开心,不好意思哦。”米拉贝尔抱歉地点了点头,“我也听人家说,‘不要以为人世间,都是美好,一切美好都一样,只在初见’。可惜,有的人,就连初见都不美好……”
    她光顾着欣赏他脸上的表情了,没注意到他已经捏歪了他手里的银杯子。
    “敢问一下,”他从牙缝里说,“你的情怀这么美好,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呢?你没遇到你想象中的那个他吗?”
    忽然被他这么一问,她有点愣住了。她自己当然清楚,她之所以还是孤孤单单,原因就是《命运之书》里那个预言。因为它,她的心里才总是有一层阴影,再没有心情去憧憬什么。
   但是她当然不会把这样的事告诉他。这是她的秘密,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不是不想说,而是隐隐觉得不应该说。它像是命运给她的一个诅咒,是她不敢说破的。
    诅咒……对了,她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何不用这种说法来吓唬一下这个不可一世的安古斯呢?她当然不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但她可以云山雾罩、夸大其词地渲染一番,说不定能让他感到畏惧、从而打消对她的邪念。
   他还在等她的回答。于是她低下头,断断续续地说:“因为我……因为我……嗯,你确定要知道吗?”
  好像还不够楚楚可怜,她微微地把头抬起来,很胆怯地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对她扬扬眉毛,意思大概是让她继续。
  “那好吧。”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更细小的声音说,“因为我是被诅咒的。”
    “什么?”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没听清。
    “诅咒。”她抬起头来,眼里泪花点点。这眼泪可以说是真的,只要想想自己现在插翅难逃、再想想待会儿等待她的可能是什么前景,要急出几滴眼泪来一点都不难。再说本来《命运之书》事件就一直是她的心结,如果她真的有机会跟人倾诉此事,难免也是会掉眼泪的。
    安古斯还在等着她继续。她哽咽地接着说:“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被诅咒了,那是一则神谕,它说我无法像别的女孩一样找到心爱的人、拥有幸福的家庭,因为我是属于……属于一个……最最危险、最最恐怖的……”她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替代“吸血鬼”了。
   “男人?”安古斯按照自己的理解替她补完了她的话。
   她只能点了点头。
   安古斯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微笑:“所以你心目中那些美好的诗人都不来接近你了?”
   “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找他们的。”米拉贝尔更正说,“我不愿意连累别人,他们都是好男孩。”这样说应该算是实情。
   “好吧。”不知为什么,他语气里讽刺的味道更浓了,“你倒是挺会替人着想的。不过依我看,你对这些好男孩的胆量也是没什么信心吧。只为一个所谓的诅咒,他们就这么多年对你避之不及?我倒要问问,你说的那个最危险最恐怖的人,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他问这些干什么?事情进展得有点超出米拉贝尔的预期了。
   “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也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她不安地说。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有必要搞得这么玄妙吗?”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
  她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到了门上。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到他一脸挑战的样子。
    他在她面前停下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在哪里,我不在乎那个诅咒。如果有一天他来追究我和你在一起过,那就让他来。让他看到你手上带着我的标记,免得他不知道我是谁。”
    他从领口掏出一根项链,把它从脖子上拽了下来,取下链子上坠着的一个银色小圈圈。
    “这是什么?”米拉贝尔迷惑地问,他刚刚那番独白让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戒指。”
   戒指?米拉贝尔对这个名字感到很陌生。这好像是新氏族发明的一种东西。象征着一种什么意思的。只是她不太清楚。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现在把它给你。”他说,“我们今晚在一起,你送了我信物,我也要回赠你。戴上。”
   他把它递了过来。
   米拉贝尔脑子里嗡地一下。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苦心白费了。她讲了那一堆关于诅咒的故事,本来是想吓退他,没想到反而把他刺激得更来劲了。他不是她所盛赞的那些少年诗人,没法在真善美上和他们较量,这让他备受打击,但是他要在别的地方压倒他们,比如所谓的勇气,这样他才能挽回自己的面子──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没想到他是这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早知道的话,她就不那么说了。
    “我,我不能要你的戒指。”她小声回答,“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一定很珍贵,我不能随便收下。”
   “你是在拒绝我吗?”他皱起了眉头。
  真让人发愁,米拉贝尔想,情况一点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她该怎么办?
    她一下感到自己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嗓子干极了,这么长时间连一口水都没喝。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下咽,嗓子还是禁不住空咽了一下。随后喉头就是一阵难以控制的咸涩感,继而开始了猛烈的咳嗽。
    又来了,她想。会不会这咳嗽其实就是麦斯用魔法送来的援助呢?她甚至忽然这么假设了一下,但马上又觉得它站不住脚。如果真是援助的话,麦斯应该是让安古斯咳得直不起腰来,那才有惩恶扬善的感觉。
    “你还是来喝点水吧。”在嘈杂的咳声之上,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等一下。”
    听脚步声他好像是走回了桌边。
    咳嗽稍稍缓和了一点,可能是这一阵发作有些过去了。她直起身来,果然看到他在桌边摆弄一堆瓶子罐子。
    “不用倒了,我不要,”她勉强说着,不好,刚说了这么几个字,就又要咳。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拿白开水的。我看看。”他弯腰仔细辨别着,又把几个瓶子拿起来分别晃一晃、看一看,“确实有几种是下了药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状态,“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所以我也得以防万一,你明白吧。如果你特别难对付呢,我准备的就是给你喝这种安眠药;如果你不停地哭鼻子呢,就给你喝这种发笑的药……嗯,好了,找到了。”他举起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这个肯定是白开水。”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米拉贝尔觉得自己要裂开了,就像地震的时候大地会被震得裂开一样。
    安古斯拿着瓶子和一个杯子走了过来。
    他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这种时候,求生的本能基本上是无法克制的。但米拉贝尔还是不接他的水。
   “真的没有问题的,什么都没掺,我可以喝给你看。”他一仰头把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
   米拉贝尔自顾自又咳了将近十分钟。他一直很平静地站在一边看她,一点也没有异样。
   “还需要继续检验吗?”他又倒好了一杯水,送到了她嘴边。
  她已经没力气再把头转开了。如果不喝一点,会不会一直咳下去?记得舅父总爱对她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好的一面。”也许安古斯也有。可能这真的只是白开水,是他出于善意给她喝的。因为她咳得实在太凶,连他都看不过去了。
    好吧。她张开嘴,啜了一口。嗓子里一阵清凉,真舒服。他示意要把杯子递给她,她伸手接过来,把水一饮而尽。
   好多了。
   而且她还觉得心里暖暖的。眼前的房间都好像变得亲切起来,安古斯的面容也变得亲切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亲切了。他说:“我需要解释一下。这杯水确实是白水,但这只杯子是‘特里斯坦之杯’。我想你可能听过‘特里斯坦魔药’的故事吧?”
    特里斯坦魔药?她想了一下,嗯,知道的,那是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勇士特里斯坦去为他的叔父迎娶新娘,金发美人伊索尔德。可是路上他和伊索尔德一起喝了一种魔法药水。它有很强大的功效,如果有两个人一起喝下它,他们就会彼此相爱、永世不渝。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当然也不能幸免,于是也就有了后来的一系列悲剧……
    安古斯为什么要提这个故事呢?
    “因为‘特里斯坦之杯’也用到了一种魔法咒语,它和‘特里斯坦魔药’有一点相似,”安古斯解释说,“施过这种咒语的杯子,也会有一种功效,如果你用它装水给另一个人喝,那个人就会对你油然而生喜爱之情。”
   米拉贝尔摇了摇头,好像想晃掉什么感觉。晃不掉。她有点吃惊,但一点也不生气。“你对这个杯子念了魔法咒语?你真的是德鲁伊特?刚才那只老鼠忽然跑出来的时候,我就有点猜到的。”她用的是十分友好的语气,就像对家里人说话一样。
    看来魔咒已经见效了。
    “不过你放心。”安古斯随手把杯子和玻璃瓶放到门边的小柜子上,“这个‘特里斯坦之杯’的效力没有那么长,只能维持一个晚上。所以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说着,吹灭了柜子上的蜡烛,“你就会忘掉曾经有多喜欢我,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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