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道弯儿”的故事（上）

　　姜剑是基地姜副司令的大公子，上六年级时从北京转到我们班,同去东风的还有他妹妹姜玲。
　　
　　姜剑初到我们班，带一脸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都满不在乎的表情，那劲头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用现在的说法说：姜剑那时很酷！他穿一件浅蓝粗布上衣和一条洗褪色的黄色裤子，脚踏一双蓝色回力球鞋。这种厚底回力鞋是那个时代极为紧俏的商品。当时我们都喜欢打球，而全校爱打球的男生中，趁这种鞋的人实属凤毛麟角，他这份装备实在令我们眼红。就凭这双鞋，姜剑进了我们班球队主力阵容，大家一致乐观地认定：我们班队实力肯定会因为姜剑加入而得到极大的提升！
　　
　　然而一到实战，姜剑的表现却让我们大跌眼镜，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这小子在篮球场上软得跟面条似的，随便被谁碰一下都会像高位截瘫病人一样瘫倒在地，并且半天爬不起来。于是，姜剑又降到替补席上当板凳队员。同时，他还得了个外号——三道弯儿。
　　三道弯儿跟我们班北京籍学生原本就是同学，不须过度就溶入到我们的群体。跟所有北京同学不同的是：他说话京味十足。于是他一到我们班便在男生中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学说北京话的热潮。没多久，我们班男生只要舌头没有太大毛病，差不多都学会了一句跟绕口令似的北京话：“丫把丫的牙打出血了丫还说丫有理。”
　　三道弯儿向我们吹嘘说他在北京天桥跤场里练过摔跤。为表明实力，他当着所有男生面，用“大背跨”把我们班当时一个最矮小的男生连弄了几个大马趴。凭这，他在男生中不仅站稳了脚，还一举成名成为核心人物。
　　
　　少年时，我跟姜剑走的很近。原因有二：一是他爸在出任基地副司令之前曾经担任基地第三试验部部长，而我爹那时是该部的政委；另一原因则是我们两家分别住在同一幢楼的楼上楼下。我家住楼上算是上层建筑；他家居楼下堪称经济基础。偏偏我们俩又都下榻在各家西北角的小屋，而偏偏连通这倆小屋暖气管道周围又有一个挺大的窟窿。于是，当这窟窿被我们同时发现后，便成为我跟姜剑进行联络的信息通道。
　　姜剑是除老母鸡而外另一个对兵器知识有浓厚兴趣的人。在我看，他俩主要区别在于：老母鸡对武器的研发基本停留在比较原始的冷兵器阶段；而三道弯儿却始终关注着现代兵器的发展动态。
　　基地三部承担着地对空导弹实验任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成功击落数架美国U2型侦察机，其中就使用了由三部实验定型后配备给防空部队的“红旗”型号地空导弹。它相当于前苏联同时期的“萨姆”型导弹。而这些知识我都是从三道弯儿那儿听来的。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教室上课，就听到飞机飞掠长空的轰鸣声阵阵传来。刚好下课铃响，大家马上跑到外边去看，只见一个银色亮点儿在东面天空中盘旋。我们正七嘴八舌议论着，猛听一个同学指着天边大叫：
　　快看快看！
　　所有人的目光马上顺他手指方向转过去，随即看到另一个银白色亮点腾空而起，并且快速向第一亮点逼近。刹那间，它们在空中相撞、爆裂，并像断线的纸鸢那样向地面坠落，同学们不约而同惊呼起来！还没等大家有更多反应，先前那个眼尖的同学再次连声喊道：
　　又上去一个！又上去一个！
　　果然，又一颗银白色亮点冲跃起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然后猛一转，朝坠落物体激射而去，仅一瞬间便将那下坠的残骸打得粉碎！
　　这时，姜剑捅我一把，在齐腰处翘起大拇指，低声却得意地说：咱们三部打的！
　　那天晚上，他爹和我爹都从三部所在“十七号”回来。虽满脸倦容却喜跃眉梢。睡觉前，我听见俺爹小声对俺娘说：那天上午周总理去了“十七号”，亲自观看了三部实弹演练。他们打得很成功，周总理十分满意！还跟他们握了手。
　　
　　暑假的一天，我躺在床上看书，墙角处暖气管轻轻响了几下。我知道是他呼我，也轻轻回了两下。随即，就收到他传上来的字条，让我马上下去，说有重要发明向我展示。我怀着好奇心旋即去了他家，进屋伊始，不由眼前一亮：
　　火箭！
　　没错，那小子其时正在摆弄一枚由他亲手制作的火箭，那东西四五十公分长。以现在工艺水准看，三道弯那时制作的火箭不免稚嫩粗糙，但在当时足以让我感到意外、吃惊并且激动的心跳。这小子居然能搞出这么先进的东西！
　　我忍不住问：能飞吗？
　　他说当然可以！
　　于是我们一起来到楼前空地上试飞。
　　他把火箭安放在一个用三角铁制作的发射架上，小心翼翼把插在火箭底端的纸捻点燃。接着，我们像兔子似的逃窜。还没回过神就听见“砰”一声闷响，回头看时，那火箭已经腾上几十米高的空间。
　　三道弯儿制造的火箭居然首次试飞就取得成功！这让我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过后我问他火箭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他告诉我：学校北面修理厂废料堆里有一架报废的靶机。火箭就是从靶机上剪下来的合金铝皮做成的；至于火箭推进燃料则是从基地洗印室找来的可燃胶片切成细条制成的。他得意地对我说，这叫固体燃料。
　　
　　上六年级时一天夜晚，窗外一阵低沉的汽车马达声把我搅醒。我睡眼惺忪向外面望一眼，见几辆极长的巨大拖车拉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从窗外缓缓向东驶去。
　　第二天上学，一出楼门就看见姜剑在路口等我。刚见面，他就急不可耐并且很兴奋地问我：夜里运导弹，看见了吗！
　　导弹！难道昨天夜里那些车上装的是导弹！
　　我不禁愕然！
　　当然！
　　姜剑以通晓一切的神态，不容置疑地说：要不是导弹根本不会在三更半夜搞得那么神秘！接着又近乎得意地补充说：看清那些拖车了吗，专拉导弹的。我数过，光轮子就一百多个。
　　他是这方面专家，说这种事不容你不信！我开始后悔：夜里没多瞧几眼，以至在信息方面又落在三道弯儿后面。
　　姜剑无限向往地朝基地东面那座狼心山望一眼，说应该去“二号”看看。
　　
　　狼心山那个方向上有地对地导弹发射阵地，代号为“二号”。这情况，我刚到东风不久就知道。在那个方向上还有两个大喇叭似的烟囱遥遥可见。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二号；并且认定：那俩喇叭也一定跟发射有关。
　　姜剑的提议勾起我极大的兴趣。我们当即一拍即合，约好星期天去那一看究竟。
　　星期天一早，我俩各骑一辆自行车上路，兴冲冲朝“喇叭”奔去。
　　随着目标不断临近，“喇叭”就越发显其高大威猛。行至近前，终于看清它们被几座厂房似的建筑和长长的围墙围住。我们先在附近转悠一阵，并未发现导弹一类的东西。暗忖：导弹大约装在“喇叭”里了。我俩小声嘀咕一回，鬼鬼祟祟向院门口走去。这时，院内景物已经清晰在目——院墙四周植有红花绿柳，静悄悄并不见有人走动。谁知刚刚踏进院门，便被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门卫拦住了，问我们找谁，有什么事？！因事先没防备，我和三道湾儿都被这突然冒出的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慌乱中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合适理由来。门卫打量着我们，眼神越发充满了警惕，随即发出逐客令。说：
　　发电厂不准小孩来玩，你们快走！
　　发电厂！
　　我们不由一愣：这里难道不是二号？！
　　什么二号三号，离这儿远着呐！快走快走！对方口气更加生硬冰冷，里里外外透着极大的不耐烦。
　　我心有不甘地指着那俩“喇叭”，问：那这俩烟囱是干什么的？
　　冷却塔！
　　门卫冷冷甩下一句话，把院门重重关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三道弯儿像泄了气的皮球，败兴而归。
　　刺探军情的计划就此告吹。然而去发射阵地一睹究竟的念头并未因此消散。相反，却在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多年后，在山西“苛岚”基地服役的同学跟我说起一个笑话——当地老乡看到部队执行发射任务，惊奇地奔走相告，说：
　　这个部队了不得，把锅炉都烧到天上去了！
　　这时，我马上想起我跟三道弯儿的那段经历。心底不由涌起一阵酸涩——妈妈的，俺们居然跟“苛岚”的老乡一样无知！在东风住了那么多年，一直让我们感到神秘甚至视为神圣的两个“喇叭”竟然是发电厂的冷却塔！竟然与我们要偷窥的机密毫无关联！
　　太伤自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