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来的人(一)
作品名称:森林里来的人 作者:森林里来的人 发布时间:2010-05-23 23:22:33 字数:12928
01
我成为今天的我,完全是因为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影响了我。
小时候,我经常趴在我家的屋顶上用根宝送我的弹弓射邻居家里的那条黄褐色的大狼狗,我总是将它激怒。我看着它张着那雪寒的獠牙,张牙舞爪地向我怒目而视,把那短短的铁链挣得哧哧价响,却怎么也不能接近我,我因此而高兴地手舞足蹈。这时总是引起邻居对我的不满,他们多次向我父亲报告,说是不是我出什么问题了,当然他们当着父亲的面不会说我脑子有问题了。我每次都会被我父亲训斥一顿。可是不到半天功夫,我又动起手来。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对我板着一副面孔,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对我笑过,那怕一点点的微笑的意思都没有,但是除了我和根宝在一起时。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往事会随着时间而被慢慢地埋葬,会变的越来越模糊,那些过去的事情会渐渐地淡下去,可我知道那是错误的。那些往事就如同林中飞舞的蚊子,无论你怎么驱赶它们都不会离开,你稍微放松它们就会寻找机会叮伤你的皮肤,任凭它们在你身边肆虐,欺辱着你,蹂躏着你。
我不知怎么地特别想在父亲的那座洋楼的屋顶上呆着,那怕是一整天,我感觉特别地惬意。看着那片光秃秃的白杨树保护着那条黑色的沥青小道;看着偶尔穿过小道而迈着沉重步子拖着木板车的老黄牛;看着那条泛着黑色水波的幽幽小河;看着那河滩上微微沉睡的鹅卵石;看着那麻点斑斑的嘎嘎叫的鸭子在河里争抢着食物……这一切的一切总能莫名其妙地打动我,我总是不厌其烦这看着这些,累了就躺下来睡一觉,我奶奶对此总是说他们家养了一条狗,还是一条见不得人的狗,躲在屋顶上的狗。可我还是很高兴,我想我就和那条褐色的狼狗一样咯,只是我没有它那么急躁,见到任何人都会激动一下。
我最高兴的还是躲在屋顶上山墙边的那丛绿油油的爬山虎下面看我的那些书,我有个小书库,书库也就是一个牛皮箱,是我自己建起来的,当然离不开父亲和我爷爷的大力支持,我将我爷爷留下来的那些书和父亲给我买的收集起来放进去,偶尔我也会买那么几本。书库里面有我从小就喜欢看的,比如《金银岛》《鲁滨逊漂流记》《西游记》《汤姆历险记》;当读到那群野人要将星期五杀了生吃的时候,我感到心惊胆战;当读到唐三藏要敢走孙猴子的时候不禁会掉下眼泪,并大骂和尚的迂腐。我不时地为汤姆的聪明想法兴奋地大叫起来;我也会为了武松看到老虎的那一刹那而紧张地魂飞魄散;更会大骂贪图享受而被招安的及时雨宋江;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整天在女人堆里厮混的贾宝玉;我后来又迷恋上了那个叫做维特的年轻人,我并为他的勇气而振奋……
书库里也有我不喜欢的那些医书,都是我爷爷看过的,我本来不想把它们收进去,可是我的奶奶总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把它们放进去,理由是,她对我说要把爷爷的事业继承下去。我十岁那年,邻居家一个媳妇喝农药死了,我看到她暗黑的脸色,她的样子把我吓哭了。我从那时候起就觉得我爷爷的那个事业似乎并不能解除那个媳妇的痛苦。我依然能记得那个媳妇站在水田边上呼唤她们家的鸭群:“鸭儿,来来来……”每当看到鸭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看到那张脸,心里不禁激起一阵阵凉意。
可是我总是听到了那许许多多的令人发指的声音,他们不停地在我的耳边游来荡去。当我一想起我的那些书籍,我脑海里总是会响起根宝的声音: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那怕是去死!
02
我们正在上自习,突然听到教室外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们好奇地朝教室外面望去,我在那片破裂的窗户里看到一个头发蓬松,满脸污垢,嘴角留着胡子的男人,我看到他那暗淡无光的眼睛,还有一根在手里挥舞着的拐杖。他看到我们在看他,好多人在朝他挥手,吼叫。他也举起拐杖向我们挥手,吼叫,他显然很兴奋,嘴里还喷出粘稠的涎水。他咿咿呀呀不断地吼,我开始没有听清楚。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喉的是:
“我是全县第一!”
“你们……知道……你们哪里知道呢?……哈哈哈哈。”
“你们好好学!好好学……”
“……”
“那个题没有出好出全,考不出水平,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哈哈哈哈……”他边说边挺直了腰杆,拍着自己的胸脯,显得很自豪。那刻我和很多人都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为啥跑到这里来吼叫,但是从他褴褛的衣衫和那些胡言乱语可以看出他一定是受刺激了。
随后,就有同学说,他是个疯子,高考考了六次都没有考上,后来就疯了。这时,他被一群学生簇拥着进来了,他更加自豪了,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来。他眼睛里突然闪现一束温和的光,像是母亲对孩子的那束充满温情的光。这时有个胖胖的同学叫他“杨疯子!杨疯子……”他对这个称号好像并不在意,他先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行书:“考上大学,做城里人,吃国家粮!”那些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浑圆刚劲有力,就是当时的很多老师都没有他那字漂亮,我真的不明白一个痴癫的人为何这么出手不凡。
那个胖胖的同学对我讲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他叫杨有粮,是他们村的。他是我们学校的老高中生,94届的,本来早就该毕业工作了,我们学校有个老师还比他低几届呢!可那个老师都出来工作两三年了他还在这里读书。他后来一直考到九九年。
他家里只有一个母亲,父亲在他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们母子俩。据说他父亲是在修水渠时累死的,就是芋子沟水渠。我知道芋子沟水渠是我们这里最大的水渠,可那时我没有去过,听说那里鱼很大,水里还有怪物。我有一次就听我奶奶讲那沟里有一种貌似婴儿的怪物,没有人敢去那里偷鱼。又有人说杨疯子的父亲是饿死的,我知道在许多年前我们这里饿死了很多人,当时可以说满地都是死人,臭气熏天,苍蝇飞舞,蛆团肆虐。这些当然也是我奶奶给我讲的,那些死人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终身的印痕,使我第一次觉得人是多么地脆弱,人也是多么地悲哀。我奶奶的记忆力相当好,她能记清楚事情发生的哪一天,她只上了读了三天书就能写她的名字,基本字她都能认识,为此她总是在我的那些课本上找她认识的字,以显示她不是我们说的睁眼瞎。
胖胖的同学继续对我讲,疯子的父亲死的早,他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苦。他的母亲很善良也很勤快,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了点,但她还常常帮助村里其他人,无论农活还是丧喜事,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可她一直都没有再嫁。他把有粮一直拉扯到高中,日子可以说还能过,除了没有爸爸。有粮面黄肌瘦总带一副病样,但他一直都很优秀,成绩也能跟上别人,傻里傻气地很温和,从未和别人打架,吵嘴都很少见。
可是考大学那年,他突然得了一场大病,这场病来的不是时候,正是要考试的前一天,他晕倒了。他被几个同学风风火火地送到卫生院,医生说是营养不良,加上学习太用功,所以就休克了。他得输点营养慢慢调养。没有办法,他只能放弃考试。老师告诉他来年还有机会,我们可以给你免费,像你这样成绩优秀的肯定能考上大学。有粮就把心安下来了,大不了明年又是一条好汉嘛!
第二年他的母亲让他少干农活,生活上面也了有一点改善。有粮也算争气,终于考上了,可那个大学需要一大笔钱,他们家里就只能交齐一床被子,你说大学要你那被子干什么呢?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啊,据说是八千块。
有粮就泄气了,他说他不可能上大学了,就是考上了也还是上不去。但他的班主任对他说,不去上那个大学也不是不可以,中国还有更便宜的大学可以上。
有粮说,那最便宜的大学要多少钱呢?
老师就说两三千吧。
有粮还是觉得没有机会了,别说是两三千,就两三百也不可能凑齐。
有粮那个时候头脑是很清醒的。他说大不了我就不上,我还就真不信不上大学就把我饿死了啊。
老师说,不上大学是饿不死,可问题是上了大学可以吃国家粮,可以成为国家的人啊。你看我就是国家的人,到时你成了国家的人,吃上了国家的粮,你妈妈不也吃上了国家的粮了吗?她不也成了国家的人了吗?
有粮想想也对,可是也不对,我没钱,我就是想它也白想啊!
老师又说,大学不给钱是不能上的,时代变了,没听说上大学有不给钱的,不!有!还真有,可你考不上。
有粮就说那那个大学。
老师说北大清华你要是考上了就不用你交学费了,自然有人帮你交。可问题是你考不上,我们学校从来就没有考上过。
有粮就说那我还是不上了吧,说着就卷起铺盖卷要回家去。
老师用手使劲抓挠他的头发,终于说,还有个办法,你可以贷款啊,等大学毕业了就还了,那点钱还不当几片叶子一样。
有粮就说,那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咋办。
老师说,说的也是,也有找不到工作的。不过,你可以再考,考个好点的学校,好学校不愁找不到工作。
有粮说,那我就再读一年?那学费?
老师爽快答应,免!免!
第三年,考得很好,全校第一。可就是志愿报低了,差那么五十多分,这五十多分可以上一流的大学了。没有办法老师劝他继续读,说他还是有潜力的,没有潜力能得第一吗?年龄不是问题。这是老师经常给那个班讲的一句话。老师说他还是30岁上的大学呢,那有什么,他们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带着孩子上大学,也没有谁说谁的不是,大学生素质都高,不比农村,也不比这种学校。
有粮觉得也对,年龄它算个啥?啥都不能算。于是就留下来继续读了。
03
第四年,有粮还是很卖力。可以说他已经成为了全校学生学习的榜样,校长经常提到他的名字,无论大会小会,对着同学或者老师都要提到有粮的名字。同学也经常拿他来说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一件让全地区都震惊的消息。有个叫先锋中学的一个学生考上了人民大学。惊奇的不是他考上的学校,而是他经过八年抗战终于才取得的胜利成果。自然,地区会给这个学生全部的学费,这个学校的校长也被调到县一个中学当校长去了。为此先锋中学真的成了全地区的先锋,那些所有的中学都纷纷响应。我们所在的这个学校也不例外。后果是,校长叫有粮继续读下去,鼓励他为全镇人民争光!为全校争光!为有粮的母亲争光!有粮的学费被校长全免,生活费每月发两百,还给他单独安排一个房间,叫他不住集体宿舍了,安心学习,争光去了。
有粮觉得很感动,当时的他觉得自己正的是很光荣,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街上的人一见到他都知道他叫杨有粮,真是孝顺,名字都不忘有娘。这一年有粮24岁。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慢慢地永远地沉浸在虚幻之中,不知道那是快乐还是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年的考试,他不但没有为那么多人争光而且还名落孙山。有粮没有流泪,还是继续读下去,只是没有享受那些好的待遇了。
可是第五年他还是没有多少起色,还没有一二次考的好。很多人见有粮大势已去,都对他翻白眼,当年那些夸奖他,崇拜他的同学都那异样的眼睛观察他,他不敢上街,甚至都不敢在自己村里走动,生怕别人说他的坏话。
但他仍然不服气,他还要搏一搏。第六年当他出现在报名窗口的时候,报名老师大惊失色地对他说,你又来了?!
这话好像一把匕首直插有粮的心口,他便傻乎乎地说,又来了,又来了!
可这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考试的时候,他晕倒在座位上了。医生说他太紧张了。
有粮就是在第七次考试的时候疯掉的。有人说,太可惜了,就差一次,要是第八次去考说不准也能考个人民大学呢。那天,考前面几堂的时候,他还是正常的,可是最后一堂的时候,他就在教室里大吼大叫,说他是状元,没有人能考得过他,监考老师过去把他摁住,免得他会打伤人。他的试卷上写满了,争光!大学!状元!密密麻麻,无处下脚。
胖胖的同学讲得绘声绘色,我真的感觉我就是杨有粮了。我被一阵阵骂声从故事中拉回了现实。
“快滚出去!谁叫你进来的!出去!……”班主任许老师这时气势汹汹地冲着这有粮吼到。同学们坐鸟兽状散去,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有粮嘻笑地走出教室,边走边唱:
赵老师恶又恶
太阳落山不放学
小的饿得直叫唤
大的饿得钻床角
这时教师又沸腾起来了,很多同学都笑起来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穿过黄昏,我突然感觉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似乎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一切,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许老师恶狠狠地看着我们,“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整天不学好,和一个傻子叫起劲来了!每人抄写十遍学生守则!下自习交上来!”
04
我当时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将我送到这个学校来,但也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了那一系列关于父亲的秘密。
我记得那是一个快到中午的时辰,我迷迷糊糊地就在父亲的车里翻过了几个山口,越过了几条河流。父亲将我送到学校的时候,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特别是那操场上的草,还有那在草地上享受着午餐的黄牛。这些牛一点儿也不在乎吵闹的校园,无论你怎么闹,怎么吼。他们甚至连头也不会抬一下,依然固执地享受着,那么富有情趣,好像这些吵闹声是在为它们的午餐在伴奏。
我们刚下车,校长就来迎接我们。
校长是父亲的中学同学,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他们一见面就寒暄起来。
我却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论,我依然看着操场上静止的草和兢兢业业的牛,穿过校园提着水壶的同学不时回过头来瞥我一眼。我看见旗杆上飘扬着快褪色的旗子,还有旗杆下面铁架子上的一块圆圆的黑黑的破铁疙瘩,上面放着一节钢筋。我后来知道,那是用来打铃的。母亲在一旁安慰我,叫我要在这里注意安全,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和别人打架等等。
我觉得她真的很烦人,总是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说那些让我没有耐心听的话,我知道这都是女人的毛病。
等到校长和父亲寒暄完了,校长带我们参观了校园,父亲一个劲儿地夸奖比他们那个时候好多了,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父辈都比我们过的不好,难道我们过的很好吗?有吃有穿有什么好的呢?光有吃有穿就能说是好吗?
我没有觉得这里没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父亲将我送到这里来的原因,他是想锻炼我,要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这里的很多人过的都好都幸福,他经常说的缺少毅力,特别是吃苦的精神。
他经常对我讲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日子多么的苦,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连树皮树叶草根都是常见主食。他也说他从农村出去不容易,要我记住今天的日子来之不易。
我知道父亲以前的日子很艰苦,我也明白今日的幸福。可是每当我看见父亲那双似刀刃的眼光,我就觉得有一股寒意向我袭来。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激动,激动得让我心悸。我一次次地回想起父亲的那一张苍白的脸,它好像我的影子跟随着我,让我在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徘徊不已,我怎么也摆脱不掉那些阴影。
我们把入学手续办完了就到校长家里去吃午饭。从校长家里出来,我们去街道上见奶奶的干儿子,一个屠夫。
05
杨大顺就是奶奶的干儿子,就是那个屠夫。
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影响了我,让我对周围的人产生了恐惧,让我第一次感到这个社会的严酷性,也让我终身都逃不掉那一切的一切。(需要修改的段落)
这个镇上只有两条街道,呈十字排在两条小河附近,这里都是南方所特有的瓦房建筑。一排排的白杨树将街道和小河包裹得严严实实。远处,街道的两旁都是高达数百米的座座山峦,四季长青,山里都是柏树和松树。离街道最近的山叫盘龙山,呈一条龙伸向远方,龙头正对着街道的十字路口。近处,一条河呈东北-东南走向;一条河呈西北-东南流向。这两条不足十米宽的小河在街道东南角交汇。河里是污浊的河水和黑压压的片片水藻,还有横跨在西北-东南走向的河上的一座石桥,石桥上书“一九五七年建桥”几个楷体刻字。
杨大顺家就在石桥西边的尽头。
走进肉铺,进入眼睑的是一个光头、满脸横肉、手粗腰圆、脸上挂着汗珠的黑汉,他的眼睛小的可怜,要不走近,你不会发现他长着眼睛。他手里的尖刀寒光闪闪,让我心生恐惧。只见他将一只猪腿从猪身上轻松地肢解,把割下来的肉扔到案板上,发出了的声音砰砰直响。
我的心发出一阵微微地的刺痛,使劲攥着母亲的衣角的那只手已经湿了,我看到那朵水花在我的手里慢慢地扑散开去,像一只只蚂蚁在母亲的衣角开始蠕动。正如我在电影里看过的许多场景那样,那些开店的小二就是用这样的一把把尖刀割下了一个个男女身上的肉,用肉做成包子给路上的行人享用。恍惚之间我似乎认定那案板上就实实在在躺着一个人,特别是他那舞动着粗手臂切下猪腿的速度至今让我不寒而栗。
杨大顺发现了我们,哐当一声扔下尖刀,边跑边将那双油星四溅的手在挂满污渍的围裙里扭来绕去,他像个日本相扑一样,身上的肉在不断地飞舞,特别是他的胸让很多女人羡慕不已。
“子明来了呵!快进屋里坐,你看我这地方邋遢得很,整天都跟猪打交道,我都快成一头猪了!……呵呵……什么时候到的,都不来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们。你们还买东西,太见外了!呵呵……”说着就来拎走母亲手里的礼品袋。
“我是送地籁来上学的,想和你家山瑾一块读书,他在城里闷闷不乐,除了看几本书就是呆在屋顶上瞎想,不到吃饭叫不下来,和同学关系处不好,成绩平平。我想叫他回来念书,他可能不太适应城里的生活。”
“回来好,回来好,吃点苦好,可娃娃太小了,两个家伙在一起,我怕……”
“没关系,我叫他在这里试读一学期。不行,下学期就回去。”
“哦,那好。”
“最近怎么样?石榴有消息吗?”父亲问道。
“那个死女人,我怕这辈子她都不会回来了,我活我的,不管她了!”
“你也想办法去找找,毕竟家里没个女人也不好过日子。”我母亲说道。
“哎呀,都跑了好几回了,这次跑了都两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听人家说跑到省城里去了。我也忙,家里就我和根宝,抽不出时间去找。我们不说那个贱人了。对了,子明,你有几年没有去给咱爹上坟了吧?我听子山说那坟都裂开了缝了,也没有时间回去添一些土。我一个人收拾怕来不及,这集市散了还得回去收稻子。这次要有空我们一同回去,把坟给垒一垒。”
“好,好……”
“哦,山瑾呢,怎么不见人啊?我还给他买了一套衣服呢,不知道他能穿上不,我照着的个头比着买了。那可是吃我的奶养大的孩子。”母亲问李黑。
“他去给别人送猪肉去了。差不多,呵呵,就是他妈的太肥了,能吃肥肉。我都快赶不上他了,哈哈哈哈”杨大顺笑起来还真像一头猪的声音,嘶哑刺耳。
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叫杨山瑾的人,他是我兄弟。
那时我们都在乡下,我们一块玩,他的个头高我一点,他大我七个月。我记得他们家门前有一片夹竹桃,一到五月,夹竹桃就开花了,红红的花朵印红了他们家的房子。我们会爬上去,采一大把花,扎成一捆,兴高采烈地跑到白鹤岭一个木房子去,送给一个叫苗自生的老爷爷。我们都叫他“苗爷爷”。送花给他,是因为他会给我们讲很多故事,故事很精彩,至今我都记得薛丁山和他的父亲薛仁贵在水边比箭法,没想到薛仁贵射死了他的儿子,等回到家里,薛仁贵才知道杀死的是自己的儿子,后悔不已。我那颗幼小的心灵在那一刻勃发,我被精彩的故事惊呆了,我为此好几天都没有缓过神来。根宝找我去打鸟,我都提不起兴趣。
苗老爷爷快七十岁了,年轻时就和妻子分居了。我问过我爸爸他们为什么会分居,他说他也不知道。后来问我奶奶,奶奶什么事情都知道。
奶奶告诉我,苗老爷爷以前是个猎人,三十多岁没有娶妻。
他有一次在山里打猎,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大喊救命,苗老爷爷端着枪跑过去,看到一条狼正和一个拿着木棍的女人对峙着,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啼哭。枪响后,他救起了母子俩。那个女人是个寡妇,住在山下面的沟里,和前夫育有两个孩子,前夫得了急症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嫁。苗自生没事就帮助寡妇,不是送刚打来的兔子就是帮她干活,慢慢他们就在一起了。
寡妇后来给苗自生生了一个儿子。但是她怎么也不肯搬到苗自生家里住,她说她那房子还要人照看,那房子他舍不得卖。就这样,苗自生带着儿子在这里过,寡妇带着前夫留下的两个儿子在山沟下过。
06
见到山瑾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他一看到我们就站在门口嘻嘻地傻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除了那让我惊讶的体重。以前的那些和山瑾在一起时的一幕幕似乎像是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似似乎又回到那样的一些生活的幻觉之中去,那些喜怒哀乐,每件事情都让我回味无穷。无论是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还是让人泪流满面的伤痛之事。许多年以后的今天让我重新再想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萦绕在我的心间,仿佛那个当年懵懂的少年又在我的面前复活了。
我们以前在一起玩弹弓,经常欺负麻雀、斑鸠这样一些小动物。看着一群群的麻雀飞出树丛,我们就会赏给他它们一颗颗石子,总有倒霉者掉下来,那倒霉蛋就成了我家那条大白狗的美味了。我们最怕乌鸦在树上叫了,奶奶说它们叫起来不吉祥,会死人的。我们一发现它来了就用弹弓伺候它们,可怎么也打不着,真是气疯我们了,我们就会对着那些黑家伙大吼,我们的声音总是能盖过它们的哭叫声,黑家伙们最后悻悻地被我们用石块吓走。
当然我们不是什么鸟都打,比如说喜鹊啦、黄莺啦,当然还有水田里的白鹤,白鹤跳起舞来真够漂亮的,白白的羽毛,细细的腿,在田里扭着屁股,扭着腰。
我们有时边吃桑葚边用它扔对方,忽而吃吃逗乐,忽而开怀大笑。我依然记得根宝坐在桑树上面的样子,阳光穿过叶子,照着他那浑圆的脸庞。他的头发如同一个姑娘一样生有鬈发,他的脸就很像用木头刻成的法国娃娃,鼻子大而扁平,双眼眯斜如同竹叶,在不同光线下会显现出金色、绿色,甚至是宝石蓝。我依然能看到他长得较低的小耳朵,还有突出的下巴,肉乎乎的,看起来像是一团后来才加上去的附属物。
在我们搬走的那一年,也即我们十岁的冬天。
我在家里住的十年里,我去山瑾和杨大顺的房间次数寥寥无几。每当日落西山,玩了一天的山瑾和我就分开了。我穿过那片密密的艾蒿回到奶奶住的房子,山瑾则回到他的寒庐,他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到十岁。我奶奶住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全木质结构,我现在依稀能闻到那股木头的味道,我有时打着赤脚在楼上走来走去,发出嘣嘣嘣的声响,我奶奶以为是老鼠在偷粮食,声音一起,奶奶就拿一个大笤帚向楼上摸来,她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老鼠这么大胆跑来她们家找吃的。当她发现原来大老鼠是我的时候,她搂着我不禁开怀大笑:“我孙儿是大老鼠啦!”那慈祥的脸上皱纹密布,笑容将她细小的眼睛拉成了一条缝,那一缕缕白头发向后脑飘去,飘进我的心头。
我依然记得山瑾他们的房子狭小而干净,点着两盏煤油灯,光线昏暗。屋里两端各摆着一床褥子,一张破旧的木桌子摆在中间,根宝就在那上面做功课。此外四壁萧然,一张领袖画干巴巴地挂在泥墙上,颜色已经褪尽了。那张画是爸爸某一年春节时候,单位里发的。
一个寒冷的冬日,正是在这间屋子,山瑾的母亲石榴生下了他。我在出生的那一天失去了我的爷爷,爷爷把我抱在怀里,带着笑容离开了我们;根宝则在降临人世不到一个月就失去了母亲。而这种失去她的宿命,在我们村里看来,简直比死了老娘还要糟糕:她跟着村里一个叫做刘铁的男人跑了。
山瑾从未提及他的母亲,即使他的母亲偶尔回来看他一次,仿佛他的母亲从未存在过。我总是寻思他会不会在梦里见到她,会不会梦见她长什么样子,去了哪里。我还寻思他会不会渴望见到她。他会为她痛心吗?好比我为自己素昧平生的妈妈难过一样?
有一天,为了去到小河边抓团鱼,就是一种鳖甲鱼。我们从奶奶家里出发朝山沟里走去,我们抄了近路,穿过一个叫着白鹤林的小山,我们跨过别人家的篱笆,跳过小溪,闯进那片开阔的沙地,那里就是团鱼经常出没的地方。数个小伙子聚集在沙地旁边的桑树林里抽烟玩纸牌。有个小伙子发现了我们,用手肘碰身边的家伙,冲根宝嚷嚷。
“喂,你!”他说,“我认识你。”
我们跟他素不相识。他又矮又瘦,头上留着光头,脸上有黑乎乎的胡茬。他连带淫亵,朝我们咧嘴而笑,我心下慌乱。“我们走!”我低声对根宝说。
“你!那个卷毛小子!看着我,我跟你说话呐!”那个人咆哮着。他把香烟递给身边那个家伙,用一直手的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圆圈,不断戳进戳出。
“我认识你妈妈,你知道吗?我和她交往不浅呢。我在那边的小溪边干过她。”
众人哄然大笑,有一个发出一声尖叫。我告诉山瑾继续走,继续走。
“她的蜜穴又小又紧!”那个又矮又瘦的人边说边和其他人握手,哈哈大笑。稍后,我们在沙地里刨洞,我在强烈的太阳光线下看到山瑾低声啜泣,看到眼泪从他脸颊掉下来。我移过身去,用手臂抱住他,把他拉近。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里。
“他肯定认错人了,”我低声说,“他认错人了。”
据说石榴抛家弃子的时候,没有人感到奇怪。五大三粗的杨大顺娶了石榴,这个女人美貌动人,可不是洁身自爱,向来声名狼藉。人们对这桩婚事大皱眉头。村里人很不明白为什么杨大顺会娶到石榴。杨大顺那时都三十多岁了,没有职业,整天像一条疯狗一样在村里晃荡。当石榴在杨大顺家里进进出出的时候,村里的光棍们都傻了眼,他们觉得杨大顺真是时来运转了。
07
村里风传石榴那双闪亮的黑眼珠和俏皮的脸蛋曾引诱得村里的男人自甘堕落。杨大顺那张阴鸷的脸上显示了他对别人的不满,不满你说又能怎样呢?人们从他那眼神和脸色就可以看出,他的日子并不快活,虽然讨了貌似天仙的女人做老婆。
我听说石榴步履款款,双臀摇摆,那诱人的身姿令众多男人跟他们的妻子同床异梦。。但李黑小时候为了和一条狗争抢一个包子,被狗咬伤,他从那时候起腿就有点儿瘸,菜色的皮肤下面包着骨头,夹着一层薄如纸的肌肉。他是后来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才买了一头小黑羊,慢慢养成大黑羊,卖了大黑羊再买两头小黑羊,养大了继续卖,这样他开了一个小店,先是卖半块猪肉,最后一天卖到三四头猪的肉。随着生意的红火,人也红火起来,面颊渐渐红润,以前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脸色渐渐没有了,好像这也改变了他心里的疼痛。
我记得七岁那一年,有一天杨大顺带我去镇上给奶奶买针线,奶奶总是缝缝补补,手不离线,她这个习惯一直带到坟墓。我走在杨大顺后面,嘴里念念有词,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我看到他的身体小幅度向前倾斜,他的右腿摇晃着划出一道弧线,看到他的腿每次踏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边倾斜。我学着他走路的姿势,差点摔下水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李黑转过身,看到我正学着他。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那双细小不见光线的眼睛盯着我,他没有说话,以后也没有什么。但我并不怕他。
据说石榴憎恶他的右腿,已经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人们知道的原因是石榴脸上的那块块手掌印痕。石榴嫁给杨大顺不到三个月就获得了那样的赏赐。
“要不是我,谁会嫁给你呢?”她会站在杨大顺家那排夹竹桃冷笑着说,“我还不如嫁给一头驴子呢。”
“我看你是不要脸得很啊,谁他娘的要你嫁给我了!”杨大顺从屋子里冲出来吼道。
“你别得意,要不是我嫁给你,你会看到女人那个地方什么样吗?你会操到人的屄吗?我看你到死只能操到猪屄牛屄了!”
“你个不要脸的臭婆娘!老子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杨大顺瘸着腿冲向石榴一顿拳脚相加,随后就会听到一阵杀猪般的哭声划破宁静的山村,奔向远方。
奶奶告诉我,杨大顺打他老婆石榴的时候,我的父亲总是躲在屋里或是远远的走开,奶奶叫他过去劝劝他们,但他从未动过身,好像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和根宝是吃我妈妈的奶长大的。根宝出生后,他的母亲就离家出走。父亲就对杨大顺说让他把根宝抱到奶奶家里喂养。奶奶和爸爸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对我们说:“你们是兄弟,亲兄弟!”
杨大顺并不是像他的名字那样让人害怕,他也有和蔼的一面。他经常会在干农活的时候哼起山歌,他的声音很甜并不粗犷,像一个大姑娘。有一次,他在田里给油菜除草,我就凑上去,叫:“杨大顺,给我唱支山歌吧。”我在没有父亲的时候就叫杨大顺,父亲在我们身边我就叫他大顺叔。当然,叫他杨大顺他并不气恼,还咧开嘴露出那排黄牙嘿嘿傻笑呢。
“那我就唱了啊,唱的不好不要笑我啊。”杨大顺清了清嗓子唱到:
“山歌不唱冷啾啾,唱个山歌解忧愁,
解得忧来解来愁,唱得黄河水倒流。
“山歌不唱不开怀,碾儿不推不转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逢春不乱开。
“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儿不推转不圆,
河里涨水浪才高,歌儿一唱姐才来。
“山歌好唱难起头,木匠难起跑马楼,
石匠难打石狮子,铁匠难打钓鱼钩。
……
08
十岁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无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在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出一条幽静的小道,树木和草丛一次排开。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滑过夜空传到我的想象中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型在黑暗中模糊不清。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我等到了。随着一阵阵凌乱的呼喊,我知道邻居一个女人喝农药死了。
我看到那个女人是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死人躺在竹席上面,我看到了她,就是那个经常在田里呼唤她家的鸭子的媳妇。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出了当初的情绪,只身下了外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女人的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十岁的我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她仰躺在潮湿的空气里,双目关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她灰色的衣服上沾满泥迹,斑斑驳驳就像墙上的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她像是睡着了。
这是我十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
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木房子前的情景,飘临的夜色犹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我使劲扶住木房子前的柱子,我怕自己会摔倒,会被黑暗所吞噬。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楼上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不敢看窗户里那斑驳的树影。我把头深深地埋进飘满阳光味道的被子里,四周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不敢大声呼吸,陪伴我的只有碰碰的心跳。
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拉进去,我拼命抵抗。我害怕像那个唤鸭子的女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在醒来。每当我在被那双手使劲拖入睡梦中的时候,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和它搏斗到底。可是最后我总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那口袋子里去。当我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看着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我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得了新生。
我把我的感觉告诉山瑾,没想到他的想法和我的一模一样。这时候我就有一点心生嫉妒。一年秋天,爸爸开车带着我去另外一个镇上买羊肉。临走时,爸爸让我叫上山瑾,但我撒谎,说山瑾有事情要做。我要爸爸全属我一个人。再说,我和山瑾一次在家附近的湖里打水漂,他的石子跳了有十一下,我用尽力气,也只能跳六下,爸爸在旁边看着我们,他伸手拍拍山瑾的后背,甚至还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
我们在去邻镇的路上很开心,只有爸爸和我,我们在市场上吃了凉粉和肉饼。市场喧哗,人群川流不息,阳光洒在水泥的街上和建筑物上面熠熠生辉,一个个赶集的人带着甜甜的喜色。那天我获得了我认为是一生的财富,因为一向对我严肃和苛刻的父亲居然对我笑了,也像他拍山瑾的背那样拍我,有时在市场拥挤的段落还会搂着我!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
09
我和山瑾又出现在那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木房子,这三年来都由杨有顺和山瑾打理这里的一切。山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太阳东升西落,那些竹林里的由泥墙垒起来的瓦房住宅映现在我的脑际,还有那些黑黑的瓦,黄色的墙,绿绿的竹林,青青的山峦。这些别样的景色深深地在那个十三岁的少年的心里刻下一道道印痕,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起那些让他魂牵梦绕的一切,他生在这个地方,在这里长大,可能最终也会回到那个地方!
我和山瑾去拜访苗爷爷。我们从奶奶家向西走去,沿着那条黄泥小道,穿过丛林密布的带着各种树木的一座小山,来到那棵高大的黄粱树前,树下面就是苗爷爷住的地方。这棵黄粱树有几百年的生命了,树高十二三米;树叶依然那么苍绿;几个枯枝从绿叶中伸出来,像一个个委屈的被老太太揭底的老头子似的;我们村里五六个七八岁的孩子手拉手围起来才能抱住树身;树心被虫啃噬尽了;我们在比八九岁或者比这更小的时候我们会钻到树洞里去玩,一个接一个地真像是童话一样,我和山瑾就是童话里的主角。
走到那棵树时,我和山瑾到那些树洞去看了一下,那洞还可以容得了我们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