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七十七)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6 08:51:22 字数:8164
第八节
天生跟水翠结婚,真有点闪电式。
从严桥相识到出嫁,屈指算来,也不过两个月。
水翠快速答应这门亲事,水红总是放心不下。她建议水翠再考验一时期。
水翠不同意。
水翠就是这样,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不拖。
从太白洲岛巢州,相隔一二百里,两人又不是在一起,怎么考验法?
是福,是祸,是好,是坏,认命摊。
水红想想也是,只能随着水翠。
水翠从严桥回太白洲没两天,天生的求爱信就到了。江永孝没有干预女儿的婚事。他对小女儿很自信。“五四”青年节,水翠和母亲来到巢州,跟天生生活了一星期,目的是看看天生的单位和个人生活条件。一个星期的相处,水翠和天生的感情更深更浓。天生的单位那样大,工作岗位又这样好,两人又是这样投脾气,母亲能不高兴吗?尽管有人在水翠跟前挑拨离间,说天生跟好几个女的来往,水翠并不理会。有人爱才好,一个男人没女人爱能好吗?
端午节,天生返登太白洲,当面向江永孝提亲,要求“七一”结婚。——那是事先和水翠商量好的。江永孝看天生很老实,便答应了婚事。——他之所以如此爽快答应,是怕夜长梦多,是怕这个好女婿被人抢去。不过,他没同意“七一”结婚,而是将吉日良辰定在农历六月初六,阳历是七月八号。
六六大顺,七八,“妻发”嘛。
几天暴雨如注,这天老天爷怪赏脸,晴空万里。接水翠的当然是孙辉夫妇,一大早,他们便赶到太白洲。
太白洲有个古老的婚俗:哭嫁。也就是,姑娘出嫁时,娘家作兴哭。他们认为,哭发,哭发,越哭越发家。
姑娘出嫁的头一天,娘家人哭得最伤心。母亲一面哭,一面给女儿洗澡。澡盆里还放些花生、红枣,意思是让女儿到婆家后早生贵子。父母哭时,当然要数劝女儿到婆家后,守住“三从四德”,不给娘家丢脸。再者,还哭说吉利话,嘱咐女儿过门后能发财守家,不受公婆姑嫂虐待,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子孙满堂,富贵连年。
父母兄弟姊妹的哭,是真哭。嫂嫂舅妈等人的哭,是假哭,那是陪衬。
姑娘的哭,有三层含义:一是对娘家的眷恋。毕竟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乍一离开,情感上一下子还不能接受,恋土难移嘛。二是怕婆家怠慢。新的家庭到底如何?公婆好侍候嘛?两个小姑好相处吗?丈夫能疼她吗?这一切都是个未知数。三是因为从此失去了姑娘的生活。
同样,水翠父母哭得很伤心,可是,水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并没有流多少眼泪。她认为自己是走向幸福,走上一个女人应该走而且必须走的路,何必要哭呢?即使头天晚上留一点泪,那也是受父母的感染。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要求父母不哭,她不愿在大喜的日子里看到流泪的父母。
孙辉夫妻俩一踏上太白洲,就开始不停地放鞭炮,——太白洲的风俗,鞭炮放断了不吉利。他们还没到水翠家门口,水翠家里人老远就放起鞭炮迎接。
按风俗,等媒人鞭炮放到门口,女方的舅妈和嫂子不是迎接,而是关上大门,在屋里放鞭炮,和媒人比赛鞭炮放的时间长短。媒人是外来的,当然比不过女方家的嫂子们,只得宣告认输。认输还不让进门,还要看媒人带什么礼物给姑娘。媚人便将准备好的姑娘梳妆用品献上。舅妈和嫂子便故意挑剔,媒人只有赔不是的权利,并补买嫂子们提出的所缺之物。东西买全后,嫂子们还要作弄一番媒人,方才开门。总之,此时的媒人既要能说会道,左右逢源,又得能忍,不能生气。
因为天生是城里人,所以,江永孝对水翠的舅妈和嫂子们交待,不可对媒人闹得过分。江永孝在地方很有威信,他的话别人不敢违背。正因为有江老汉这道“圣旨”,孙辉夫妇才没碰到多少麻烦,很顺利地进了江家大门。
女儿出嫁,不准许自己走出娘家门,必须有长辈——叔叔或伯父背出去,背得越远越好,主要是怕女儿带走家中的财气。
背水翠的是四爷江永义——太白中学的校长。有当官的四爷背着出嫁,是水翠的面子,也是江家的面子。跟在水翠后面的是水泉。
水翠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鞋、鞋袜、新衣服后,就不准沾地,沾地怕沾了财气。然后由四爷背起,此时,水翠怀里抱着一把红色竹筷子,一路上,她得一根一根丢。水泉的任务就是跟在水翠后面,接姐姐抛下的筷子,一根也不能漏掉,要全部接在兜里。按这里的风俗说法,是姑娘将财气丢给了娘家。为什么将筷子当作财气,没人考证,反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照葫芦画瓢就是了。
按风俗,这一切都是在哭声中进行的。如果谁家嫁女不哭,就会被村里人笑话一辈子。水翠偏偏没哭,虽然洲上人家有人议论,但无伤大雅,后来有人戏称,这是改革。本来就是嘛,大喜事何必哭呢?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天的水翠,也没像其他姑娘出嫁那样,用大红大绿装扮自己,装扮了也不方便,一路上又是坐船,又是坐车,让人看了多难为情!
她上面衬衫是淡黄色的,贴身的背心是粉红色的,藏青色的裤子,熨得很挺。凉鞋是黑皮的。她没有描眉画目,只是在洁白娇嫩的脸颊上略施一点淡淡的红胭脂。乌黑发亮的长发上,扎了一根湖蓝色的绸带,和脖子上系的那个湖蓝色的蝴蝶结,正好相衬。
当伴娘的是水翠的同学翠英和姨侄女玉萍。
太白洲嫁女跟陵河人不一样。陵河人嫁女喜欢摆嫁妆。也就是姑娘出嫁那天,娘家陪好多嫁妆跟在后面,六十年代初,有条件人家作兴陪大八件:八仙桌子、两把椅子、一只箱子、一个脸盆等小玩意,后来就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再后来就是大衣柜、五斗橱、沙发、自行车、电视机等,再后来,那就更高档。陪的东西越多,越好,越显示娘的富有,姑娘的身价也越高。姑娘的嫁妆,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娘家的身份、地位、或者富裕程度。
太白洲则不同,姑娘出嫁,只是陪几床被褥等日常生活用品,一切嫁妆皆由男方筹办。养这么大的一个姑娘给你了,再陪东西,南方人才不干这种蠢事。水翠娘家当然也是按当地风俗,没陪多少东西,水翠也不要,她不想摆这个穷阔气。
长期生活在南方的天生,当然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新房里的家具,全是自己置办的。那家具一律橘黄色,时下最流行的捷克式。大衣橱、高低柜、梳妆台、航空沙发、黑白电视机、三洋收录机,应有尽有,这在巢洲机床厂是无人可比的。置办家具的钱,当然是父亲给的。这些年郝仁贵做小生意也挣了不少钱,如果没有郝仁贵这个强大的后盾,或者说再往前提早几年,天生和水翠的婚姻还是不能成功的,尽管说,他们并没有在钱上考虑,但没有钱,他们想结婚也无法结婚。
天生的喜事是沈厂长一手操办的。
迎接水翠的是剪裁师傅杨玉强。他挑着一挂很长很长的大红鞭炮,看到水翠一露面,就劈劈啪啪地放了起来。
鞭炮从机床厂大门口,一只响到天生的喜房楼下。诺大个机床厂,角角落落都在鞭炮声中震动着。毫不夸张地说,这挂鞭炮可居机床厂所有迎亲的鞭炮之首,——那是特制的鞭炮。
天生并不想如此炫耀,如此张扬。
可是,他的朋友们非要这样做,尤其是沈厂长。沈厂长说,喜事一定要办得排场、热闹,没有钱,他们凑份子也要办好。
沈厂长认为,像天生这样的就业工人(包括他这个厂长),即便再有才,再有能耐,也被厂里那些干部看不起。今天,天生能娶到如此漂亮的爱人,结婚的洞房又办得如此豪华,这是就业人员的骄傲,不能不像样地庆贺一番。
天生今天打扮得很帅:银灰色的短袖猎装,那是沈厂长亲自设计亲自动手裁剪的新潮服装,天生穿在身上,非常得体,非常帅气迷人。那条蓝色的海军裤固然肥大些,但配上猎装,人显得尤为大方。黑色的皮凉鞋,擦得铮亮。天生的头,是理发师的头牌老朱师傅亲自精心修剪的,那漂亮的发式,使本来就不丑的天生,更增加几分人才。若不是个头矮一点,真可以和电影明星王心刚比个高低。
天生把水翠迎进新房后,就开席。喜筵共八桌,——这是厂里规定的,他们不敢违反。若不然,二十桌也不够做。宴席很丰盛,是机关食堂的厨师做的。酒桌上,天生的一些老朋友,——当年都是上海滩京剧界的名角,或是名票,他们跟梅兰芳、周信芳都搭过戏,因种种原因,后被扫出上海。他们即兴演唱了《铡美案》、《柜中缘》。贺喜的人还逼着天生和水翠唱段黄梅戏《天仙配》。好在两人嗓音还不错,唱得有滋有味,怪投入。唱过黄梅戏后,天生和水翠向客人频频敬酒,直到众人酒足饭饱又在洞房里说笑嬉闹一通离开后,才安静下来。天生和水翠一起安排好伴娘翠英和玉萍,带回到新房时,已经是半夜了。
新房的灯都是粉红色的,发出的灯光也是柔柔的软软的粉红色,整个房间因为灯光的诱惑,也变成了粉红色。
天生情不自禁地把水翠揽在怀里,然后,在她那迷人的脸蛋上,甜甜地吻了一下。那吻很轻,很温柔。水翠原本羞红的脸,此刻更加红润。她的头微微后仰,眼睛让爱情之火烧得迷迷蒙蒙,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当天生第二次深吻时,她突然从天生的怀里挣脱出来。原来,她想到房门还没关。她赶紧奔过去,将房门关好栓死,然后微微一笑说:“让我洗个澡,不过,你不准看。”
天生很自觉,既然老婆不让看,就不看。他先脱了衣服,只穿一条短裤,静静地躺在床上。
水翠关了那粉红的灯,然后在澡盆里,羞羞的慌慌的洗了一把澡。虽说,天生现在成了她的爱人,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胴体。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躺到天生身旁。这就是结婚吗?这一夜,她就要告别少女之梦送走自己的童贞吗?她与天生彼此的命运将是怎样呢?他们将来的共同生活会怎么样呢?在这鸟笼、围城式的婚姻生活里,他能给我的是幸福?是欢乐?还是痛苦?或是幻灭?
天生伸过胳臂,将水翠搂在怀里:“哎,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水翠微笑着慌忙回答。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想的,还是那句话:认命摊!
天生望着水翠那耸起的乳峰,不由自主地将手伸了上去。水翠顿时像触电一样,浑身兴奋地麻木起来。一股青春的热潮,随着天生的揉磨,在水翠的玉体内汹涌澎湃起来。她兴奋、激动、舒畅,几乎想大声呻吟,但,不敢。她得控制自己的亢奋,她毕竟是个怀春的农村纯情少女,而不是放荡的花街柳巷的卖淫女子。
当天生刺破她的处女红时,她惊叫着爬了起来,蜷缩在床头。人都说夫妻在一起办那种事时,非常过瘾,非常舒服,天生跟她办这种事时,她为什么痛得很?看到床单上的血,她更害怕。天生是不是把她那地方搞破了?不然为什么流血?弄破了怎么办?又不能到医院看,若看的话,那多丑!记得小时候,三娘说她是个石女,将来不能嫁人,她不懂,也不信。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事?如果真是那样,她不能坑害天生。想到这里,水翠很伤心,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天生看水翠流泪,不知是何原因,忙帮她擦眼泪,然后小声温情地问:“你怎么啦?”
“我们不能结婚。”
“怎么不能结婚?我们不是很好吗?”
“三娘说我是石女,我原来不信,今晚信了。”
“什么石女?”天生不解地望着水翠,突然,他想起了个中缘故,“姑娘的第一夜,都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的?”水翠警觉地问。
“听老人说的。”天生不敢说出他以前经历过,“如果第一夜不见红,男人就会认为这个女人不正经。”
“那为什么那样痛呢?”
“处女膜破裂,当然要痛一下。不信再试试看,保证不会痛。也许刚才对你太突然,太粗鲁了些。”
“不,不行。”水翠慌忙用被单裹住自己,“我不能害你,我得回家。”
“你真傻,都这样了,你怎么可以回家呢?”天生怕水翠真以为自己是石女,连忙劝说,“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妻子。你放心,你就真是石女,我也不让你走。哪怕不能过夫妻生活,我也不抱怨你,我们还会生活得很好的。”
天生说的是实话。不管水翠怎样,他也不和水翠分离。
水翠看天生这样善解人意,很感动。她庆幸自己没看错人,但仍忧伤地说:“天生,你的心情我领了,但是,我真的不想拖累你。”
“瞧你说的什么话?”天生又把水翠搂在怀里,安慰说,“翠子,我们再试试看,也许能成功。”
“真的吗?”水翠犹豫地问。她也希望自己不是石女。
“肯定能成功。”
这一次,天生动作很慢,很慢。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当他那家伙全部顶进水翠的体内时,轻声问:“还痛吗?”
“不痛。”水翠高兴地说。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床激烈地震动起来。
那一夜,床震动得很有节奏。
第九章第九节
母亲对天生说:“贝娜又精又疼人。你快来的时候,她问我:‘快来了吧?’我说:‘谁呀?’‘他们呗。’我知道她指的是你们,就笑着发狠说她:‘他们要来了,你千万别说错话!你看,你要不注意,我非要你命不行!’她跟大人似的,说:‘是的呢。’不一会,她翻箱倒柜把她妈妈的照片都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地看了一遍,也不说话。我问她拿这个干什么?她说:‘把这个浪女人烧掉吧!’我说:‘你不想吗?’她说:‘不想!她不想我,我还想她干吗?’她一边说,一边找来火柴把照片一张一张地烧了,嘴里还不断地骂:‘浪去吧!死去吧!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我有俺奶,有俺老爹,有俺二爷,还有俺姐疼我呢。’我说:‘你爸不疼你吗?’她说:‘疼是疼,可是,他给人抢去了,俺也不要他。’我望着她那副模样,心里要多酸有多酸。唉,要是柳芭跟你来,能这样吗?”
对柳芭这样人,天生还能说什么?他不想评论她,倘若说不好,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天生刚下汽车,天鸿和天霞就兴高采烈地来接了,天霞连忙把天生手里的包袱放在自行车上,带着新嫂子先走了。天生留在后面跟天鸿打听家里的安排情况。
这天,陵河镇正逢大集。街上人很多,天生也有虚荣心,是故意选择这天来旅行度蜜月的,目的是想让故乡的父老乡亲看看他那娇美的妻子。一个人有了漂亮、善良、文静的妻子,那是一种骄傲,总想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
天鸿一路上跟天生介绍家中对他们到来的准备情况、近来家中的生活情况。不由得就要说到贝娜:“她现在在俺家里,肯定马上还会回家,什么她都愿意,就是不愿意离开家,她一步也不愿意离开俺妈。你回家就跟嫂子说是我的孩子,跟你们喊大爷大娘。”
天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是自己的孩子,却不能让她喊一声“爸”,却不敢过分地去疼一下,怨谁呢?能怨新婚的妻子吗?不能,她是无辜的,也是善良的,她是被蒙蔽着。天生结婚前欺骗了她,没告诉她还有一个孩子。这件事本来是媒人的事情,孙辉非让天生瞒着。孙辉与天生的妻子是亲戚,他们知道我的为人,极力想促成这件婚事,所以,不想让天生把孩子的事及早地暴露出来。天生能不听吗?孙辉说:“暂时的隐瞒,有时并不一定是坏事,你为什么非要把痛苦送给别人呢?心灵上的创伤,应该在心灵上弥合,结疤。这些痛苦折磨着你,不应该再让它折磨别人。更不应该让它折磨你自己心爱的人。”
孙辉的话似乎有点道理,因为妻子很爱天生,这个水乡来的姑娘跟天生第一次见面,便“一见钟情”。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或是“命中注定”吧。说实在的,天生的前两次婚恋,都谈了很长时间,都经历了一次次考验,谁都认为有百分之百地成功,结果都是有“缘”无“分”,最后各奔东西。这次竟一谈即成。天生很爱她,在天生的眼里,水翠就是春天,就是清澈的溪水,就是水乡江南,就是银屏白牡丹,就是太白洲的吻江柳,就是蔚蓝蔚蓝的天,留给她的,应该是幸福的伊甸园,不能有一丝寒风,一片乌云。自己酿就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喝到底,喝干净。
天生和妻子回到家里,母亲既担心,又高兴。她既想他们多住几天,又不愿意他们多住几天。她怕,怕贝娜的事情暴露,她认为,贝娜一旦暴露,儿子的新婚妻子就会飞了。
天生回家了,回到了父母亲的身旁,回到了弟妹们跟前,回到了生他养他多年的小窝,他们谈笑风生,说天道地,他们的心里很高兴,可是贝娜呢?她在想什么?她又在怎样和这个家庭融合在一起呢?她如何看待和对待父亲和她这个新来的妈呢?
贝娜似乎并不讨厌新妈。要是在以前,谁要说给她找个新妈,她就生气。有人逗她说:“贝娜,你爸不要你妈了,你要你妈吗?”她听后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俺要。”天生曾有一次跟她商议说:“你妈不要我们了,我给你重新找个妈吧。”她根本不相信,便撒娇地抡起小拳头打天生,打得还很重呢,一点情面也不给。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在一大堆照片里找到她的妈妈照片,虽然,从能认人起,她就没见过她的妈妈。
天生知道,那是母亲和弟妹们教的。她的心灵还不能有独立思考和认识问题的能力,家庭教育左右着她的一切。她随着家庭的爱憎而爱憎。她的妈妈背叛了他们,背叛了他们的一家,他们纵然是哭,是求,是哄,也不能让她回头。她是个大学生,她有头脑,她知道如何选择自己的一切。她可以抛弃母女之情,可以抛弃夫妻之情,可以抛弃一切的名誉和地位,可以抛弃自己应尽的责任,但,她不会抛弃自己。为了自己,为了享受,她可以忍辱负重,可以趾高气昂,可以翻脸无情,可以失去母性,可以绝情绝义,她是一个复杂的堕落体,贝娜不应该有这样的母亲。当贝娜得知她妈妈不要她,不要她爸爸,不要她奶奶,不要苏北这个家时,她愤怒了。她骂她妈妈,烧她妈妈的照片,在她的心目中,她的妈妈死了。她不缺爱,那是奶奶给她的爱,爷爷给她的爱,叔叔、姑姑、以及爸爸给她的爱,尽管如此,她的心中似乎还是有种缺憾,那就是母爱。长到七岁了,她还没见过妈妈,还没当着生母的面喊一声妈妈,她也很少当天生的面喊一声爸爸,还是她小时候,大概是三四岁时,她那尖脆而且响亮地叫“爸”声曾在天生的耳旁想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喊“爸”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低,最后干脆没有了。是由于长时间不叫苦于羞口,还是天生失去了做爸爸的资格?天生心里很痛苦,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出于前者还是后者,也许两者皆有吧。
贝娜对她的新妈也很少喊“大娘”。“大娘”,这是天生母亲叫她喊的,每当妻子不在身边事,天生总是把春妮硬拉到怀里,问她:“你喊大娘了吗?”她用力地挣脱着,笑眯眯的眼里射着神秘的光,大叫:“不喊!”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她还是喊了。而且喊得很甜,——那是受她姐姐影响呢?还是与她的新妈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天生也说不清楚。
贝娜总喜欢偎在她的新妈跟前。不管母亲或弟妹们如何吓唬她,骂她,不叫她沾水翠的边(怕暴露真相),她就是不听。以往她喜欢出去玩,现在就喜欢呆在家里,在她新妈跟前转来转去。有时还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新妈。似乎有话想说,但说不出来。
一天,水翠把脏的手帕和袜子放在脚盆里泡,准备等一会儿再洗。后来天生出门一看,贝娜正在院子里,坐在脚盆旁,呼哧呼哧地洗这些东西。她干得是那样认真。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头上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她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那是天生和水翠替她买的,——脸红扑扑的,头上冒着很多的汗,她默默地洗着,洗得是那样的认真。天生问母亲,母亲说没人叫她洗呀。听这话,天生心头一热,眼泪真想流出来,但他忍住了。这是天性吗?她与水翠之间并没有天伦之情,她不是她的亲女儿,她也不是她的亲妈妈。说是勤劳吧,贝娜可从来没替人洗过东西,连她自己的东西都没洗过,如今,她偏偏替水翠洗手帕和袜子。天生叫母亲来看,母亲心疼地直叫乖乖。母亲和天生也一样,有泪不敢流。她的泪是流在心里呢。天生又叫妻子出来看,妻子连忙抱起贝娜,那样子是亲昵的。可是,看得出那里面缺少一种东西,那就是真正的母爱。这不能怪妻子,因为她还是个刚出闺门的姑娘,自己本身还是个娇娃娃,她还没尝到做母亲的滋味。她也不知道这是她未来的孩子在为她服务。她与贝娜,在这件事情上,正好相反,她是孩子,贝娜是大人。贝娜正在填补鸿沟,这鸿沟是天生挖的,却让幼小的女儿来填补,天生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责备自己,诅咒自己,他对不起孩子!
贝娜和水翠很和得来。水翠病了,她一趟一趟地带着新妈妈去村卫生所看病。家里吃西瓜,她一瓣一瓣送到新妈妈跟前,她还洗苹果、洗黄瓜、洗番茄给新妈妈吃。她也认认真真甜甜美美地喊新妈妈“大娘”,可是,她从来不喊爸爸,只是跟天生没称呼地要东西:“给我本子!”“给我一支钢笔!”“给我一毛钱!”……她要的,天生总是满足她。当然,她向天生要东西时,总是趁新妈妈不在场的时候。这一点她似乎记得很牢:天生和水翠是她的“大爷大娘”。
水翠对贝娜也很喜欢,天天帮她梳头,洗脸,常常带她出去玩。可是,如果那张纸被捅开后,水翠还能喜欢、疼爱贝娜吗?
贝娜长大后,还会爱她的新妈妈吗?
还是那句老话: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不过,天生对家庭的未来充满信心。因为,一个新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1997.1.1完稿于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