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女人听清楚了

　　刘占才和受头婆娘在艰难的石头路上往石碥镇走的时候，碰到了去石碥镇卖地皮皮的驼锅。刘占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老女人听清楚了，就指着驼锅大声叫道：“我到底看到你个不是人的人了！”
　　“这是谁家的婆娘？”驼锅后退着问。
　　刘占才停下走路问老女人：“婶子有啥事了？”
　　老女人说：“人贩子把我贩到这里来的最后一天夜里在山洞里我听到有一个男人说：“‘就交给我吧，把主子都给寻下了，我在这里一手交钱，你们一手交货。’声音和他刚才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我认准他就是干了这缺德亏人的事请的人！”老女人越说越气愤，趔趄过去，丢掉腌菜罐子，登登着小脚在驼锅身子跟前举起了颤抖的手臂。
　　禹驼锅心虚了，吓出一身冷汗，看着刘占才，趔着锅子说：“刘村……长，你看……看这个……女人，他妈……咋就……弄起我来哩么。”
　　老女人扑在驼锅身上又咬又打，可她羸弱的身体没有把驼锅损伤根毫毛。刘占才为了让老女人把心中窝的火气都放出来，也不言语，用眼睛在一边助着力，让她好好发泄。
　　驼锅不还手，却对占才说：“天下到底有冤屈的事么，我驼锅就是这人么？”他又看看老女人，“今儿你把我吃了算了。”
　　刘占才说：“禹表大，你那几年卖死娃娃包子，人都说你狠，不是个东西，上边传你背石头八个月，你现在怎么？”
　　老女人气愤过度，停下了撕打，坐在一边瘫痪着流泪。
　　禹驼锅不知占才还要说啥，跌坐在地上，闪动着狡猾的眼睛，往后挪着屁股，两手撑在身子后边，像受罚的三岁娃娃。
　　刘占才气不从一处来，朝前逼近一步说：“这老婶子说的话对不对？是不是你最后从人贩子手里接来了她？”
　　“没……没……没有，是她……胡说，是她胡说。”
　　他还向后边挪腾着，两只脚都翘在空里了。
　　“是他的声音，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这些时间见他来过受头家，我都呆在火房里，没有听到他说话，现在才发现他的声音和那晚的一样。”她又趔趄过去要撕打他。
　　刘占才看天色不早了，急着要赶路，对他说：“现在啥也不说了，我们得出石碥镇......”他提上菜罐子，背起干粮袋，扶着老女人准备上路。
　　驼锅爬过来抱住占才的腿说：“你听我说，她不是我在人贩子手里接过来的，是在石碥镇拣到的，把她交给老受头，她说的啥山洞，都是血口喷人哩。刘村长，你相信我，咱们一个村，河北边河南边相距一点点路，谁还不了解谁。这个外来女人，不是个东西，脑子也不正常，嘴里胡诌烂话，求你千万不敢相信她。”
　　刘占才被他拖得死死的，他一提腿，一动脚，驼锅被带上转磨磨。老女人忍无可忍，抛下罐子，扑过来，抱住他的锅子往开掰着，嘴骂着因生气说不完整的话语。后来用双手摔打禹驼锅的丑陋的头脸。
　　刘占才摔开驼锅，拉住老女人说：“婶，不要误了咱赶路。”
　　老女人气喘嘘嘘地松开手，去提菜罐子，还骂道：“天杀的坏种，不得好死！”
　　驼锅还坐在原地，刘占才带上老女又上路了。
　　晚上他和老女人投宿在石碥镇一个小客店里，搞来些吃的，先尽老女人吃饱，刘占才胡乱吃了点，就陪老女人说话。
　　老女人说：“好我的大恩人，你今天咋没有恨起那一只野狼？”
　　占才说：“婶子，不能打草惊蛇，我们以后会搞清楚有些事情的。”他看老女人悟到了情况，就说起了下面的话，“平时和婶聊得不多，听说婶子除了有我叔以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子，他们都多大了，结婚了没有？”
　　老女人叹一口气说：“唉，实话告诉你吧，我想回去，老受头不让，我说有老汉有儿有女，把我拴到刘家庙这大山里，你们拴不住我的心。其实，我只有一个老汉，无儿无女。我和老汉结发夫妻，一辈子没生没养，抬举了一个儿子，六零年饿死了，我们老两口差一点忧死过去，强强地活下来。以后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再没有抬举人的儿女，老两口一个支撑着一个人过日子。我老汉得了胃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有一天，我去城里给他抓药，药铺里把药都抓齐了，我一数钱不够，正在作难，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了一阵说，婶子，我给你垫上，我正要说不知在啥地方还他，他说，你抓完药到我那里看看，把地方认好了，下一次进城再抓药钱不够就来家里拿。我感激得不得了，跟他一边走一边说，再不敢要你垫钱了，我下次还钱也要认认地方。一出药铺，他就把我扶上自行车后坐，飞快地登起车子跑，跑了很长一段路了，还不停下来，我心中有些怀疑，要下车子，他不许，车子飞跑得更快了，走到一个无有人烟的独庄子里，出来几个汉子，七手八脚给我嘴里塞了棉花，手和脚上了绳索，捆得气都透不过来，用一个大麻袋套住我的身子。只听他们争论着价钱，当夜把我驮到很远的地方，后来，我昏迷过去，好久才醒过来，就听到驼锅他们说的那些话，接着蒙住送到老小受头家。”
　　“婶子估计能走几天几夜？”占才问。
　　“好几天好几夜吧，我大多数时间昏迷着。在半道上，他们也取掉我嘴里塞的棉花，给我吃点窝窝啥的，喝点水。”
　　谈了许多问题以后，刘占才又详细盘问了老女人的藉贯住址，才为她找来开水，掩上门走出来，让她好生休息，明日上路。
　　
刘占才走后不两天，刘家庙就下起了绵绵秋雨，商量好的工棚工程不能利利落落进行。急得暴性穆少华走出院子骂天，进了屋子叹气。
　　山里砍树杆的拉木椽里，还在雨里挣扎，采集石头、雕琢门柱的也在雨里进行，他们吃的酸菜、窝窝，流进口里的水当自然“饮料”。山里人结实，风里、雨里不感冒不拉肚子。备料可以在雨天进行，只是地基不能打。再说是搭盖临时工棚，也得打一打地基，山风一卷过来，有地基的工棚也许还会被吹掀到深山急流中去呢。
　　山里的秋雨是最恼人的了。秋日的天像妖婆的脸，说下就下起来，说晴，天亮盈盈的，一会儿又雨注沙沙。天像破了底子，吱噜噜半月二十天放不了晴。穆少华说：“狗日的天就这么难说话。春天下种该要雨，叫爷叫祖宗不下半点水下来润润干裂的地土，四月八都过了，地土硬得下不了种，五月中旬了，种子还顶不出干土皮，一个前季不给雨水，一年之计完全落空；秋天不要雨水了，它却他妈没命地下，你说难弄不难弄。我能够上天去，把狗日的刺破，叫它一股劲淌尽光，看它狗日的再下。”
　　吃饭的时候，穆少华不看饭碗只看天，婆娘蓝惠仙说：“你看天能把天看晴吗？天有耳朵的话你骂，骂半天熊不顶，饭都凉了，害得我给你去热。”
“吃你的，破话多得要啥哩！”
　　蓝惠仙生气地说：“搭工棚是开春用的，天终究有晴的一天哩，不知你急的那家的事情。”
　　穆少华火了说：“你说是那一家的事情？人家刘占才送老婆子去，日行夜投宿的，都该完成任务了，我弄了个啥嘛！”
　　蓝惠仙笑了说：“刘占才回来咋哩，天下雨谁有办法，他不讲道理咋的。盖工棚不是给刘占才盖的，刘占才能把你给吃了。”
　　穆少华又唠叨起林林的事情来：“雨天上山砍冬柴，吃了麻油发了疯心病咋的？等着烧冬柴哩。天下雨砍的冬柴干不了，压在崖畔上发灰还好哩？”
　　蓝惠仙说：“前几天你还夸她干得不错，砍得多，背得多，今儿又嫌干了。雨天发灰霉怕啥嘛，太阳总有出来的一天。”
　　“她手上包块白布咋哩？”穆少华端起饭碗来说。
　　“亏你想得起，还是大哩。柴弄多了，把手磨出硬茧，有的地方破了几层皮，血淋淋的，我把个白布条条给她扎上，疼得龇牙裂嘴的。”
　　“让她歇几天好了再去么。”
　　“她不听。”
　　夫妻俩正说着，林林背了一捆柴禾回来了，后边跟个张二也背一大捆柴禾。张二的柴捆太大把他人的头都遮住了，他俩相跟着进了柴窑。穆少华看看惠仙说：“咋的，狗日的，石成功帮助她背回来了些硬稍子，直接放到柴窑里了？”
　　惠仙“吭”一声笑了说：“看把你疑神疑鬼的，人家是张二。”
　　“噢，把他家的，我差一点高声叫骂哩。”
　　这时，林林把张二引到大妈坐的窑里，对他们说：“我表大见我砍多了，帮我背了一大捆。”
　　夫妻俩看见女儿和张二像落汤鸡一样，各自的一双布鞋成了松软的水包子，赶紧从炕上跳下来，招乎张二脱掉鞋子上炕暖暖身子。惠仙递过一个旧布片子让张二擦擦脚腿，热饭已经接到他的手上。
　　张二不吃饭，放在木盘里，眼睛在窑内四处巡视。
　　穆少华说：“你要擦脸手巾？”
　　张二哼哼唧唧不说明个意思。惠仙又递过来擦脸手巾。
　　林林一边洗脸，一边说：“大妈，我姨走了三天了吗？”
　　张二知道林林了解他的心意给他报了个蓝菊花回去的信息。他的心沉下去了，真想哭一鼻子，让心里松一下。
　　
自那天见了蓝菊花，听她唱了秧歌曲，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每天十次八次朝木板桥上跑，想在无意中碰到她，她却一次也没出现过，他想知道她到底在忙些啥。如果林林在家，他就敢去，林林不在不能登门。
　　今天，见林林在半路上弄柴火，他跑过去不言语抢过一大捆背上来了。
　　人们都说谈恋爱的人都失去了理智和聪敏，自从见过蓝菊花以后，他的心态发生了莫名其妙地变化，像三岁的小孩怕黑，像十八岁的姑娘怕生人，心中颤悠悠的，发悸发慌。现在坐在穆少华跟前，只是吃饭，闪烁其辞地说话。
　　穆少华说：“你今年也不小了吧？”
　　“三十多了，快……”
　　“该有个家了。”
　　“……”
　　“两个女人把你的感情伤了，不想要了？”
　　“唉！”
　　“其实也没啥，好好找一个。人贩子贩来的千万不能再勉强了。”
　　“我坚决不想要人贩子贩来的女人了，要好好寻人说一个。”
　　“啥条件？”
　　“能唱秧歌的就行。”
　　林林吓得伸出了舌头，又赶紧收进去，埋下头吃饭。
　　“看把你犟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蓝惠仙撇撇嘴说。
　　“唱秧歌能当饭吃？”穆少华白了他一眼。
　　“唱秧歌鼓励人的情绪，好上进搞生产。”
　　林林鼓足勇气说：“我小姨也会唱秧歌。”
　　蓝惠仙说：“她唱了多少年秧歌，越唱命越苦，像苦蔓上吊的苦瓜。”
　　穆少华吃完饭抹抹嘴说：“找一个老老实实过日光的，不要不务实的。”
　　蓝惠仙说：“依你说我妹子就不务实不过日光了！”
穆少华说：“你妹子务实，也会唱秧歌，这种人不多。”
　　张二说：“又务实，有会唱秧歌，是最全面的人哩。”
蓝惠仙说：“看人家张二咋说哩。”
　　穆少华说：“我也那么说，前面说的不是你妹子。”
　　几个人都笑起来，又说了些村里搭工棚天不作美的事情。
　　张二走了以后，穆少华对惠仙说：
　　“他咋说话哩，要个唱秧歌的，莫不是看上咱菊花妹了。”
　　蓝惠仙嘴一撇说：“看你嘴淡的，不要编派我妹子，人家张二虽说买过人贩子贩的女人，人家没有同房上头，还是个处男，我妹子是死了男人的人，张二肯定不会要。如果张二要了也好，两个人都爱唱秧歌。”
　　“你说能成？”少华问。
　　“我说能成顶啥用，是人家菊花的事。”她一边收拾盘杯碗盏一边说。
　　“等菊花再来了问一声，她同意就问问张二。”
　　“先问张二，不过先不着急，等菊花心里宽展了再问，正苦恼哩。”
　　“这话也对，等一等。”
　　两口子说完这话以后，看见坐在炕角的林林蔫溜溜的。少华说：“林林这一晌连阴雨还上山砍柴，砍了不少，够冬天烧了，就再不出山去了，一个女娃娃碰个野物不得了。”
　　惠仙还是那话，让林林从明儿起再不出山。
　　林林正在山里跟石成功学凿石墩子，刚能稳住凿子和铲子，手都出血打泡了，还不能单独做石活，心急火燎的。大和妈不要出山了，就象征着和成功再不能单独在一起了。更严重的是石匠活没学出手，建石桥不能和成功并肩干活。
　　少华和惠仙痛爱女子，坚决要她在家休息几天，说一定要干，等天晴再上山。
　　林林强不过大和妈，噘个嘴不知如何是好。去成功家说一声吧，他大他妈发现了又要给大和妈通传，要挨打受气，不说一声吧，明天把成功闪到大山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会急得转磨磨发神精病。
　　
乡里人睡得早，等不到夜影子入窑就躺炕上了。有猪有鸡抢着打发好，为了省一点点灯油。
　　穆少华和蓝惠仙到他们窑里睡下聊闲话说盖工棚的事，林林偷偷跑到大门跟前，把妈早早扣上的门拴拉开，轻轻地打开门缝溜出去，把写好的一张字条投进石成功的门缝里，还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扇。这种方式由来已久，石成功对这种信号最敏感，一下从炕上跳下来，看了纸条，打开门扇，悄悄说一句：“你先走，我再来。”
　　细雨沙沙地下着，天已经全部黑下去，伸手见不到五指，他眨巴眨巴还没调整过来的眼睛，看看已经站在大槐树下边的林林，悄悄走过去，抱住她说：“咋的了？才分手又想见面了？”林林把原因一讲出来，石成功就有点着急了，松开林林站直了说那咋办，你还不行哩。林林又牵上成功的手说：“看把你急成啥样子了，咱们慢慢想办法。”?
　　“慢慢想办法，就一年迟过半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当个能握住家伙的石匠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每日紧紧学才能赶建桥上工地，下雨不能出去，这雨下个不停，还把人无聊死不成。”
　　林林紧紧捏住成功的手说：“我已想出个好法子来。”
　　成功搂住林林问：“啥法子？”
　　“给家里搬一块大石头，等大和妈出工了，就不停地凿啊凿，能出师吗？”
　　成功起初说行，后边又说不行。
　　“为啥吗？”
　　“搬一块大石头到家里，你大你妈总有看着的时候，如果有了想法，起了制止你的心，开工建桥也不得出去，干干急一年两年的，你能受得了，我受不了，老想和你在一搭哩。”
　　“家伙也调整不过来。”林林恍然大悟地说。
　　“可不咋的。”
　　“咋办呀吗？林林着急地直跺脚。”
　　两个纯洁赤诚的小青年站在树下，落了叶的椿树不能遮挡雨水，还把积在树枝上的水，汇成大水滴，不时朝他们的头上身上打下来。单薄的衣服早都湿透了，水珠不时形成细水线线，注进口里，心中禁不住打冷战。
　　成功摸摸林林的湿透的头发说：“冷得不行了吧，先回去，只好等天放晴再说了。再说你的手也不行了，疼得钻心哩!”他疼爱地拉过她的那只打破的伤手，在布包扎的地方，轻轻地摸着，摇了摇头。
　　林林不言传也不回去，依偎在成功身上，她觉得这是最温暖、最幸福的地方。尽管天气很凉，成功身上的温度传遍了她的全身，直到心灵的深处。她的心里烧起熊熊的恋爱之火，也速快地传到成功的心灵深处，这此地，什么都不用说了，都是多余的，只有用心去领会，去告诉对方心中所想的，所憧憬的一切。“喂，白莲，大门咋还没关上？成功，成功，这娃又到啥地方去了！”石光大出来在院心里吼叫。
　　白莲也应上声了。
　　成功推开林林说：“快回去，快回去，休息两天再看咋办吧，办法总会有的。”说着速快地在林林脸上亲了几下，转身往回走，一边应声说：“我把家具放墙外边忘记拿回来，正找哩。”
　　石光大和白莲相信儿子的话，闭上了门，成功关闭了大门回到窑里。
　　林林还在雨底里站了好大一阵，才无奈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