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烟花世家（７）

　　因为这个杨柳柳，我这个年没有过好。
　　大年三十晚上，外面的爆竹响得如火如荼，可是充耳不闻，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如画上人儿的杨柳柳，她家住哪里呢？她为什么来我家玩？她和哥哥是好玩伴吗？能和她一起玩肯定非常有趣吧？我真的没见到过这么美丽的女孩，更没和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一起玩过。
　　“砰！砰！砰！砰砰砰！”有节奏的爆竹响声，把整个天空都挤得满满的似的，让人觉得这过大年真的是无比热闹。
　　现在，我心里开始有一个秘密的盼望，那就是盼着哥哥带杨柳柳到家里来玩，一想到她小辫子摔着跳进来烤火的样子，就觉得整个家里充满阳光，无比温暖。
　　柳柳果然大年初一就到家里拜年来了，她那双美丽如兰花一样的小手又在我的面前伸出来，可爱地放在火面前不停地摆动着。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微笑地看我，礼貌地向我问好。
　　因为她，我越发觉得长得瘦弱和没有去读书是多么巨大的耻辱。
　　“运成哥哥，你很爱读书吗？”柳柳歪着头问我。
　　“嗯！嗯！”我使劲点头：“可是我爸爸不让我去读书。”我像撕扯自己心脏一样努力地说出这句话：“爸爸说明年一定让我去读的。”
　　“不是明年，今天要说是今年啦！”柳柳笑着说：“大年初一啦！”
　　我的脸红了。
　　“运成哥哥，叔叔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妈妈巴不得我早点去读呢，她就怕我不读。”柳柳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家里没钱……”
　　“没关系的，听说有助学金呀！”柳柳轻巧地说，真是岸上人不知河里人的苦。
　　“运成哥哥，你认得字吗？”柳柳的问题奇怪，我很快就有些恼了。
　　“当然认得。”谁也不愿意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当孬种的。
　　“啊？你都没去读书，在家里自己学的吗？”柳柳大为惊奇。
　　“爸爸教的，还有我自己翻字典学的。”我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
　　“哇，运成哥哥，我还以为，运福哥哥不认得多少字，”柳柳吸了一下鼻子：“你就更不认得字啦！”
　　我的脸突然胀得难受，脖子大概也粗了：这不是从门缝里瞧人吗？
　　“运成哥哥，我们来比赛背诗吧？”柳柳身上暖和了，她可真是有花招，想得出，她大约以为她一定是胜利者的。
　　柳柳见我半天没作声，又说：“啊，我知道了，运成哥哥虽然认得字，但没读书肯定背不出诗。那就算啦!”
　　我真是气坏了。这个杨柳柳，太嚣张了吧？
　　“背就背！”我断然接招。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杨柳柳奶声奶气地读了这首《春晓》，而后得意地看着我。
　　哼哼，这么小儿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如江河水流，顺势背出一首。柳柳的眼里闪耀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张大了嘴巴看着我。
　　嘿嘿，知道厉害了吧？你还《春晓》，我两岁就会背了！我心底暗自得意，可是闭着嘴唇不让这种得意表现出来。
　　低调。低调。我告诫自己。
　　“这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怎么样？还比吗？”我看着柳柳美丽莫名的小脸蛋，都不忍心对她有一丝比不敬。
　　“不比啦！运成哥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这里真要耍傩神了。大家都说明天晚上就来，我们一起去看哈！记得哇，带上爆竹哈！我妈妈说，若是爆竹点燃了龙头，今年就要发了！”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在我脸上睃了一下，我后蹦着跳着跑了。
　　第二天，傩神菩萨的队伍果然来到了我们家门前。傩神送了我家好多的祝福，我和运福、柳柳，跟着菩萨的队伍一路不停地打爆竹，啪啪的响声，心里不知多么欢畅。
　　回到家中，我对爆竹的制作更是入了迷，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爆竹大王，那样柳柳一定会喜欢的！
　　傩神菩萨带来的喧闹很快消失，我回到家中，坐到火炉边，感觉爸爸有些不对劲，他打了个趔趄，看看火，又使劲在擦眼睛，好像看不清楚的样子。
　　“爸爸，你怎么了？”我担心地想起前两天爸爸抱我的时候浑身颤抖的情景，他是不是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没怎么，儿子，天也晚了，你们早点睡吧，爸爸很累，也要睡了。”我看爸爸的神情疲倦至极，心中非常愧疚，都是我和哥哥，要吃的穿的，把爸爸累坏了，不然爸爸不会这个样子的。
　　这个沉重的念头像点燃了我心中的一把火，我久久无法入睡。
　　“爸爸”我轻声叫道。
　　“儿子，睡吧！”爸爸温和地看着我。
　　“爸爸，我想妈妈。”我心里很不安。
　　“别想了，睡吧，妈妈在天国里看着你呢！”爸爸说着洗漱去了。
　　爸爸洗漱完毕，来到床前，他看了看我，颤抖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闭着眼睛没有睡着。爸爸的手摩娑着我的头，让我感到别样温暖，在这种温暖的感觉中，我渐渐进入梦乡。
　　我看到了妈妈，剪着齐耳短发的妈妈面容清清秀秀的，眼里充满了迷人的微笑。
　　“妈妈，妈妈！”我欢愉地大叫。
　　“嗯，儿子，我的好儿子！”妈妈的眼中满是慈爱，一把抱住我，亲着我的脸。
　　“妈妈，这么久了，怎么才来看我？”我耍着娇埋怨妈妈。
　　“妈妈有事呢！妈妈要赚钱呀！给儿子买新衣服需要钱呀！”妈妈又亲亲我，她的手里却在织着爆竹。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盘儿，里面装满了了红红有插好了引的爆竹，妈妈的手灵巧极了，就像跳跃的小小机器，将一个一个爆竹飞快地串在线上，结成平平整整的美观的鞭爆。
　　“妈妈今天又赚到五块钱啦，过两天给我儿子买好东西吃，买新衣服穿，儿子可要听话呀！”妈妈柔和的声音真的像来自天国。
　　“啊，妈妈，那我进去玩了。”看着妈妈勤劳的样子，我不忍心打扰她，我想一个人到里面去看一看。
　　“啊？不许去！”妈妈的眼神严厉地阻止我，可是我还是往里走了几步。
　　“不许……”妈妈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我的耳朵里响起了“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看到妈妈猛地跳起来向我扑过来，然后我又看到巨大的火光蹿起来。
　　“妈妈！妈妈！妈妈！”我痛苦地叫喊，可是却没能发出声音，泪水流了出来，我知道我和妈妈有难了。
　　“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运成！儿子！醒醒！”爸爸在呼唤我，可是我顾不得，妈妈在哪里呢？爆炸是不是让妈妈受伤了？
　　“妈妈，妈妈！”我拼命地哭喊，就像被谁揪住了心脏难受极了：“爸爸，快点救妈妈呀！”
　　“去成，儿子！快醒醒呀！快醒醒！”爸爸拍着我的脸，把我从厄梦里拖了出来。
　　“爸爸，爸爸快救妈妈呀！”我依然看到妈妈的头被烧焦了，许多砖头压在她的身上，妈妈把我护在胸前，她的手抖着，摸我的头。
　　恐怖常常这样把多捆扎成一团。
　　“爸爸！妈妈怎么了？妈妈怎么了？”我惊恐地瞪着空洞的眼睛。
　　“儿子，醒醒，你又做恶梦了，快醒醒！”爸爸的手轻揉地摸我的头。我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了屋子里柔和的灯光。
　　可是我依然控制不住心中的万分悲伤和惧怕，呜呜大哭：“爸爸，妈妈好惨啊?我没力气，救不出妈妈，那堆砖头压住了妈妈，大火把妈妈的头发全烧了，爸爸，妈妈为了救我，砖头把她砸死了，呜呜，妈妈……”
　　“别哭，别哭，儿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爸爸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儿子，菩萨保佑你，你看，你只是做了一个梦。”
　　爸爸说到菩萨，我忽然想起刚刚好像还看了傩神菩萨呢！于是确信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妈妈已经死去一年了。
　　一年中，不断地做同一个梦，就是因为这梦中的那次爆炸，我失去了妈妈，这是一个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厄梦，想起它，我就浑身发抖。
　　因为梦，我分外想念妈妈，泪水情不自禁地模糊了我的眼睛。
　　爸爸看着我，他的眼里也有雾一样的东西，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们俩个都是紧紧地搂抱着，坐在一起，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儿子，妈妈早就不在了，但是妈妈活在我们心中。”爸爸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妈妈住在天国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要好好活下去呀，活得快快乐乐的，活得有出息，妈妈会为我们的儿子微笑的。”
　　爸爸双手擦了好久的眼睛：“儿子，高高兴兴地活着，不要再做恶梦了。记着，不论多么辛苦都要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妈妈在天堂里会保佑我们的。”
　　“嗯。”尽管如此，我心中依然无限愧疚，要不是我跑到厂子里去玩，也许那厂子也不会爆炸，妈妈就不必来救我，她就不会死去。
　　“爸爸，对不起，妈妈是我害死的。”我再一次悲从中来。这件事，是我心底无法痊愈的伤疤，我没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