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紧闭的门

　　每天晚饭后，蓓仪爸爸必然会在别墅区里散步，除非天公不作美而无奈止步。蓓仪拉了我一起陪伯父走走，她的手勾着爸爸的臂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小径两旁，百草丰茂，树木丛生，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土坡上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粗壮的枝桠直指苍穹，显而易见，别墅区是有些年代的了。空气十分的清新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走着走着，我想起了年少时的老宅院，不由感慨……
　　绿树环绕，百花开放，搬一张椅子到院落里，捧起一本喜欢的书。
　　蓝天白云，蝶儿纷舞，墙外的枝桠不知好歹的侵犯进来，未料及，墙内那些身强力壮的腾腾蔓蔓，已经贪婪的留住了它。
　　鸟语流水声，风穿过枝叶的笑声，层层叠叠，真是悦耳动听。而夜深人静时，一轮明月挂树梢，美轮美奂。下雨的日子里，雨珠翻滚着从这张叶子蹦到那张叶子，跃出来一个个美妙的音符。
　　转眼已经很多年。那一丛绿意盎然，只是在记忆里偶尔翻起，而每当拍去蒙在记忆上的尘土时，心里是沉沉的。
　　如今，整个身体夹在水泥森林间，唯有的空间里塞满了尘土味，是压抑的。蝴蝶小鸟儿飞不到我住的高度，它们吃力的扑腾着翅膀，责备我攀了高枝，把它们丢下，而我委屈的想落泪。且一直担心着那轮明月，没有树梢托着，它是否会一不留神掉下来。
　　
　　“爸爸，您寂寞吗？”蓓仪的语气中充满了关切。
　　“还好，”伯父稍微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蓓蓓，爸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夜色中，他那魁梧的身体如树挺拔。
　　“不，您说谎，爸爸，我知道，您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为了我，”蓓仪在责怪着自己，“以前都是我任性不懂事。”
　　“傻丫头，是我欠你太多……”伯父欲言又止，轻轻拍了下女儿的手，“你是爸爸的宝贝。”
　　“不，不……爸爸，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她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虽然我一出生就失去了妈妈，但是，因为您，我没有缺少任何一点点的爱。”
　　“只要你幸福快乐了，爸爸就安心了。”
　　“爸爸，我拥有着你们的爱，我是最幸福的了。”蓓仪微侧身子，深情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最后定格在爸爸的眼眸里。
　　“所以，我也很幸福知足啊，现在又有了陈洛，爸爸更不寂寞了。”伯父放慢了脚步，我忙紧跨一步与他们并肩。
　　“不是的，爸爸，您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蓓仪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点燃。
　　“我知道，很多人在热心的为您牵线搭桥，遇到合适的，您就答应了吧。”
　　伯父拍了拍蓓仪的手背，依然不说话，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很平静。
　　
　　散步回来后，伯父洗完澡出来说：“你们聊吧，我要看一会书，陈洛，你多坐会再回去吧。”然后进了书房。
　　“洛，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爸爸有个伴。”蓓仪收回看着爸爸的视线落在了我脸上。
　　我赞成的点了点头。
　　“爸爸才50出头，以后的路还很长。”很焦虑的样子。
　　“嗯，我支持你，”我握住了蓓仪的手，“改天找一下芸姐，她可是大名鼎鼎的‘月老夫人啊’！”确实，对芸姐，我可是五体投地的，这个雅号可是真真切切的名副其实了。
　　“没有用啊，这些年来，芸姐是最热心的一个，没少给爸爸牵线了，可都是一个结果——闭门羹。”蓓仪叹了口气，很落寞的感觉。
　　看着她内心的纠结无助，我也心乱如麻的，光干着急也没有用，唯有能做的，帮她的杯子里加了点水。
　　她的眼睛，久久的盯着水杯，眼神里，塞满了茫然。
　　“也许，伯父是太爱你妈妈了，心里装满了她的所有一切，没有人能够让他敞开心扉走进来，”因为替蓓仪着急，有点慌不择言了，仓促间提到了的妈妈，“哦，蓓仪，对不起！”
　　“没关系的，洛，”她看着我，浅浅的笑，“我知道，问题的关键在我身上。”
　　“怎么，你不是一直抱着支持的态度吗？”
　　“很多年前，爸爸是有过一个喜欢过的女人的，她很美很美……”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若有所思，已然沉浸在回忆中。
　　我没有打断她，轻轻地，把她拥入怀里。
　　“我十岁生日的那天，爸爸带回家一个女子，她给我买了很多礼物，爸爸要我叫阿姨，她和我一起做游戏，教我唱好听的歌。很快的，我便喜欢上了这个令我感觉很亲切的阿姨。”蓓仪仰起头看了我一眼，能够感受到，那一刻的她是快乐的。
　　“那天晚上，漂亮阿姨走了以后，爸爸走进了我的房间，小心翼翼的问我，‘蓓蓓，阿姨好不好？’我点头，他很兴奋的摸了一下我的头，笑着又问：‘你喜不喜欢她’？‘喜欢’，我毫不犹豫的回答，‘那么，蓓蓓，爸爸想……想让阿姨做你的妈妈，你愿不愿意？’当时，我一下子吓住了，哆嗦着大喊：‘不要……’我无法接受，去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来做我的妈妈，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大哭着，在爸爸满怀歉意的眼神中，奔进了他的书房，抱着妈妈的照片嘶喊着：‘妈妈，妈妈……’爸爸推门进来后，我往后退缩着，身体挨住了墙，无力的坐在了地上，最后，在他怀里依然拼命的喊着：‘不要，不要……’直到精疲力尽而睡去”。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急剧的颤抖着，是那样的弱不禁风，犹如飘零的叶，无依无靠，泪水已浸满了眼眶。我递给她纸巾，双手搂得更紧了。
　　
　　空气似已凝固，我们如雕塑般静止，唯有墙上挂钟的秒针，枯燥的画着一个又一个无形的圆圈，时间，悄无声息的在悲伤中划过……
　　怀里的她似乎感觉不适，轻轻扭动着调整了姿势，嘤咛了一声后说：“后来，就一直没有看到那个阿姨出现过，爸爸也从来不再提起。”声音是幽幽的，怅然若失。
　　“那，你和伯父提起过吗？”确实，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想要知道答案。我一直沉浸在蓓仪的回忆里，心疼着她的经历，悲伤着她的悲伤，整个的过程中，我的心超负荷的跳动着，直至快要无法呼吸。才明白，无法言喻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经过了很多年后，我慢慢的懂事了，也明白爸爸的辛苦和不容易。我很愧疚，其实我知道的，也能够回忆起：那天，爸爸看她的眼神，是极少出现的那种热烈而幸福的感觉，爸爸是很爱她的。我问过爸爸那个阿姨的事情，他说都过去了的事情，让我不要再提起，也安慰我，说只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所以后来，我很多次的情不自禁想问，最后，都在他有意无意的转移话题中瓦解了。”蓓仪轻缓了一口气，脸色亦红润了些许，显然已经舒坦了不少。
　　“蓓仪，你也不要再内疚、自责了，正如伯父说的，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不应该活在回忆里，这样是很痛苦的，也是对自己的将来不负责。”我感同身受，努力的开导着她，我也深深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让她开心快乐起来，幸福着一辈子，是我的责任。
　　“是的，你说的对，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地方能够买到后悔药的。所以，我要尽力去弥补，自己曾经因为任性无知而做错的事，否则，也真的难以释怀，”她的眼神充满了坚定，“我一定要尽快帮爸爸找到幸福。”
　　“当然，一定会行的。伯父与那位阿姨不能够走到一起，那说明他们没有缘分，相爱而不能够相守终身的很多，都是因为缘分所致。既然，曾经伯父能够接受那位阿姨，那么，就说明他还能够接受别人。”我和她一样，充满了信心。
　　“嗯，会的，一定会的。”
　　
　　书房的门依然紧闭。在这扇门里，埋藏着多少辛酸的往事，塞满了多少痛苦的回忆。难以去想象，这样的一个男人，在无数个日子里，自始至终，坚守着那样一份早已逝去的爱，而能够想象到的是，他曾流下过多少的泪，多少次在痛苦的边缘艰难的挣扎着。
　　这扇门，还会紧闭多久呢？
　　他是坚强的，坚强到令我深深的震撼。为了心爱的女儿，为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任劳任怨的为她遮风挡雨，坚强的为她撑起一片广阔的天空，在这片天空下，亲手种下了幸福的种子，如阳光般呵护着，直至它们开出了美丽的鲜花。
　　而从花海中走出来的这个女孩，又是那样的美丽、善良和坚强！
　　
　　“洛，我们都要好好的，一直幸福下去！”蓓仪送我到门口，她的笑容如阳光般绽放着，黯淡了整个星空……
　　车轮缓慢的转动着，因了我的恋恋不舍。
　　敬爱的伯父！请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坚强如你，接过您心中，爱的接力棒，爱她、疼她、珍惜她，用我的生命！
　　后视镜片，已被不解风情的黑夜蒙上了眼。我收回灼热的视线，前方的街灯，洋溢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