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优势(一)
作品名称:毫无优势 作者:曲新同 发布时间:2014-10-30 08:36:39 字数:4571
作者前言
大概在十到十二年之前,我开始无意间对我家庭的父系历史发生了兴趣,我的父名叫做莱德劳。关于他们有大量的信息陈列在我的面前——实在是超乎寻常的繁巨,基于他们的所居之地非常闭塞而且也不富裕,他们所生活的那个埃特里克大峡谷,按照“苏格兰统计资料”(1799)的描述是“毫无优势可言。”我曾经在苏格兰住过数月的时间,就在非常靠近埃特里克大峡谷的地方,因而我可以经常发现他们的名姓出现在当地历史的记述中,就在塞尔科克以及加拉谢尔公共图书馆的资料中,而且还发现了詹姆斯.霍格在“黑森林杂志”中有关他们的诸多描写。霍格的母亲也姓莱德劳,而且他带着瓦尔特.司各特去见过她,当时司各特正在收集一些民谣准备出版“苏格兰边疆游方诗歌”。(她提供了一些诗歌,尽管她后来非常不悦于它们被印行。)而我则很感幸运,有感于我的家族每一代人中似乎都能出现那么一个人,他可以在漫长岁月中矢志不移一直坚持写作,从而可以提供大量的或是毫不隐讳甚至有些耸人听闻的信件,或是详细备至的一些对往事的回忆记述等。苏格兰曾是这样一个国家,请记得,在那儿约翰.科诺克斯断然决定,每一个儿童都应该学习阅读以及写作,每个地方都有一种类似于乡村学校的存在,这样每个人就都可以阅读圣经了。
这种情况至今未有终止过。
我把所有这些跨越许多年代的材料搜集在一起,而几乎在毫不知觉的情形下,这些材料就自己开始在我的心中成形了,最终按顺序成为有连贯的故事。其中的有些人物以他们自己所属的语言在开口对我说话,还有一些自然而然地矗立在了自己所属的场景之中。他们的话语混合着我的话语,成就了这一篇篇神奇的生命篇章,设定在一个极其真实的为我们所知的过去的历史岁月之中。
就在这些年当中,我写出了一系列的故事。这些故事并没有收集在我的小说作品集当中,那是我按周期都会做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因为我感觉它们不属于这样的故事。它们也并非属于回忆录一类,然而它们却如此靠近我自己的生活,比起我所写的别的那些故事来,即便那些我以第一人称所写的故事也难能如此。在另外那些第一人称的故事里面,我也是运用的自己的素材,然而接下来我就可以拿这些素材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这是由于我这么做的主题就是要创造一篇小说。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我并不能主动意识到自己确切在做什么,我所做的近乎于一篇回忆录的构成——探求一种生活,属于我自己的生活,然而却并非是以苦求而严谨的态势来完成。我把我自己置于事件的中心,而且所抒写的也是围绕自己这个中心,尽其所能探求自己内心的感受。然而围绕这个中心所展开的那些人物形象,却是以他们自己的生命色彩按照他们各自的生命轨迹,来实现他们在现实之中的作为的。他们会加入救世军,他们会昭示自己曾生活于芝加哥。他们之中的某位会因故自作自受而被处以电刑,而另一位则在一间聚满马匹的谷仓之中开枪自尽。实际的情形是,这些人物中的某个后来已经走得很远,以致我违悖初衷连自己都不记得当初是如何开始的了。
这就是所谓的小说创作。
你或许会说这样的故事注入了更多的关注,对于生活的事实更胜于平常的小说作品。然而这么做决不过分而至于加以认真计较。但是这部书中的某些部分,那些被称作家族历史的部分却被演绎成了小说,只是总是能维持在真实的记述框架之内而已。通过这种进一步的演化和发挥,两条生命的河流最终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一条主线流淌于在我看来是同一条河道之中,正如在本书之中你们所能领略到的那样。
(译作者题记:这部作品是加拿大女作家门罗关于自己祖先历史的探究之作,既然称其为小说,当然其中定有虚构的成分,但是现实的因素更强一些,然而自作家玄妙的描写,混合着身临其境的那份情愫,让人读来有欲罢不能的欣赏与感触,了解历史是为了对现在的珍惜,读小说更给人莫大的艺术享受,这部作品虽然不是历史,小说的成分也绝对占大部分,可是你能从中了解古老的苏格兰,又可领略一位当代女作家的风貌,文笔非同寻常,故事情节起伏,读之令人叹惋。)
这个教区简直毫无优势可言。山上贫瘠的土地苔藓丛生,除此之外不生长任何植物。气候总体来说普遍是潮湿的。这是由于山峰高耸而持续笼罩着乌云,贫瘠的地面上苔藓永远在蒸腾起潮气而致……离着这儿最近的小镇市场有十五英里远,而且山路陡峭几乎不可通行。而且常年的积雪也造成极大的不便,以致数月之中我们与外界毫无联系。而其中最大的不便就是这里没有任何一座桥梁,当河水暴涨之时旅行者们就被阻断前路只能望水兴叹了……这里的农作物出产只有大麦燕麦以及土豆。从未有人试种过小麦黑麦大头菜圆白菜之类……
这个教区的土地分属十位地主所有:其中没有任何一位住在这块土地上。
出自埃特里克教区牧师之手的记载,关于塞尔科克县,载于苏格兰概况描述,1799年。
埃特里克大峡谷位于爱丁堡南部大约五十英里,离着英格兰北部边界也有大约三十多英里左右,这里有一条高高的城墙蜿蜒伸展,是哈德里安建造起来以防备北部的野民的。自从罗马人安托尼努斯统治期间疆域扩展,并建造一系列城防工事于克莱德湾以及第四海湾之间,然而这种状态并未维持良久。在这条城墙以及这诸多城堡之间的这块土地,长时期里一直居住着一个混杂不清的民族——凯尔特人,他们之中有些来自爱尔兰而被称作苏格兰人,还有来自南方的安格鲁-撒克逊人,以及跨过北海而来的诺尔斯人,当然很可能还有一些历史上遗留在此的皮克特人部族。
埃特里克大峡谷中曾经我的祖居之地,那座高地之上的石头农场被称作远望庄园。远望这个词,按照当地地理上的习惯用法,却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可以说是来自诺尔斯语的一个词——在这片乡村之中诺尔斯、安格鲁-撒克逊、以及凯尔特语是完全混杂在一起来使用的,这个你可能想像得到,还有一些古老的布里吞语隐约其间,暗示着这里早期还是威尔士的领地。远望的意思其实是指一个海湾,不是一个水的海湾而是一块像海湾的土地,周边时或有山峰围绕,这里的山峰全是寸草不生的那种秃山,这座座高山紧紧毗邻着南部高地。黑诺乌山,老波迪斯贝克山,以及埃特里克尖角山——这里的这三座大山,就是分别用三种不同的语言来命名的。这数座高山之中现在已经有部分被重新退耕还林了,漫山遍野郁郁葱葱全都是西提卡云杉,然而在十七世纪以及十八世纪,这里当时还都是一些秃山,或者几乎可以称作是秃山——这里曾经的埃特里克大森林,曾经苏格兰国王的狩猎之所,树木全都被伐倒而在一两个世纪之前就化为了牧场甚至被撂荒。
比远望庄园还高的那片高地,就位于大峡谷的尽头,那里是苏格兰最高的屋脊,也是一座分水岭,河水由此流向西部的索尔维海湾以及大西洋,向东流往北海。北部大约十英里之内就能见到这片乡间最著名的那座大瀑布,“灰驴尾巴大瀑布”。自墨菲特再过去五英里就是“鬼牛槽”,这座城镇对于居住在大峡谷尽头的人来说是最大的市场,而被称作“鬼牛槽”的巨大山间岩石罅隙,据称则是掩藏偷盗来的牲畜之所——也就是偷来的英国牛畜,由十六世纪那些无法无天的掠夺者们所掠来的。埃特里克大峡谷的底部是埃克伍德,也就是米歇尔.司各特的家乡,那位著名的哲学家以及十二、十三世纪著名的男巫,他出现在但丁书中的地狱之中。如果说这还不够的话,那么还有威廉.瓦莱斯,苏格兰人的绿林英雄,据说当年他就隐藏在这儿以躲避英格兰人的追捕,而且据说还有墨尔林的故事——墨尔林——被围捕并谋害,就杀死在那片古老的森林中,被埃特里克的牧羊人们。
(就我所知,我的那些祖先们,一代又一代,都是埃特里克德牧羊人。这听起来或许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怎么森林之中还会有这么多的牧羊人,然而在用以狩猎的森林之中,好像实际上许多地方都有林中牧场的。)
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这块峡谷地带之时却深感失望。许多许久已经在你想象之中的地方都会给你这种印象。这是一年当中的早春时光,这里的山坡到处都是灰黄色的,或者说是淡紫黄色的,这让我联想到加尔格里周围的山坡。埃特里克河中的流水湍急而清澈,可是几乎都没有梅特兰河宽多少,就是我年幼时流经农场旁边的那条小河,在安大略的时候。那些石头垒起来的小圆圈,起初我认为是凯尔特人祭拜所留下的遗迹从而很感兴趣,但不久发现这到处都是,差不多就是一些临时的圈羊之所而非别物。
我是一个人前来旅行的,搭乘的是发自塞尔科克每周两班的购物巴士,可它仅仅是把我运到埃特里克大桥不远处就止步不前了。在那儿我走过来走回去一阵逛游,等待那位邮差来到。有人告诉我他可以把我带上大峡谷去。埃特里克大桥这儿一眼能够见到最醒目的是,一家关门的商铺门上的标牌,也就是一块写着“裁剪丝绸”的广告牌。我几乎想象不出这样的广告会是什么目的。最终我搞明白了这实际是一个非常知名的香烟的牌子。
过了一会儿那位邮差溜溜达达一路走了过来,这样我们就一起朝着埃特里克教堂那儿走去。这时开始下起了雨,雨很大很急。教堂的门却是关闭着的。这里同样让我感到非常伤心几乎是失望。始建于1824年,它几乎不能相比,无论是历史性的外貌,或者其令人肃然的特质,都几乎不能相比于我此前已在苏格兰见到过的那些教堂。我顿然感觉到自己太惹人注目了,来得太不是地方了,浑身发冷的感觉。我蜷缩在墙边的一角,等待着雨线稍缓一些,接着我才进一步探察了一番教堂的庭院,满地高科过膝的荒草扫了我一裤脚的水。
在那儿我发现了,首先,是一块威廉.莱德劳的墓碑,这是我的一位直系祖先,出生于十七世纪末,而他当时被人叫作威尔.奥发普。就是这样一个人,至少在当地来说,是一个闪光的神话般的人物。他身上的业绩竟能在历史的后期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就是说,在不列颠列岛之人历史的末期——竟然做到一个人可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这同一块石质墓碑上还镌刻着他的女儿的名字,玛格丽特.莱德劳.霍格,就是她曾申斥过瓦尔特.司各特爵士,以及她的丈夫,罗伯特.霍格的名字,他是埃特里克大庄园的庄客。就在紧挨着这块墓碑之处我看到了作家詹姆斯.霍格的石头墓碑,他是他们夫妻两个的儿子,也是威尔.奥发普的孙子。他广为传扬的名字却是被人们称作埃特里克的牧羊人。而在离着这块墓碑不远处,就是可敬的托马斯.波士顿的石碑,一段时间之中他在整个苏格兰非常著名,因为他的书籍以及他的布道,尽管他如此知名却并未真正使他进入比较重要的牧师行列。
当然了,就在这诸多的莱德劳人氏之中,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罗伯特.莱德劳,他于1800年一月29日亡于远望庄园的家中,死时已届七十二高龄。他是威尔的儿子,玛格丽特的兄长,詹姆斯的舅父,或许他本人在世时从没有预见过,由于他跟另外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会跟着出名,甚至恐怕他连自己的确切死亡之期都没能搞清楚。
我的高-高-高-高-高祖父。
当我正在阅读这些墓碑上所镌刻着的文字时,这时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雨点轻轻洒落之际,我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起步慢慢踱回图士劳去为好,在那儿我可以赶上一辆学校巴士,从而赶回我在塞尔科克的下榻处。我不能再继续逗留了,因为校车很可能提早到达,雨也会下得越来越大。
我顿然间产生了一种极其熟悉的心情,我猜想着,许多人都会有着同样的心情,当他们家族的历史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并且远离他们的出生地之时所能有的心情。我是一位土著的北美居民,尽管我对家族的历史了解悠久。久已过去的遥远时光与今日目前的情形凝结纠合在一起令我难以分辨,使得现在的真实情况尽管普通常见却是纷乱如麻,这简直是我难能想象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