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司令红娘（三）

　　三
　　胡宗南是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告诫蒋纬国的。
　　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临近知天命之年的胡宗南，官场上春风得意仕途坦荡，而在情场上却屡遭挫折，生活中仍孑然一身。
　　胡宗南曾经结过一次婚，蜗居乡野的他，穷困潦倒中父命难违，与一个素不相识没有丝毫感情的矮胖女人入过洞房，用他那军人的行话简言之：“她不是女人，而是一发无坐力炮弹！”
　　这辈子胡宗南也曾经真心实意地爱上过一位多情女子，可这段人世间最美好最纯真也最浪漫的的爱情，却被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给扼杀了，让他至今仍扼腕叹息，痛悔不已。
　　人的复杂心理就是这般奇妙，刚刚还为自己能够猜透“二太子”心事异常兴奋的胡宗南，一转脸的功夫，大脑思维波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线，让他忽然之间想起了自己不幸的婚姻，那颗曾经遭受过刺激的心酸溜溜直往下沉，使本来就黑的脸色绷得阴森森更加难看。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躲进卧室，脑海里过电影似的追忆起生于斯长于斯为之奋斗为之慨叹惋惜为之诅咒却又时时刻刻梦牵魂绕的故乡……
　　1896年，胡宗南出生于浙江宁波县镇海的陈家铺，父亲是一个吃喝嫖赌吸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将本来就不殷实的家业给糟蹋了。在胡宗南刚记事那年，父亲狠心抛弃他们母子俩浪迹江湖，在湖州一家名为“孝丰”的药店里当伙计。他7岁时，母亲终因贫病交加含恨离世，失去依靠的胡宗南被迫跟随伯父流落到湖州，在人生的第二故乡寄人篱下苦熬过心酸难忘的20载。
　　湖州的孝丰，是一个山水相依古朴中透出几分典雅的江南小镇，史传陈承坚9岁丧母结庐墓地守孝，周云忍痛割股为重病父亲佐药的“孝悌”故事均出自这里，让童年的胡宗南间接地受到封建礼教的影响和熏染。孩提时代，他经常跑到小镇上的药店找父亲，因而结识了父亲同事的女儿。他在伯父的资助下读完私塾，顺利考入县城高等小学，继而又升入湖州公立中学，与他父亲同事的女儿并肩走出了山乡小镇。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在两小无猜中逐渐发展到倾心相爱的地步，他们海誓山盟共同编织着未来生活的五彩梦。
　　然而，现实生活却远不似胡宗南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在封建世俗因袭沉重的闭塞小镇上，人间天河重重，爱着的人不能倾心相爱偷偷摸摸被视为大逆不道，时刻遭到封建卫道士们深恶痛绝的责难，而不爱的人却又苟合去做名为夫妻实则违心的事情。阴差阳错，胡宗南在家人的逼迫下，极不情愿娶来一个短粗黑丑吸水烟的女人，而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同学却嫁给了药店老板的儿子为妻。新婚之夜，女同学一怒杀死药店老板的儿子，只身逃往上海参加了共产党组织。胡宗南随后也抛下那个名誉妻室离家出走，辗转黄埔军校投到蒋介石的门下。
　　在人生的道路上，胡宗南人为地选择了一条与情人背道而驰的路，命运注定了他们最终要分道扬镳。
　　战争是无情的，它在杀生的同时，也在一瞬间将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给毁灭了，至今给胡宗南留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遗憾，让他痛彻心扉！
　　胡宗南锥骨刺心的忘不了，1932年10月的那天黄昏，他奉蒋介石之命亲率第1师围剿黄埔同窗徐向前指挥的红四方面军。红军在茫茫秦岭的漫川关陷入重围，许世友一马当先，率部浴血奋战，几经拼杀终于撕开了口子。待胡宗南率领警卫人员冲上阵地时，红军主力早已脱离战场，丛林中有几名伤病员在追赶大部队。胡宗南下令开枪，一阵集束扫射之后，走在最后边的一名红军女兵倒在了血泊中，一双失去光泽的美丽大眼睛直视青天，让胡宗南瞅一眼吓得浑身血液凝滞，瘫软地靠在了一棵树干上。面前这位嘴角淌血的红军女兵，正是他日思夜盼忘穿双眼难相见的女发小。“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胡宗南凝视着沉入山恋中那一抹如血色般的夕阳，痛悔得肝肠寸断，禁不住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往事的漫忆让胡宗南那颗不堪负重的心一阵悸动，慢慢从深沉的思索中回归现实。他眨巴着因情绪激动而发潮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客厅正中墙壁上悬挂的两幅大照片出神。上首位的一幅照片是当年广东军阀陈炯明叛变革命炮击总统府时，孙中山先生躲在中山舰上避难，与前来救驾的蒋介石合影。照片下方有蒋介石为胡宗南亲笔题写的赠言：“蒋中正赠”。与这幅照片并排悬挂的另一幅照片，蒋介石身着戎装端坐着，与侧立于身后的胡宗南合影。两幅照片上的人物都是一立一坐，构图不尽相同的是，满身戎装的蒋介石由站姿变成了坐姿，其身份也由仆从熬成了主子。每天只要看一眼这两张照片，胡宗南心里就会不言自明，蒋介石赠送他这幅照片的真实用意，是希望这个“天子门生”像自己当年忠实于孙中山先生那样，让他步其后尘追随自己，为蒋家效犬马之劳。
　　瞅着墙壁上蒋介石威严的大幅照片，胡宗南的怨愤情绪便不打一处来，他诅咒那场同室操戈的内战的同时，暗暗从心底诅咒蒋介石。若不是蒋介石三令五申地命令他围追堵截鄂豫皖工农红军，他怎能从遥远的大别山区跑到八百里秦岭来，更不会让他的情人惨死在自己的枪口之下。唉，这个昏了头的校长，害得忠实于他的学生好苦哟！
　　每到伤情时，胡宗南的老毛病就犯，他怕见人，亦怕别人窥破自己的心思。他心绪繁乱地关闭门窗，不让一丝光亮透进室内，然后熄灭电灯再点燃一支红蜡烛，这种气氛反倒让他的心绪更加感到孤独和压抑。
　　住在1号院伺候胡宗南的上校高参萧健、副官处上校处长兼侍卫队长刘大军、少校秘书陈少屏、以及上尉侍从副官熊彙荃等一班子幕僚们，都知道胡宗南的怪脾气，只要一看见他大白天关门闭户，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敢敲门打扰他。
　　躲在室内的胡宗南虽然心胸憋闷，口干舌燥，却一个劲儿地猛吸“三炮台”香烟，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呛得直咳嗽，咳嗽时随着剧烈的颤抖五官错位，鼻涕眼泪一块溢出来。胡宗南不喝茶，平时也很少抽烟，此刻冲一杯浓得发苦的咖啡呷一口，开始大幅度在室内来回度步，并且习惯性地将右手插进胸前衣襟内反复揉搓憋闷的胸口，想极力控制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愈是这样，他那狂跳不止的心率反而颤抖的更加厉害，对逝去的往事久久不能忘怀。
　　抗战初期，胡宗南归乡为父亲奔丧，在家乡附近的深山中，意外发现一个长相酷似旧情人的少女。感性认识促动他固执地将这个纯情少女带出山，供养她生活和读书。胡宗南此举绝无歹意，他虽然算不上一个正人君子，却也不是那种金屋藏娇的好色之徒，他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是良心发现，怀着一颗赎罪的心理而为之。他曾亲手扼杀了自己美好的爱情，他要用一腔真情在心灵深处重塑出一个怀旧的形象，让美好的回忆在幻觉中延续下去。
　　这一切胡宗南都努力去做了，但是到头来却事与愿违，那殷切的期望有如美丽的肥皂泡在生活的空间刚刚升腾起来，迅速又被空气挤压得支离破碎了。结果，那个被他带出山的少女，竟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他堂弟的媳妇，闹的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语。
　　胡宗南那颗屡次被爱情蹂躏的心灵似马蹄踏倒的青苗一般枯萎了，恹恹地多么希望得到一丝暖风的慰抚啊！他终归是人不是神，不可能对人生迈出的每一步都去做缜密的无懈可击的注脚。他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也和常人一样有血有肉内心情感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他更需要异性温柔和体贴，如同经过长途跋涉走出大漠的行者那般饥渴难耐，欲望冲动中的本能也曾让他丧失理智，于孤寂清苦中饿不择食，占过阵亡部下遗孀的便宜。
　　胡宗南的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军统巨头戴笠的私人秘书叶霞翟。
　　戴笠比胡宗南小一岁，原本是浙江江山县硖口镇一个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无名之徒，在穷愁潦倒中结识了胡宗南。胡宗南先一步进入黄埔军校，取得蒋介石的信任，适逢戴笠投身黄埔，他便拉着戴笠直接去求见蒋介石，向校长极力举荐这个小老乡，终始戴笠在黄埔岛站稳脚跟。中国有句古话：“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戴笠虽然性情暴戾杀人如麻，可他却十分看重江湖义气，始终将胡宗南当成知己朋友。戴笠眼看老朋友在情场上玩不转，过了不惑之年仍然光棍一条，为了报答当初的知遇之恩，他别出心裁地将自己心爱的女秘书叶霞翟推上情场，企图来个移花接木。
　　戴笠为胡宗南的婚姻竭力牵线搭桥，而此事明摆在胡宗南面前，他却不敢正视这段过眼的桃花好运。正因为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胡宗南才特别了解戴笠的为人，那戴笠一生有三大嗜好：爱手枪、爱学生、爱女色。自古英雄豪杰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自相残杀的教训屡见不鲜，假如宋太宗赵光义不是看中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子，一代婉约派宗师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戴笠这个反复无常的杀人魔王是有名的性狂，对于女色的占有欲望特别强，凡是他看中的女人，都是水灵灵嫩滋滋的鲜花一朵，旁人没有那个胆量敢轻易去碰一指头。戴笠靠军统起家闯天下，半生里不知玩过多少女人，简直就像猴子掰包谷一样玩一个扔一个，但却惟独不放过叶霞翟，不仅留在身边做私人秘书，还多方栽培她学交际，参加各种特殊训练，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戴笠是深爱叶霞翟这个红粉知己的。
　　叶霞翟在情场上的确是一个柔情似蜜的好女子，她与胡宗南一见钟情，彼此之间似乎从心里都抹不掉对方的影子。然而，面对叶霞翟的暗送秋波，胡宗南却不敢大胆接受，在他心灵的曲面镜中不时闪现出戴笠那副狰狞可怖的瘦长马脸，生怕有朝一日这个性瘾君子醋海兴波翻脸不认人。为了一个女人闹得朋友情伤，毁掉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半世功名，甚至窝窝囊囊搭进去一条性命实在划不来。因此，胡宗南与叶霞翟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惹得叶霞翟一气之下抛开他和戴笠独自跑到美国去读书深造。直到1946年3月17日上午，戴笠乘坐的专机在大雨滂沱中撞上南京的岱山而机毁人亡，横亘在胡宗南心中的阴影才算彻底消除，终于在51岁时呈请蒋介石恩准，正式在西安明媒正娶叶霞翟为妻。此乃是后话。
　　“自古伤情多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胡宗南躲在卧室内思前想后，内心颇为伤感。假如头一次他是在难以预料的险恶环境中与情人生离死别，铸成了大错特错，使他愧疚的心灵备受情感煎熬，而第二次，他又亲眼目睹了让自己有所寄托的那个纯情少女在忽然之间投进了别人的怀抱，变成他从此不敢张目妄视一眼的弟媳，那颗备受感情折磨的心有如滚油锅中撒入一把盐粒，随着周身血液在爆烈中升温又骤然冷却，他一下子自感苍老了许多，内心的憔悴凄惶之情难以溢于言表。胡宗南在情场上颇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败下阵来，瞻前顾后却又于心不甘。
　　如今，青梅竹马的女同学早已魂归黄泉路，那个长相酷似旧情人的少女也红烛高照做了他人妻，叶霞翟又远走异邦杳无音信，闹得胡宗南有意栽花花不发，寂寞惆怅中仰天长叹：“抗战不胜利，绝不结婚！”可天晓得，这该诅咒的战争打到哪一年那一天才算完啊！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胡宗南从心灵深处对这句古诗词有切肤之痛的感受。他由自身在情场上的坎坷遭遇联想到蒋纬国的单相思，同命相怜的光棍汉在孤影自叹的难耐时刻，终于悟出了爱情的真谛。两性的爱是心与心的碰撞交融，它是任何外来力量都阻止不了的，惟有一腔真诚到永远。
　　胡宗南觉得，既然蒋纬国慧眼识珠，看中了大华纱厂经理石凤翔的爱女，无论是头脑发热企图寻求政治背景下的进身阶梯，还是痛定思痛之后理智支配的感情倾斜，他都应该出面去帮蒋纬国一把，尽快促成这桩姻缘。今生能够为“二太子”选一位仪态万方的妃子，将是他胡宗南的不世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