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车站邂逅(六)
作品名称:红颜恨 作者:竹林子 发布时间:2015-02-07 21:28:20 字数:4426
六
火车“哞”地一声长吼,把蒋纬国的思绪唤回到现实中,他翘首凝视车窗外,前方不远处,灞桥车站依稀可见。
“石小姐,你瞧,前边就是灞桥了,历史上有名的长安八景之一灞柳风雪就在这里。”蒋纬国抬手指着车窗外蜿蜒的河堤,立时来了精神。
石静宜将身体朝车窗口挪一下,伸长脖颈努力将目光投射到窗外的原野上。野外阡陌纵横,河堤上的树木正沐浴着春光催枝吐芽,倒悬的柳丝泛出点点鹅黄如碧玉帘一般阿娜多姿,一片片一团团柳絮随风四散飘零,似轻盈的雪花洒满大地,举目遥望,河堤上好一派银装素裹。她跟随父母由华北平原进入三秦大地之初,曾天真地以为,关中八景中的“灞柳风雪”就是冬天的自然景观。每逢下雪天,遥望如银蛇一般的古城墙,她那活跃的思维幻想着灞河两岸银装素裹的垂柳像玉树一样挺立在风雪之中,为万物萧条的冬野平添一种素雅情趣。及至后来,她从历史教科书中才了解到,所谓的“灞柳风雪”,乃是阳春三月迎风绽放的柳絮如雪花般纷飞于灞河两岸,成为历朝历代文人墨客驻足观赏赋诗填词低吟浅唱的一道风景。
灞河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八水绕长安”其中的一脉水系,它发源自陕西蓝田县东南部的秦岭山中。灞水原名为滋水,春秋时期,秦穆公欲图霸业,始将滋水更名为灞水,同时在沿河两岸筑堤植柳,使这种遍地生根发芽的树木郁郁葱葱繁衍于灞河沿岸,“灞柳风雪”的自然景观缘此而生。
灞桥原本是古长安的门户,当年秦始皇曾亲自在此桥上为带兵攻打齐、楚、燕、韩、赵、魏等六国的大将军王翦赐酒送行,激励将士南征北伐替他完成统一华夏的雄图霸业。然而,历史的轮回似乎有意在嘲讽这位被尉缭子蔑视为“丰准长目,鹘膺豺声,中怀虎狼之心”的始皇帝,仅仅数年之后,沛公刘邦斩蛇起义,屯军灞桥附近的灞塬上,吓得秦王子婴怀抱着始皇帝遗下的传国玉玺惶悚悚迈上灞桥向一个原本无名的“竖子”俯首称臣。风景无殊,依然是灞柳含烟的景色,但举目却有河山之异,其戏剧性的结局颇令后人劳神费思。
思绪忿然的石静宜趴在车窗口,一任窗外凉飕飕的疾风吹乱了满头秀发。凝望着稍纵即逝的灞桥,睹物思人,石静宜油然想起了秦始皇、汉刘邦、唐玄宗等形形色色与古长安城联系在一块的封建帝王们。她觉得,无论是秦始皇纷更不休拓展疆域的雄才霸心,还是隋炀帝、唐玄宗们的荒淫奢侈,他们终归都是食人间烟火的肉身凡胎,纵然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之术,但却不能让青春永驻。“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那些封建帝王们的欢乐与痛苦生活,激烈与抑郁情怀,到头来都免不了要被岁月的尘埃所掩埋,变成一抔任后人评说褒贬不一风剥雨蚀殆尽的黄土。唯一能够显示出昔日荣华与显赫的旁证,只有那被隆隆车轮碾压和纷繁游人脚步恣意践踏的萋萋芳草,以及寂寞散落在萋萋芳草丛中冰冷倾斜的残垣断碑,这就是古人的悲哀之处。“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并未真正引起后人的自省,当事者愚钝地循着古人的踪迹继续创造出新的悲哀。
石静宜天真地思想着,她也是循着古人的踪迹而来的。不过,她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介渺小卑微的凡人,凡人的好奇心态驱使她步古人后尘,来灞桥观赏关中八景的“灞柳风雪”,在昔日秦穆公、始皇帝、汉刘邦安天下的地方寻一帘旧梦,于现实的思嚼中品评一下历史的滋味。
石静宜长时间趴在车窗口,丝丝凉风扑面而来,吹得眼睛干涩。她眨一下眼皮,扭过头来要说什么,不知何时蒋纬国已将身子挪到车窗前,她的脑门无意间撞在蒋纬国的肩头。就在两人相撞的一刹那,少女灵敏的嗅觉让石静宜嗅到一股子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混合着洋胰子的异性味儿,这异味儿一时让她说不出是香是腥或者兼而有之,熏得她那颗怀春的芳心如痴如醉止不住怦怦乱跳,面颊上倏然潮起两朵红晕。她慌忙从蒋纬国身上躲闪开,抬手理一下被凉风吹乱的头发,忽然想起蒋纬国一身普通军人装束出现在列车上,自觉有些蹊跷,就直接问道:“蒋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我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这是军事机密。”蒋纬国望着眨动长睫毛大惑不解的石静宜,故意诙谐地卖关子,逗得石静宜一时性起,抬脚磕碰一下他的腿,娇声娇气说道:“哎呀,你这人吞吞吐吐的,干嘛像个老夫子吔!”
“哦,我从美国归来,在潼关前线驻防一年了。”蒋纬国见石静宜一副关切的样子,就一本正经回答道。
“你说什么?公子哥儿会到抗日前线打仗,鬼才相信。”石静宜以为蒋纬国在和她兜圈子,撇着嘴大声说。
“嘘,小声点。”蒋纬国冲石静宜诡谲地眨巴一下眼睛说:“一介书生,你当然不懂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为什么就不能上前线杀敌报国。”
面对蒋纬国的诘问,石静宜一时无话可辨,却心存疑窦,觉得贵为“皇室太子”的蒋纬国不可能会冒险上前线。烽火连天的战乱岁月,那些达官显贵们哪一个不是忙着把自己的家眷子女往大后方安顿,有门路的甚至把子女纷纷送到国外躲避战火,一年前她在美国就曾经见到过蒋纬国。想到此,一向喜欢斗嘴辩理的石静宜立时来精神,她眨动一双美丽的眼睛冲蒋纬国说道:“蒋公子,不要唱高调嘛,如今连国民政府都被日本人赶到了重庆,单凭国军这些纪律松散的部队还能打仗。”
“石小姐,你的看法太偏激了,国军并非都是怂包软蛋,如果没有前线将士在拼命抵抗,何以能保全大西北这方沃土的安宁!”
蒋纬国说的是事迹情况。自从“卢沟桥事变”以来,国军在正面战场上浴血奋战,从长城内外,到大江南北的忻口战役、台儿庄会战、武汉会战和长沙会战,无数中华儿女以血肉之躯抗击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侵略。就在几个月前,1941年5月中旬,国军冀察战区第3军军长唐淮源中将率领全军将士死守陕西门户中条山,遭到数倍于己的日军夹击,战况空前惨烈,全军将士全部战死在阵地上。当时唐淮源将军身边只剩下一名卫士,他凝视着被壮士鲜血染红的阵地,愤然与卫士一起拔枪殉国,在巍巍中条山上谱写下一曲千古忠烈壮歌!
每当忆起前线的战事,蒋纬国那颗经受过炮火硝烟熏染的心灵就感到一阵阵发紧,脸颊因激动而泛红。他极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换一个话题问道:“石小姐,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你要到哪里去啊?”
石静宜诡谲地眨一下眼睛,抿嘴一笑道:“我到去处去,这也是军事机密,无可奉告。”一句反唇相讥的逗笑,让蒋纬国感觉到眼前这个大家闺秀率真得十分可爱。
彼此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天性好动的石静宜最耐不得寂寞,她一副调皮相望着蒋纬国说:“蒋公子,生我气啦?”
“嘿,你看我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吗?”蒋纬国打趣地说:“我可不敢得罪石小姐哦,今后在您的地盘上还仰仗多多关照。”
蒋纬国冲石静宜一吐舌头,一颦一笑都充满了魅力。
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心理不知不觉让蒋纬国占据了应有的一席之地。石静宜觉得,她爱慕的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蒋家“皇太子”,而是三次相遇中一次比一次印象深刻有思想有内容感情丰富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一想到这个敏感问题,石静宜心里直打鼓,暗自发问,眼前的男人爱她吗?他心目中有恋人吗?还有……这一连串的问题袭扰得石静宜心神不宁,让坐在一旁的蒋纬国察言观色一时间揣摸不透怀春少女的心思。
蒋纬国之所以关注石静宜的旅途,皆因这趟东去的列车令人担忧。从西安到华阴的这段陇海线,总共120公里,其中潼关风陵渡一带有5公里的铁路线是沿着黄河行驶的,与日军隔河相望,北岸的日军只要听见火车响动,立马开炮轰炸铁路沿线,危险无处不在,火车通常都选择夜晚“闯关”。近两年,由河南黄泛区逃往陕西的难民,因穷困潦倒买不起火车票,举家结伴而行,沿途偷扒上西行的货车顶端,连同随身携带的破家什之类的杂物,将车厢顶端堆积得黑压压如小山丘一般。列车就像一条爬满蚂蚁的大蚯蚓喘息着扭曲而行,运行至潼关附近那段死亡地带,黄河对岸的日军频繁向火车经过的地方炮击,企图封锁这条通往西北大后方的动脉线。难民们于炮弹的呼啸爆炸声中惊慌失措,有被弹片击中的,也有慌乱中坠车摔死或被车轮碾轧死的,侥幸躲过炮击者,在火车顶端像无头的苍蝇乱蹿乱爬,被匆忙钻入隧道的列车连撞带挂纷纷跌落于车轮下,死伤无数,那情景惨不忍睹。一时间,潼关变成了令过往旅客谈关色变的“鬼门关”。
蒋纬国急切想知道石静宜此行的目的地,禁不住脱口问道:“石小姐,能告诉我去哪里吗?”
“灞桥,哦,就要到站了。”石静宜盯着车窗外的站台回答说。
“才相识,又别离,多惆怅”。蒋纬国的心里即刻涌动出一股依依不舍之情,剑眉下那双含情脉脉的亮眼紧盯着石静宜,以商量的口气说:
“石小姐,既然我们有缘分,不如跟我到潼关去玩,那里的景色也很美哟。”
石静宜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视蒋纬国,早已从她那双火辣辣的目光中读懂了心思,说内心话,她也不想这么快就分手。可转念一想,一个女孩子家,擅自跟一个大男人到处乱跑,让家风严厉的父母知道了,非把她关起来不可。迟疑片刻,她十分为难地对蒋纬国说:“晚上我要是不回去,家里会牵挂的。”
“没事,到了潼关往家里打个电话,撒个谎就行啦。”蒋纬国冲石静宜挤挤眼,压低声音说。
“可是……”石静宜想起母亲传统的家法,一时间犹豫不决。
二人说话间,火车喷着一团白烟雾临时停靠在灞桥车站。战乱年月的铁路沿线虽不及和平时期那般热闹,为了养家糊口,沿途的小商小贩们仍然成帮结伙向站台涌来兜售小生意。车窗外踮脚尖仰脸叫卖的小贩多半是是衣衫破旧的山民,他们用手臂挎着沉重的荆条编织篮子,篮子内装着煮鸡蛋炒花生米乃至核桃红枣之类的山货,大声小气地与扒在车窗口的旅客讨价还价。车门打开处,上车的旅客与下车的旅客擦肩而过,引起一阵骚乱。
石静宜拎起包正要向车门口走去,她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捏一下,回首凝视,正巧与蒋纬国勾魂摄魄的目光相遇,不禁春心潮起,荡漾一波感情的涟漪。她按捺不住剧烈心跳,转身扑向蒋纬国,喘着粗气声音颤抖地说道:“蒋公子,我们还会见面吗?”
“同是有情人,相会终有时。”蒋纬国以其幽默的诗化语言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冲动中一把将石静宜揽在怀里,一双有力的手臂箍得紧紧的,生怕石静宜从他身边消失了。
石静宜既不害羞,也不挣脱,屏神敛气,默默地接受着来自异性的爱抚,耳际听得见蒋纬国腔膛里剧烈的心跳。忽然之间,少女的任性让她改变了主意,仰起头来,娇声娇气冲搂抱她的蒋纬国说:“哎呀,我被你俘虏啦,随你去吧。”
东去的列车再次启动时,蒋纬国与石静宜双双坐在了一起,俩人一会儿高谈阔论,一会儿软语浅笑,开心极了。
蒋纬国不时抬眼瞅一下石静宜俏丽迷人的芳容和丰满窈窕的身段,伸手悄悄拉住她那柔软滑腻的手臂,捏一把芊芊玉指,那颗成熟的想入非非的男人欲望之心早已沉浸在了红烛高照的温柔梦乡里。
石静宜柔情地盯着蒋纬国那双因激动而充血发红的眼神,明显感觉到有两束火苗在燃烧,忽然间就来了灵感,默吟起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名言:“你的眼睛,是我心中温馨的太阳”。一股幸福感袭上心头,她将头颅靠在蒋纬国温暖的胸膛上,双目微闭,乖乖地任蒋纬国在自己的手臂上乱捏乱揉,浑身像爬满小虫子一般直痒痒,那颗按捺不住的春心随着感情的起伏瞬间涨满了潮汐。
列车载着这对浪漫情侣向爱情的目的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