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车站邂逅（二）

　　二
　　一列自西向东的火车鸣着汽笛徐徐驶入西安车站，候车室内一阵骚乱，旅客们一窝蜂朝仅有的两扇门洞涌去。顷刻间，吵嚷、艾怨、怒骂声不绝于耳。
　　石静宜站在候车室门口左右观望一下，目睹眼前这混乱的场面，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踮着脚尖挤进了涌动的人流。
　　几乎与此同时，蒋纬国以军人特有的敏捷悄悄尾随石静宜登上了这趟列车。
　　平日里，弱不禁风的石静宜绝少经历过这种嘈杂拥挤的场面，她被人群夹裹着身不由己朝站台涌去。只一会儿的工夫，她那白皙的面庞随着剧烈运动两颊潮红，额头和鼻尖上汗涔涔的，费好大劲儿挤进车厢，手持车票对号入座，座位却早已被捷足先登者占去了。犹豫之际，忽听前边有人打招呼：“喂，小姐，请您坐这里。”
　　石静宜寻声瞅去，看见刚才在候车内向她借报纸的青年军人已经入座，身旁正好多占一个空位子，她顾不上多想，立马钻人缝挤了过去。
　　稍事坐定，石静宜气喘吁吁掏出手绢，轻轻拭去鼻尖上浸出的香汗，处于礼貌，抬头向旁边的青年军官道一声谢，一扫眼却发现对面有一双火辣辣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羞得她很快低下了头。为了掩饰内心的窘迫，她故作镇定轻嘘一口长气，打开挎包，重新翻出那张报纸遮住颜面，胸腔里那颗芳心动如脱兔。
　　1995年4月，在古城西安无处不飞花的季节，我第二次踏进三秦大地采访，在陕西省图书馆查阅民国档案资料时，有幸结识前来查阅资料的西安市某中学教师郭女士。经郭女士介绍，几经周折，我在皇城内二府街二府园叩开胡文骐老先生的家门。抗战时期，胡老先生执教于西北五省最大的兴国中学，曾经多次为石静宜所在班级讲过美术课，因此对性格泼辣的石静宜印象颇深。据胡老先生回忆，当时石静宜是该校一名普通中学生，她的父亲石凤翔在古城西安却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上世纪30年代中期，石凤翔从河北入住西安创建大华纱厂，一举成名，历届陕西省政府主席诸如邵力子、蒋鼎文、熊斌、祝绍周，乃至军界要人胡宗南、马志超，均以结交石凤翔为荣成为石府的座上宾朋
　　不可否认，在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阶段，位于沿海和内陆的中国纺织工业多数陷入日寇的太阳旗下而被东洋人随意鲸吞掠夺，惟独石凤翔偏安于一隅，雄踞大西北的工业王国里放开手脚发展实业，使其迅速崛起成为中国纺织工业界的大亨。
　　石凤翔受父母之命娶过一房结发妻子，半道上又纳了个年轻貌美的偏房姨太太。原配夫人为石家生下两男两女平分秋色，姨太太后来者居上，一拉茬为老石家生出三个男丁。石家大女儿石淑仪出脱得才貌双全，于北平清华大学毕业后，嫁给陕西丹阳人吕凤章为妻。吕凤章从德国留学归国后，担任陕西省中国银行总经理，小夫妻俩恩爱有加生活美满。岂料石淑仪红颜薄命，还没来得及为吕家留下一男半女，就因难产匆匆撒手人寰。那白头人送黑发人的凄惨情景让石凤翔夫妇悲痛万分，因此对府上剩下的唯一一个小女儿更加慈爱娇宠，整个石府上下，无论经理夫妇或者丫环佣人，众皆亲昵呼唤石静宜为“二小姐”。
　　二小姐石静宜于1918年出生于湖北孝感滑石冲，自古江南多美女，鱼米之乡的湿润水土孕育出她天生丽质的花容月貌。及至童年，她跟随父亲经商走进华北平原，燕赵大地侠骨柔肠的古朴民风熏染出她豪爽刚毅的个性，做事常常像男孩子一般越限逾分地冒险。后来，她又随父母举家迁徙三秦大地，就读于西安，古城中随处可觅的历史遗迹和丰厚的文化积淀激发着她的求知欲望，使她不仅喜爱国文，还兼修英语和日文课程，尤其是英文功底最扎实。
　　自从大姐石淑仪去世后，石静宜被日渐老迈的父母捧为掌上明珠，但凡公开抛头露面的社交场合和应邀参加的家庭宴会，石凤翔都免不了要带上自家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为老脸皮增光添彩。有一次石凤翔赴重庆料理生意，邀请社会各界名流泛舟嘉陵江观赏山城夜景，特意将爱女石静宜带在身边，并于酒酣耳热之际唤爱女与诸位宾朋相见。其时夜色迷蒙，宾朋们各怀心思，石静宜与蒋纬国打个照面，彼此并无多少印象。
　　石静宜家境富庶，跟随其父石凤翔参加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比较频繁，从小就养成了能歌善舞的习性。少女时代的石静宜虚荣心特别强，位于西安南郊的兴国中学距离大华纱厂比较远，每次她乘坐府上的小轿车到学校去，总是在距学校几百米远的地方下车，坚持步行走进校门，生怕同学们瞧见她搞特殊而疏远她。她在学校不仅品学兼优，还乐善好施，经常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面对河山破碎，与同学们一块上街游行，登台演出话剧，激发民众的抗日热情，她那风风火火的泼辣性格丝毫没有富家千金的娇柔作态，深受老师的钟爱和同学的拥戴。
　　天真烂漫的石静宜正处在少女的青春萌动期，女孩子的防卫心理让她很反感市井里那些像烂苍蝇一般乱窜乱撞的兵痞子。在她固有的印象中，那些人纯粹是一帮子泼皮无赖，上前线打仗贪生怕死，而一到大后方就来了精神，对平民百姓耀武扬威，还时不时地色胆包天追逐欺辱良家妇女，尤其是瞅女人时那一双发绿光的贼眉鼠眼像长了牙齿似的，恨不得贪婪地从女孩子隆起的胸脯上咬一块肉来。正因为怀有如此成见，她才会像躲避瘟神一样摆脱刚才那个青年军官的纠缠。
　　其实，石静宜并不害怕那些兵痞无赖们的纠缠，在古城西安，她只要亮明自己的身份，一般情况下，还没人敢对石家二小姐非礼。
　　一个大家闺秀，在深宅大院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呆久了，就像笼子里被娇宠惯了的鸟儿一样，遥望大墙外幽蓝的天空，总想展翅飞出去寻找属于自身的自由空间。石静宜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女孩子，难怪母亲抱怨说是得罪了送子娘娘，给老石家送来个假小子。平日里，石静宜喜欢出城到郊野去游玩，毫不掩饰地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喊奔跑，尽情宣泄释放压抑的情感，以期让精神的投射在大自然界聚焦，返朴归真。
　　今儿个适逢礼拜天，石静宜原本约好两位女同学要去灞桥踏青的。早起出门前，那两位女同学因府上管得严临时变了卦，剩下她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执意到灞桥的郊野去寻梦，恰巧跟蒋纬国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