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活出个样来自己看

　　34雪精灵
　　
　　一夜之间，就进入了初冬。
　　呼呼的小北风，刮得树枝乱摇，薄薄的小轻雪被风刮成一道一道的，像藏着刀子，打得脸生疼。一溜一溜的雪面子被风刮起来，前仆后继你追我赶，如奔腾的云雾，更像一缕一缕弥散的青烟。
　　草儿缩着脖子抿着怀侧着身子，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
　　“知道么，昨天警察又来抓八路，听说又偷东西了。不要脸。”有孩子急匆匆经过草儿身边，丢下一句刺耳的话。话尾巴在咆哮的北风里，冒着白烟儿，穿过草儿头上的红围巾，钻进耳朵，带着冰冷刺骨的寒凉迅速冰冻了草儿的脑海。
　　“蹲笆篱子有瘾么？那里管吃管喝哈！”
　　“天！她还有脸上学，丢死人了。”
　　“以后得小心点儿，大伙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别这样说，他爹不要脸，该她啥事儿？她挺可怜的。”
　　“可怜之人，都有可恨之处，还是别招惹这种人好，快走快走。”
　　一拨一拨的孩子路过草儿身边，他们交头接耳的丢下一两句被寒冷冻得硬邦邦的话。偶尔有几个没说什么的孩子，也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看草儿，那眼神里有像看一只小丑的玩乐，也有鄙夷。他们都撇着嘴角，把鄙夷的状态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仅仅一个晚上，整个村子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了草儿家的事儿。
　　草儿头皮被冻得梆硬梆硬的，她把头埋得极低，眼睛里除了极度的自卑就是睫毛上凝结成霜的热泪。站在小桥上，草儿看着风雪里一个一个远去的背影，她的耳边回响着那一句又一句冒着白烟儿的话。她不想去上学了，她想逃离人海。离开人们的视线，是不是就可以不必面对这些指指点点了？
　　
　　风里裹着的雪面子划着不同的弧度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有的弧度是尖的，像乘风破浪的船头划开水面激起的千层水花。有的弧度是椭圆的，一溜一溜在离地面几厘米的高度飘过来，像浪花一样卷起一个卷儿，便蛰伏在了席卷而来的另一个浪头里。
　　还有一束一束的雪面子，它们像是活着的，如同精灵般，原本是平铺着前扑后继而来，忽然之间竟旋转成了有胳膊有腿儿的舞者，伸展，旋转，伫立。再旋转，再伸展，再伫立，最后，整个雪束竟然像花骨朵儿一样，在高高昂首的顶端盛开出一大朵雪白的薄如蝉翼的花儿来，美极了。
　　草儿被雪儿的千变万化惊呆了！
　　她喜欢雪，更喜欢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一大朵一大朵的雪花，毛茸茸亮晶晶的，每一片雪花都异常漂亮。这样的雪下多大下多厚，都及其柔软蓬松。每次这样的雪下过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树枝上都会生出绒嘟嘟的树挂来，每一个枝条都银装素裹，整个小村都像是在童话里生出来的。草儿和英子燕子们以及更多的孩子追逐在棉被一样的雪地里，打雪仗，摇树挂，漫山遍野的笑声既清澈又响亮。
　　有时候，呼啸的北风裹着冒烟儿雪，堆积出一道一道一米多高的雪凜子，它们安静的盘恒在房前屋后背风的墙下，像连绵起伏的山岭。这样的雪凜子极实成，在上面又蹦又跳几乎都不会陷进去。掀开上面的一层硬盖儿，里面的雪又白又鲜嫩，捧一捧放在舌尖儿上，那股香甜和清凉能一直散发到骨髓里。
　　雪凜子上的雪最适合堆雪人。从小生长在在雪地上的孩子们，个个都是能工巧匠。只是眨眼功夫，一个又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便在他们的手心里完成。
　　“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你是它妈。”大兵看着刚刚和草儿一起完成的雪人儿，擦着鼻尖儿上的汗。阳光下，他通红通红的小脸儿冒着热气儿。
　　小村里那个年龄的孩子们都玩这种过家家游戏，草儿和大兵是一伙儿。每次玩过家家，他们俩都会演绎很多不同的角色。有时会各自扮演父母，从他们的认知度演绎着平常日子里的接人待物，做饭喂猪，看孩子洗衣服。有时候还会扮演亲戚邻居，串门唠嗑，相互帮助。小孩子的世界，那是多么纯净的世界啊！
　　“就叫小红点儿吧。”草儿摸着雪人儿的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那是用红萝卜球做成的，雪白里的点点红鲜艳极了。
　　草儿想，若是她将来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草儿一定会给她一个完整幸福的家。无论生活中遭遇什么，草儿都一定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她将尽一切所能不让自己的孩子孤苦无依。
　　草儿想，自己若是不去上学，又能去哪里？漫天的风雪，哪里才能有她藏身之处？爷爷每天的快乐和希望都在她身上，不说是为了她自己，就算是为了报答爷爷的养育之恩，她也不能放弃自己呀！该来的，躲到哪里也躲不掉，该面对的，咬碎了牙合着血吞下去也得面对。
　　生活在继续，不幸也在继续，生活绝不会因为不幸而停止。原本就该干净纯洁的孩童世界，就因为这种种不幸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阴影。草儿知道，这阴影，将伴随她一生一世。
　　
　　草儿低着头走进教室，低着头放下书包，低着头听老师讲课，低着头做一切事情。走路时她躲避着每一个人，生怕有一点交集就会搞得自己满身是伤。
　　一整天，草儿的周围都是交头接耳和指指点点。一整天，草儿都没有抬起过头。
　　草儿知道，从今以后，她的身边将永远都会围绕这种交头接耳，将永远都会存在这种指指点点。可是草儿不知道，草儿难道要永远这样低着头做人么？草儿难道永远都要这么自卑地屈辱地活着么？
　　草儿想抬起头，然而周围的目光是那么的炙热，炙热得像熊熊的烈火，仿佛一接触就能把自己化为灰烬。
　　草儿看着脚下的地面，她想为啥地面儿不裂出来个口子？自己能被这个口子给吞进去该多好！那样，就永远都可以躲起来了，谁也看不见自己该多好！草儿记得爷爷讲过一个“一叶障目”的寓言故事，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枚叶子，那该多好啊！可惜世界上永远找不到这样一枚叶子，拿着这样的叶子的人，欺骗的都是自己。
　　那么，草儿该怎么活着？草儿可以用坚强和无视给自己缝制一件盔甲么？草儿可以用安静和乖巧给自己一个隐藏么？应该是可以的！就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片叶子也好，就算是欺骗自己也好，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吧？
　　咬紧牙关！咬紧牙关！时间一定会淡化一切的！自己是漫天飞雪里长大的孩子，该耐得起寒冷，也该耐得住寂寞！更该像雪花一样，活出千姿万态来，哪怕，仅仅是活给自己看也好！
　　
　　“请各位社员都到社里来开会！请各位社员都到社里来开会！”社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来。
　　“分地了！分地了！”太阳响晴响晴的，兴奋地大人孩子们喜气盈盈地奔走相告。
　　这是一九八三年农历九月十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大潮终于卷到了松嫩平原上的这个小农村。
　　农村土地改革的这股大潮始发于一九七八年的安徽，没改革之前，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统一规划种植管理分配，因为那个年代生产力落后，还没普及机械化。当时很多半拉子和以各种理由不参加劳动的人们都在享受着平均分配的好处，这些现象大大的打击了劳动者的积极性。另外还有很多集体主义和平均主义的弊端，终于掀起了这场土地改革的浪潮。
　　这次改革改得非常彻底，村里仅仅留了一小部分集体用地，其余全部按人口分给了每个家庭，车马等物资也是仅仅留了够用的，其余的也全部分了下去。
　　从此，虽然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国家的，但是每一个农民都成了承包者。他们开始自由生产经营，成了真真正正的“地主”。
　　“各位父老乡亲，社里的土地和物资谁不愿意分都得分，这是国家政策。为了各家各户都能把地种上，咱们还成立了互助组，一个村儿大伙儿住在一起都是缘分，大伙儿相互帮助把日子过起来！另外有实在没有劳动能力的，也可以把地租给别人种，不管咋地都不能撂荒（是指地没种，满地长荒草），否则社里有权收地。”四十多岁的大队长，身材魁梧，国字脸方方正正。他在会议桌子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不能不能！自己的地了，哪能不好好种！”底下的乡亲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咱们呢，该交多少公粮，谁家也不能少。国家也不让你白交公粮，该给你多少钱，国家一分也不会欠你的。另外，我还要说件事儿。”大队长环顾了一下村民，又喝了一口水。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气，期待着大队长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