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13 10:48:45 字数:4783
30金枝的病来得无声无息。
自从家里添了豆豆,金枝似乎又重新焕发了青春。人们都习惯了买衣服穿,除了偶尔裁个裤边缝个扣子,她几乎不摸缝纫机和针线了。豆豆似乎唤醒了金枝生命中潜藏的热情,让金枝的生活再次充满阳光。
豆豆还没生下来,金枝就做好了一套一套的小衣服,单的,夹的,棉的。满月穿的,半岁穿的,周岁穿的。各色毛线织的帽子、毛衣、鞋子、袜子。凡是她能想到得的,她都备的周到齐全。满月那天,十一的娘家妈过来给外孙女做满月,看到床上金枝做的一摞一摞的各种的小衣服小鞋帽,一个劲地夸十一有福,摊上了一个好婆婆。
豆豆一直由金枝带着,45岁就当上奶奶的金枝,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她常常一手抱孩子,一手在案板前忙活一家人的饭菜。趁豆豆睡觉偷下空闲,不是忙着洗豆豆的衣服尿布,就是低着头给豆豆织毛衣。金枝的毛活是村里最漂亮的,任何花型的毛衣,她只要拿在手里看几眼就能琢磨出针法来。一根小小的钩针,扯着一根线,在金枝手里来回翻飞,只半天,一件可爱漂亮的毛衫就穿在了豆豆身上。豆豆如同一只小小的花骨朵一天天地长大,金枝,就是这支花儿的沃土。
小军的干锅店生意越来越忙,到了夏天,小军在火锅店外面兼营起了烧烤,就更忙得不可开交。金枝干脆就让十一把豆豆留给自己带,让十一腾出全部的精力去帮小军。
其实早在豆豆半岁时,金枝可能就感觉不舒服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只是见她让十一从城里给她捎买一些药回来吃。十一让她去城里看看,她说不用,只是有点发炎,吃点药就没事了。都忙,于是也很快就淡忘了。
扳玉谷的时候,豆豆大概吃坏了肚子,有点拉稀。十一不在家,金枝有点害怕,赶紧抱了孩子到药铺里找梁大夫。梁大夫给瞧了瞧,说:“没事,可能睡觉踢腾被子,肚子有点受凉,我给推推。”
于是,梁大夫将豆豆放在诊所的床上,两只手在她的小肚子上轻轻地反复地来回推拿。豆豆大概觉得挺舒服,乖乖地躺着,伸开了胳膊腿任由梁大夫推拿。梁大夫一边给豆豆推,一边打量着金枝,说:“咋回事,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怎么好。”
金枝瞪了梁大夫一眼,没好气地说:“咋不好,整天围着豆豆转,这小东西,就是个开心果,再累也高兴。”
“真觉得你脸色不好。我是大夫,看人很准的。哪儿不舒服可别不当回事。”梁大夫仍然盯着金枝。
金枝垂下头,看着豆豆,心不在焉地回答:“人老了嘛,还能总跟年轻时候比?自然就不中看了。”
梁大夫一听,正在推拿的手停下来,板起了脸,对金枝说:“你这人,怎么学会耍麻胡了?我是说你脸色不好,怕你身体有啥毛病。你打什么岔嘛,你就是再老,在我眼里一样好。”
金枝吓得四下张望,连连摆手,“好了好了,赶紧给豆豆推吧,扯哪儿了嘛!”然后,犹豫一下,说:“我的脸色真是不好?我也没啥感觉呀!”
“夜里睡觉咋样?”梁大夫问。
“挺好的,白天忙一天,晚上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呀。”
“哦,”梁大夫沉默了。
“不过,是有点小毛病,都好长时间了,吃了药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管用了。”金枝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说出来。
梁大夫急了,“到底哪儿不舒服?病不讳医,这你都不明白,有啥不能说的?”
“也没啥,就是,就是,”金枝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儿,感觉里面有疙瘩。以前是每月就那几天有,有点疼,吃了药,过了那几天就好了。这段时间好像一直在里面,但却不疼。”金枝说不出来,干脆把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示意。尽管这样,她还是羞红了脸。
“你傻呀你,多长时间了?”梁大夫简直有点在咆哮。
“也没多久,两仨月还是半年?不记得了。”金枝可能感觉有点理亏,说话的底气也不足了。
“躺那边,我给你看看,”梁大夫指着一旁平日给病人检查的小床,虎着脸说。
“不用你看,我这乳腺炎都好几年了。”金枝慌忙起身要走,却被梁大夫一把拉住。
梁大夫简直气得脸都绿了,训斥金枝:“你白痴啊你,当个奶奶能糊涂成这样?明天,立马进城检查去,要单纯是乳腺炎就好了。”
金枝听见了梁大夫最后一句话,她有些吃惊,“难道还可能是更严重的病?”
梁大夫冷静下来,“没事,排除一下放心。你明天就去,必须去,要不我陪你去检查。”
金枝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明天去就是了。”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身后,梁大夫的婆娘凤琴,不知啥时候就倚在药铺通往里头院的门框上,一声不吭地瞅着他们。
梁大夫目送金枝离去,猛不丁地发现凤琴,吃了一吓,立即就恼了,“你是鬼啊,连点动静都没有?”
凤儿一脸的委屈,“你哪儿还能看见我?眼珠子都快跟着走了。”
“胡说啥呢你?人家是来给孙子看病的。”
“是吗?我咋听见有人还要陪着人家金枝去城里看病呢?”凤琴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都说得真真的。
梁大夫眉头一皱,眼神儿像刀子一样,“咋?想寻事不是?”
凤琴的眼圈一红,头低下不言语了。半晌,说:“饭中了,回去吃吧!”兀自走了。
梁大夫坐着没动,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起身去了。
金枝没有让梁大夫陪着,而是和老汪一起去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用了很长时间,开始是一个医生对着机器看,后来那个医生出去又找了一个医生进来看。一边比划,俩人还小声讨论着什么。金枝听不懂她们在商量什么,只是有些不耐烦,就催问:“没事吧,我有乳腺炎都好多年了,是不是又严重了?”
检查的医生没搭理她,她们让金枝先出去,然后在里面填检查单子。
过了一会,单子填好了,金枝拿了单子,看上面的检查结果,只见那一栏上写着一串英文字母,第一个字母是大大的C。她看不懂,就递给了老汪。
老汪接过来,看看,也没看懂,就问检查的医生,“这上面写得啥意思?检查出来是啥毛病?”
医生看了一眼金枝,说:“你拿给主治医生吧,她会告诉你的。可能要住院。”
有那么严重吗?老汪和金枝对望一眼。金枝突地想起梁大夫当初的表情,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门诊上给金枝开单子的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花白头发,说话细声细语的,一点也没有城里人的架子。她看了看金枝拿回来的单子,审视了半天,抬头对金枝轻声说:“闺女,你家里的来了没有?”
“来了,就在门外头候着,”金枝答。
“哦,”大夫点点头,又说:“闺女,你先出去在外头等着,把你家里头的叫进来,我和他先谈谈。”
金枝心里又是忽的一沉,她定定神,说:“好,”出去了。
老汪进来,神色有些惶惑。金枝跟在后面。
大夫看看金枝。金枝摇摇头,说:“大夫,有啥你当着我面说吧,我不怕,也省的我胡寻思。”
老汪催金枝出去,“人家大夫让你出去等,你就出去等,有啥我一会给你说还不中?”
“不中,我的病,我得知道。”金枝看着大夫,身子一动不动。
大夫叹口气,说:“闺女,你这病不好哇,你咋早些不来呢?有点耽误呀!”
老汪慌了神了,赶忙问:“大夫,她是啥病,检查结果我们也看不懂。”
大夫从站起来,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一次性杯子,给金枝倒了杯水,“闺女,看你就是个性强的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们医院初步诊断,你得的是乳腺癌。你最好立即到大医院再检查一下。如果确诊,必须马上手术。否则,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话说。”
金枝只记住大夫说的“乳腺癌”三个字,剩下的说的是啥她一点也没记住。端在她手中的那杯水因为太用力了,纸做的杯子被金枝无意识间给握皱了,滚烫的水从杯子里溢出来,顺着金枝的手背往下淌,金枝丝毫没觉得疼。
老汪小心地将杯子从金枝手里移出来,拽着金枝的手离开了医院。一直回到小军的饭店,金枝似乎还恍惚着,好像没睡醒似的。
进了屋,十一看金枝精神不好,赶紧到里屋给金枝铺好了床,让金枝先睡一会。金枝一声不吭,抱着被子就睡了,好像真的是太困了,不一会还听见她发出来的均匀的呼吸声。
关上门,一家人围坐在一张餐桌上,还没等小军和十一问,老汪就忍不住了,泪珠子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话都说不成:“你妈,她,她得的是——”
小军看这阵势,也不敢催。十一从脸盆里将毛巾浸湿了,拧了拧,递给老汪,说:“爸,你别着急,不管我妈得的啥病,花多少钱,咱都得看。”
老汪定了一会,才把话说完:“你妈她,得的是乳腺癌。大夫说了,得赶紧出去检查,要是确诊,只怕要动手术。”
“乳腺癌?”小军和十一都傻眼了。
“我妈她不知道吧?”十一急忙问。小军已经泪流满面。
“她咋不知道,大夫让她出去,她就是不听,她啥都知道了。你们说,这可咋办,咋办?”老汪像个无助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军十一俩人。
“爸,我明天就带着妈去西安。要真是那病,就直接在那儿做手术。”小军很快拿定了主意。
十一也说:“让爸在家陪着妈。我这就去银行取钱。你去先把火车票买了。省得耽误时间。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了。有我呢。”
晚上,金枝和老汪又回了村。他们得简单收拾点换洗的衣服拿着。
吃了晚饭,梁大夫来到了老汪家。经过院子时,老孙婆老远看见了他,热情地举起手中的拐冲着他打招呼。梁大夫头也不抬,直接去了上院。老孙婆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冲着梁大夫的背后“呸呸”两口,以示不满。
豆豆被十一留在了身边,没回来,屋里显得有些冷清。金枝已经睡了,老汪和梁大夫坐在外屋里抽烟。
半晌,老汪闷声说:“多亏你,要不是还不知道耽误成啥样呢!”
梁大夫一动不动,烟雾在他面前一圈一圈地旋着,看不清他脸上是啥表情。
过了会,老汪又说:“明天,我带她去西安复查。但愿老天爷保佑没事。”
梁大夫说话了,只说了一句:“多带些钱,不够找我。”
然后,掀起门帘,走了。
我想送送梁大夫,刚站起身,没走两步,梁大夫回头冲我喝了一声:“老臭,回去!”
我乖乖地站在了原地。我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老汪和小军陪着金枝去看病了,十一在城里照看生意和豆豆,这个家就剩下我了。
早上金枝出门的时候,我跟在她后头,一直到村头的大路边。金枝蹲下来,摸摸我的头,拿手在我的背脊上一遍遍地将我的毛捋顺。我拿头不住地拱她,心里一万个不舍。到老汪家的这许多年,我从没看见金枝哭过。可现在我看见金枝哭了,她的泪无声地滑落面颊,其中有一滴滴掉落在了我的鼻梁上。
车来了,老汪催金枝快点。金枝突然想起来,问老汪:“这几天,老臭咋办?”
“我交代给老孙了,饿不着它,”说着,和金枝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子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
其实,金枝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即使没有老孙,我也饿不着。在夏柳村,我已经成为了元老级的狗了,我的狗子狗孙们老远见了我就摇着尾巴迎接。我的第一任妻子莎莎都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虽然我后来仍旧和其它的狗们进行交爱,但已经没有了和莎莎那时的激情。作为狗类,也许我已经跨进了暮年的行列。我更喜欢静静地呆着,在似睡非睡间,一些曾经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事情会像流水般缓缓在我的心头流淌。就连夏柳村很多人,都说我是一只老得成了精的狗,早晚见了我,绝不会吝啬兜里的食物。只有那些不经世事的娃娃们,才在我身边不知深浅地闹腾。当然,我自是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转过头,百无聊赖地往回走。我看见梁大夫,就站在不远处的那棵大柳树下,神情萧索。已夹带凉意的风,将他一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吹乱。
一人一狗,默默地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我站住,梁大夫也站住了。他蹲下,像金枝上车前一样,将我背脊上的毛反复捋着,然后说:“老臭,好好看家,饿了去找我。”
我目送梁大夫离去,然后,回到现在空无一人的家,在我的窝里蜷缩下。
说是看家,这家,还用看吗?偌大的院落,哑巴一家搬走后,只有每年清明期间回来一趟,那屋子愈发得破败不堪,似乎只要一场风雨足可以将其摧毁。老孙婆害病之后,这院子的颓废氛围更加浓了。现在,金枝家的门也上了锁。我要做的,不是看家,而是守候。
“金枝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在我昏昏沉沉睡着之际,我想。
金枝不在的一星期里,我除了每天去梁大夫的药铺那儿溜达一圈,几乎很少出门。
老孙很记得给我的饭盆里倒饭,他吃什么,就给我倒什么。只是我的胃口很差,害得老孙每次倒饭都得把饭盆腾空了才行。
梁大夫每次见了我,也不说话,只是看我一眼,就继续忙他的。有时候,他拿火腿肠剥了皮给我吃。不管有没有东西吃,我都会在他门前的老树下呆上一阵子,或者是睡一觉,或者是看人家插科打诨。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再回去。
每天的日子就是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一直到金枝回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