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妻(二十一)
作品名称:伪妻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2 12:26:27 字数:3911
●第三节
楼上今天很凉快。南风徐徐,吹得刘雯那蓬乱的头发,更加乱七八糟。她上穿天蓝色的底印有深蓝色花的衬衫,下穿旧的被单条衬裤,坐在靠窗的床头,正在看雨果的《悲惨世界》,身旁还有两本外国小说: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那都是我借给她的。从门口往房里看,根本看不到这位女士。才挂起来的大蚊帐,真像有钱人家的屏风,把她全部遮住了。
小竹椅是我拜访时的固定坐位。虽不是她这位皇后的分封、御赐,也是她这个小小王国留给我的合适位置。不坐竹椅坐什么?沙发没有,靠背椅没有,木方凳没有。就是有,也无处可放。如果我们把古老的长城,放在罗马的梵蒂冈里,能放下吗?好的东西谁不想,能想来吗?
这一天,龙向荣在宿舍里办了一桌酒席,逢人便把我和魏信义介绍一下。自始至终,他都装成一个长辈的样子。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被他这种样子迷惑住。的确,从他的年龄和长相来看,说是我们长辈,谁也不会怀疑。从他关切的程度来看,都会认为他是我们非常亲的亲戚。
爱情是藏不住的。不管你如何伪装,只要仔细观察,你那眼神,举动,言谈,都会露出蛛丝马迹来。
如果说魏信义在体贴女人方面是个门外汉,可是在监视女人的贞操上,却是个行家里手,这大概是男人的本能。不然,魏信义从没和女人谈过恋爱,为何能一眼就看出我和龙向荣的问题呢?
那天晚上,因为高兴,酒喝得多了一些。我鞋子也没脱,就在龙向荣的床上睡着了。这时候龙向荣就比魏信义细心得多。魏信义只顾自己美美地抽烟喝酒,龙向荣却把心思盯到了我的身上。他看我鞋没脱,腿伸在床外面,一来认为我睡得会不舒服,二来怕我着凉感冒,就给我把皮鞋脱了下来,然后托着我的腿,向床里面轻轻地推了推,盖好被单后,这才放心地和魏信义喝酒谈心。
龙向荣这一亲昵的举动,魏信义看见后就产生了怀疑。他认为这不像一个长辈的应有做法。不过,他当时没有表露出来。
小雯这丫头,脾气不太好,你要多让着她,不然的话,她发起毛来可了不得,天王老子都不怕,难侍候呀。不过,她要是觉得你真心待她好时,她也会一心对你。要她的心都会给你。可是,她这种感情,不是轻易能得到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小魏,在小雯的身上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哟。
龙向荣话里有话,魏信义也不呆,当然能听出个中味道,他强打着笑脸说,她这个人的脾气,我早就领教过了,不瞒你说,我和她认识几个月了,就吃了她几个月的闭门羹,近来个把月才好些。
龙向荣听魏信义这些话,心里高兴透了。因为魏信义碰了钉子,证明我跟他龙向荣讲的是真话。
回去的路上,是魏信义送的。
你这个亲戚待你不错嘛。魏信义说。
嗯。
你们不是一般亲戚吧?
嗯。
以前怎没听你说过?
最近家里才来信告诉的。
噢——很好。
怎么——你?
我是说,有他这样亲戚,对我们,尤其对你,会有很大照顾的。
那是不假。
以前,那些渡江牌香烟都是他给的吧?
你不也抽了吗?
是的,我,不该抽。人家给你的东西,我怎么该刮你的油呢?小雯,说真的,能送你这么多渡江牌香烟,他真够大方的。
那是比你大方多了。
我希望他能永远待我们这样好。
除了不出问题。否则,他会永远待我们好的。我虽然和他接触时间不长,但信他。
魏信义缩着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我用藐视的眼光扫了他一下,脸扬得高高地跟在后面。随你姓魏的怎么想,吃醋也罢,不吃醋也罢,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如果不是为了拿你这块挡箭牌用用,早就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了。
自从魏信义陪我去龙向荣宿舍以后,假象基本造成。院里人谁都知道我是龙向荣的亲戚。凭这点,龙向荣可以明目张胆地把我带到他宿舍,我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他的房间,谁会愿意过问别人的家事呢。科学院的先生们都是各扫门前雪,谁也不注意别人家今天来了什么人,明天又走了什么人。再说,我来去毕竟是隐蔽秘密的,别人就更不容易知道了。
一个星期,我有四天的夜生活都是在龙向荣的房间里渡过的,每天都是夜里十点钟来,早上二三点钟走,神不知,鬼不觉。这种偷偷摸摸的夜生活,真是别有一番风情,双方的感情,也特别深,每次都亲不够。
有天晚上,我刚进龙向荣的房间,还没坐一会儿,正准备脱衣上床睡觉,外面突然有人咚咚敲门。这下子我们两人都吓坏了:就是一间十平方米的屋,躲没地方躲,不躲的话,来人看见会怎么说?深更半夜,关一个年轻女人在房间里,搞什么名堂?
我们装作不在屋,静坐几分钟,没有开门,可是外面门又敲了起来。不开是不行了。我对龙向荣努了一下嘴,意思是叫他干脆开门。这时,我赶紧坐在书桌旁,手里拿本书假装在看。
龙向荣急忙跑去开了门。真倒霉,来人偏偏是宋科长。上次他到上海,龙向荣非要拖我去陪他吃饭,他完全知道我与龙向荣的关系。
哟,稀客呀,你怎么找到这儿啦?
宋科长皮笑肉不笑地问我。
不能问吗?我索性大大方方地回答他。
现在在哪儿工作?
京剧团。
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实工作单位。蚕场离合肥几十里,现在还没回去,那不是明显有问题吗?我只能说在京剧团。合肥有几个京剧团,他知道我在哪一个。
噢,那怪不得呢,这下子你和龙向荣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以前嘛,你们是远在天涯,现在呢,是近在咫尺了。今后看戏还要你多帮助呀。
老宋,喝茶。龙向荣递给他一杯茶,想避开这个话题。
姓宋的这家伙也坏,明知我俩有话说,偏偏不走,硬赖在那儿,没话找话说。他是想等我先走,我是想等他快走,谁也不动身。快到十二点了,宋科长看我还没有要走的样子,就问,刘小姐,今晚住哪儿呀?
剧团里。我说。明天没我戏,老龙又是星期天,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多坐一会叙叙往事。
那好。我走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是老朋友,好好谈谈吧。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我们俩谁不吓一身虚汗,倘若在床上被他发现了,那还得了?
这一夜,一下子睡到三点半,龙向荣还没醒。我推了推他说,快快快,三点多了。他一听说这么晚了,慌得衣服都穿翻了。以往我们最迟不超过三点钟走,这样到蚕场,天还没亮,谁也不知道。
这天,我赶到蚕场时,场里已经有人起来刷牙洗脸了。隔壁床上的一个女工,看我急急忙忙上床,用怀疑的眼光问,才回来呀?
谁说的,我早就回来了,刚才上厕所的。
我和周围人的关系都还不错,所以,不管我来得早晚,别人也不过问,那时在蚕场,虽说我们都是解除劳教之人,仍管得很严,比没解教时好不到哪里。
每个星期天晚上五点钟,都是我和龙向荣在合肥西郊九里滩车站准时会面的日子。这一天,我化好妆后又匆匆地赶到九里滩。以往,我一下车,就看见龙向荣在车站接我,今天却不见他的踪影。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他有事了,等一会吧。他要不来肯定会事先告诉我的,他没告诉我,就说明他一定来。
我在车站左等右等,眼看等到八点钟了,还没来。会不会被车子碰了,不然的话,他为何不来呢?这个时间都是定死的,从没失约过,他要失约,我可就苦了。荒郊野外,公共汽车到七点钟就停开了,没人陪,这么晚赶回场里,打死我也不敢。可是,不回去又怎么办呢?
公共汽车站里,已经没人候车了,八点过后,除站上一个值班人和那只黑狗外,没有半个人影。正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从远处来了一个人。我急迎上去一看,不是老龙,而是宋科长。
老龙呢?我问。
他不能来了。
我听他说这话,再看他那副霜打似的脸,好像突然在寒冬腊月被迎面浇来一盆冷水,浑身一下凉透了。
他为什么不能来?我焦急地问。
他被收监审查了。
为什么?
他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情况?
他被判了五年徒刑,现在正是服刑期间,离开刑满还有一年。因为院里考虑他是科技人才,便保他在监外执行。近来,他表现不太好,我们只好将他收监。
听他说这种事,我头皮一炸,魂好像走了,身体几乎瘫了下去。怪不得有一次,他哭着跟我说,小雯,你能再等我一年吗?我说,一年有什么了不起,一百年我也能等。原来是这个原故。他的事没有告诉我,要是知道他还在服刑期间,说什么我也不会找他,也不敢找他,那不是让他罪上加罪吗?他知道我胆小,所以瞒着我。
我能去见他一面吗?我问。
不行。刘小姐,你赶紧回去吧。今天是龙向荣叫我来告诉你的。他知道你在这儿等他,怕你等急了。这是你们约好的时间嘛。
此刻,我如同万箭穿心,满眼的泪急着想出来,被我忍住了。我要坚强,决不能让对方看笑话。我又问,这次他又犯的什么错误?
他和我们院里一个职工勾搭搞地下工厂。这个工人请他装收音机卖,他拿了院里的二极管,被发现了,就这事。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我只得走了。
这个时候,天再黑,路再险,我都置之度外,满脑子里只有龙向荣。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该怎么办?如果我与他之间的问题再被揭出来,蚕场领导知道就坏事了,说不定我又会被送去劳教。我天天提心吊胆地过着,生怕有什么不测之事降临。
没几天,魏信义来了。他看我这个星期天没出去,感到奇怪,怎么,今天没到你亲戚儿去?
不去了。我心里乱糟糟的,顶了他一句。
怎么啦,不行的话,我陪你去?
看魏信义那种样子,我干脆把我与龙向荣如何相识,今天怎样情况,来个竹筒倒豆子,全盘端出。最后我说,情况就是这样,你要有意见,就算;没意见,就跟我结婚。
魏信义考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同意跟我结婚。一九六二年,我们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龙向荣听说我结婚了,气得要死要活,不过,他还是来信表示了祝贺。
唉,男女之间的事,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因为生存而简单,复杂是因为道德而复杂。
你说不是吗?
2003年1月20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