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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 第四章

作品名称:捕鱼者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8-23 14:10:27      字数:4899

  第二天,在男人们的渔船露出影子时,红花又骑在墙头上哭。女人们又跳过墙头劝红花。她们越劝,红花哭的声音越大,把后道的老太都招来了。
  老太说:“红花,你别哭了,女人死了男人都难过,可不能像你这么哭,你把大家哭得都没法活下去了。”
  红花不哭了,说:“平时你说俺啥,俺都不回嘴,可今天俺要回嘴了,俺站在墙头等俺家二狗子等惯了,俺等不到他,心里难受啊,你和老爷快一辈子,恩恩爱爱的,俺和二狗子才到半辈子哩,俺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没有男人你就过不了了?”
  “不是没有男人俺就过不了,是没有俺家的二狗子,俺就过不了,俺的儿子没爹了,俺闺女也要开学了,那镇里的学校不能因为俺家二狗子死了,就不要俺的钱哩。”
  “那你这样哭,他也活不过来哩。”
  “老太,俺哈哈笑你不让,俺哭俺家的二狗子你还不让么?”
  “让让让,你哭吧。”
  老太不劝了,轻盈地跳过墙头走了。其她的女人也回家做饭去了。男人们早早地就听见红花的哭声。红花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们都快速地摇着船桨,下了船也快速地背起鱼篓沿着各自的小道向家跑着
  柱子又没有心情种儿子了,穿上衣服来叫红花娘。红花又把柱子撵了回去。柱子哭着趴在春晓的肚皮上又念起了佛调子。
  第三天的时候,红花依然骑在墙头上哭。把太阳哭得都不愿意出来了。太阳升起的地方遮了一大片乌黑的云彩,正越积越多,向村子的上空扑过来。女人不再过来劝她。红花加大了哭声。女人们捂着耳朵无动于衷了。当男人们都背起鱼篓急忙忙向家跑的时候,大辉故意磨蹭着。
  柱子站在红花背后,叫:“娘,别哭了,天要下雨了。”
  “俺知道,俺影响你在春晓肚子上种儿子了,可二狗子再也不能趴在俺肚皮上了,俺哭俺家的二狗子关你啥事?”
  “娘,娘,不关我事,你这样会哭坏了身体。”
  “俺愿意,俺宁愿哭坏了身体,也要哭回俺的二狗子。”
  “二狗子叔已经死了。”
  “人都两个,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大辉背着鱼篓走过来,说:“红花,别哭了,柱子是个好孩子,你两家又离得这样近,先前都是好邻居,你就让柱子心里好过些吧,他照顾不过来你,还有俺,俺和狗子交情不浅,不能袖手旁观着。”
  红花不哭了。她晕过去时,是大辉把她抱进屋里去的。他抱她那会儿,她潜意识里还有感觉,觉得是二狗子在抱她。二狗子总说,他和大辉好得像一个人,就差穿一条裤子,娶一个老婆了。红花觉得她看见了另一个二狗子,脸上飘上了一点红晕。突然间,她不敢看大辉的眼睛了。
  柱子喊:“娘,你就当俺是亲儿子吧。”
  红花低着头没吱声。
  大辉说:“给俺这个说和人一个面子吧,事情总得让它过去,柱子确实是个好孩子。”
  红花低着头,说:“嗯,柱子确实是个好孩子。”
  柱子又喊:“娘,你答应了?”
  大辉说:“红花没反对,那就是答应了。”
  柱子又问:“娘,你答应了?”
  红花低着头嗯了一声。
  柱子高兴了,说:“那俺叫春晓也来叫你娘。”
  红花抬起头,说:“不用了,大辉,你说是不是不用了?”
  大辉说:“哪时见着再喊也不迟。”
  红花低下头又嗯了一声。
  大辉放下鱼篓,让红花捡几条鱼回去煮。红花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身子,却再也扭不出当年吸引二狗子的身段了。柱子替红花捡了几条鱼送去屋里。红花一直望着大辉拐过春晓家的西房山。
  柱子的脸上露着笑模样回来了。
  春晓说:“今天你回来这样慢,俺猜是红花答应你叫她娘了。”
  柱子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是啊,这回俺可以畅快地种儿子了。”
  “这就是说,你以后捕的鱼,给俺一份,给你娘一份。”
  “嗯,卖的鱼钱,你一份,红花一份,不,是给娘一份。”
  “你亲娘死的早,还没吃过你打的一条鱼哩!”
  “俺孝敬红花娘就等于孝敬俺亲娘,亲娘不会怪罪俺的。”
  “你亲娘心里一定是酸溜溜的。”
  “俺给她种上个孙子,她就不酸了,嘿嘿。”
  柱子嘿嘿笑着爬上了春晓的肚皮。春晓不吱声了。
  “春晓,你咋不说话了?”
  “你让俺说啥?”
  “打死你都不说的话。”
  “俺不想说了。”
  “求求你,说嘛,俺可愿意听了。”
  “那俺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俺哪时笑话过你?”
  “那俺可说了。”
  “说吧。”
  春晓大声叫喊起来:“来吧,柱子,俺是你的女人,你来给春晓种红婴婴吧。”
  雨滴打在窗户上,隔着窗帘子啪啪地响,随即顺着玻璃淌下去了。似乎淌出了一条条窝。大江被雨滴砸起朵朵浪花,水汽弥漫。男人们的渔船,女人们的石头,连小村庄都一起被淹没在白色的水汽里了。紧一阵,慢一阵,雨下了三天三夜。把各家的墙头阴得更加结实,把小铁船洗得干干净净,把女人们的石头冲得闪闪发亮。阳光下的江水泛起粼粼微波。水纹似乎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水多了,鱼也会多。男人们高兴地划着渔船去撒渔网了。柱子也跟着大辉去打鱼了。村里的人都知道柱子认了红花做娘。
  他们问:“柱子,突然有了娘啥滋味?”
  “没啥滋味,就是种儿子,心里不乱了。”
  “娘和媳妇哪个好?”
  “都好,都好。”
  “你咋孝敬你红花娘?红花可是个母夜叉!”
  “俺卖鱼的钱给她一半。俺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为了给红花钱,你不喝酒了?”
  “嗯,嗯。”
  “那你媳妇不生气?”
  “不生气,俺媳妇一心想让俺种儿子,她说种出个儿子,俺亲娘就不会怪俺又认了个干娘。”
  “你家春晓咋就那么好呢?”
  柱子仰起脸,鼻孔朝天,嘻嘻笑着说:“俺媳妇当然好着哩!”
  红花不骑在墙头上哭了,而是站在墙头上望远归的男人。春晓不知道红花是在望谁,又没敢也不愿上前问,她爱望谁就望谁,看见男人们的影子,她就跳下墙头回屋去了。
  夏雨从后道走过来问:“红花你在望谁哩?”
  “望俺儿子,俺儿子要回来了。”
  “你是说柱子?”
  “嗯。柱子是俺儿子,他说让俺当他是亲生的,俺得像望二狗子一样望俺儿子。”
  “哈哈,哈哈。”
  夏雨大声笑起来。
  红花问:“你笑啥?俺望俺儿子你还不让么?”
  “让,让,你接着望,俺可得回家给大辉做饭了。”
  夏雨扭头走了。红花羡慕地望着夏雨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酸涩,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男人们的渔船回来了。红花不用忙着回去做饭,依然望着男人们。
  男人们说:“柱子,你娘望你哩!”
  柱子嘿嘿地笑。
  离柱子最近的男人说:“你娘还真惦记你!比惦记二狗子还惦记你哩!”
  “等会儿,俺给她先拿去两条鱼。”
  “你是说,你打鱼回来,先去看她,再去见你媳妇?”
  “嗯,这有问题吗?”
  “有没有问题你自己想。”
  柱子想了想,好像是有点问题,便先背着鱼篓回家去了。路过红花时,柱子只冲着红花笑了笑。红花不知道柱子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也没看见柱子冲着她笑。实际上柱子只冲着红花的后背笑了笑。红花从墙头上跳下来,倚靠着墙头,依旧望着陆续背起鱼篓的男人。男人们都急着回家,好似忘记了红花在瞧着他们,都奔着各自的小路去了。大辉见柱子背着鱼篓回家了,以为柱子不给红花家送鱼,便又故意磨蹭着,等男人们都走没了影子,才捏起两条奄奄一息的鱼,背起鱼篓向着红花走去。红花笑着瞧大辉向她走来。
  大辉低着头对红花说:“这两条鱼你拿回去煮了吧,俺听二狗子说,你吃鱼吃惯了,哪天不吃都不行。”
  红花心里一阵温暖。她故意捏细了嗓子说:“不,俺不要,你还是拿回去给夏雨吧。”
  大辉心里激灵一下,惊慌地抬起头瞧着红花,问:“你的嗓子被啥卡住了?”
  “没啊,这样说话好听还是原来那样说话好听?”
  “原来那样好听。”
  红花突然变回原来的声音,说:“你也觉得俺的大破锣嗓子好听?”
  大辉说:“嗯,嗯,这两条鱼你拿回去煮了吃,俺走了。”
  大辉把鱼放在墙头上,就急匆匆地走了。红花没急着拿鱼,望着大辉穿着水衣的背影,她觉得自己的确看见了另一个二狗子。
  春晓的两个光溜溜的白肩膀头出现在柱子的视线里。柱子脱掉带着腥味的水衣,亲了一口春晓的脸,嘴巴在春晓的脸上说:“俺先去给红花娘送鱼,回来再种儿子。”
  春晓伸出手搂住柱子的脖子说:“你先别去。”
  “为啥?”
  “你得先种儿子。”
  “为啥?”
  “她家才死人,有阴气,不全患。”
  “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种了儿子,俺就懒得动了,俺还想趁着你往桌子上端饭的空,多歇一会。”
  “种完儿子,你吃饭,俺去送。”
  “嗯,那就先种儿子。”
  柱子脱掉鞋子,爬到炕上,掀开春晓的被子笑了。
  春晓抓着两条要死的鱼给红花送去。红花的饭锅里冒着白色的蒸汽,飘着浓浓的鱼香。
  春晓把鱼放在锅台上,问:“娘,谁给你送的鱼?”
  红花斜着眼睛打量着春晓,说:“俺家二狗子一死,俺可享大福了,多了个儿子不说,还多了个水灵灵的儿媳妇,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好看,男人都愿意看俺的脸蛋,身段,就是嗓门没你的细,俺家二狗子天天去娘家湾里看俺,看的眼睛都直了,现在俺是不是不行了,老了,唉,是不行了,没人看了。”
  春晓又问:“娘,谁给你送的鱼?”
  红花说:“你对柱子可真好啊,柱子喊俺娘,你也跟着喊,喊得这个好听,柱子不来给俺送鱼,你来送,俺这饭都煮好哩!”
  春晓还问:“娘,谁给你送的鱼?”
  红花说:“在水边捡的,不知道是哪家男人背鱼篓时,从篓里跳出两条来,竟让俺给捡着了,兴许是俺家二狗子死了也惦记着我,指引着俺去水边捡来的。”
  春晓很愧疚地说:“娘,下次,俺早些给你送来,柱子他累了,还在被窝躺着,一会还得去卖鱼。”
  红花说:“柱子是种儿子种累的吧?俺家二狗子刚娶俺时,一天都不拉窗帘子,他天天稀罕着俺,俺好着哩!可是现在,唉,都过去了,做梦都找不回来了。”
  春晓低了头,说:“娘,俺先回去了,这两条鱼,你中午再煮了吃吧。”
  春晓的脚步有些慌乱,脚尖磕在了门坎上,不过她很快就平衡住了身子。红花眼见着春晓一个踉跄没了影子。她追出去时,春晓已经轻盈地跨过墙头。她望着春晓年轻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柱子把鱼卖掉了,手里捏着一卷钱来到合作社,瞧着柜台里的二锅头。
  售货员问:“你要买酒么?”
  柱子装作没听见,继续瞧了一阵子。他用力攥了攥那卷钱。那卷钱黏糊糊的,比他的手心还要湿。柱子眨了眨眼睛,咽了几口唾沫,转身出去了。他背着鱼篓走在回生子村的干巴巴的土道上。他把钱分成了两卷,一卷给红花娘,一卷给春晓。他觉得自己的双腿突然就没了力量。他蹲在路上低下头叹了口气,唉,要是二狗子叔活着就好了,这些钱就都是自己的。钱多了种儿子就多了力量,钱少了,心都沉了。柱子又抬起头望着生子村的方向,土路上似乎被风刮起了灰尘,迷了他的眼睛。生子村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了。他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手指头被泪水沾湿了。
  柱子回到家先把两卷钱都给了春晓。春晓的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柱子伸手摸了摸春晓白花花的胳膊。春晓的手细细地摸着钱。
  春晓问:“柱子,家里没酒了,你不知道么?”
  柱子点着头说:“知道,知道,从今天开始俺忌酒了。”
  春晓瞧着一卷钱,说:“柱子,你先去给红花娘送一半吧。”
  “先不去。”
  “为啥?”
  “先种儿子。”
  “为啥?”
  “钱不送走就还是咱家的,送走了就不是了,钱多种儿子才有力量。”
  “嗯,也是,那就脱衣服吧。”
  柱子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春晓没向往常那样热情。她背过脸哭了。
  “春晓,你哭了?”
  “没哭啊。”
  “你转过来,你是心疼钱了吗?”
  “不是,俺是心疼你了。”
  “俺好好的,你咋心疼俺?”
  “要是二狗子叔不死就好了,你多不容易,这钱来的多不容易,以后俺要多织些帽子,多挣钱了。”
  柱子也哭了。他让春晓转过来。春晓转过来了。柱子和春晓脸对着脸。他俩都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给对方擦眼泪。
  柱子说:“你不是说,咱种出个儿子就啥都忘了吗?”
  “嗯,是啊,是啊。”
  “那咱就开始种。”
  “嗯,嗯。”
  柱子趴在春晓的肚皮上念出的佛调子有几分沉重。念完之后,柱子就歪倒在一边不想起来了。春晓穿上衣服抓起钱给红花送过去。红花看见春晓手里的钱,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就敲响那破锣嗓子,对着墙哭起来。
  “二狗子啊,你说你这一死坑了多少人啊,俺守了寡不说,柱子和柱子媳妇也跟着你倒霉了,那一条鱼一条鱼换来的钱,还得养着你儿子,谁让你儿子宝玺才五岁啊,谁让俺是有三个孩子啊,他们那一张张嘴要吃饭啊,那一个个小身子穿着衣服才能出门啊,她们还要上学啊……”
  宝玺瞪着大眼睛瞧着自己的娘哭。春晓把钱放在炕上,不等红花哭完,她已经迈出门槛,跳过墙头了。红花知道春晓已经走了,便停止了哭声,转过身找钱。宝玺把炕沿上的那卷钱举到红花的眼前。
  红花把钱接过来,一边向着柜子走过去,一边对宝玺说:“宝玺,这钱是好东西,能买糖,买麻花,买苹果……”
  宝玺蹦起来叫喊:“娘,俺要吃糖,俺要吃糖……”
  红花把钱放在柜子的最低下,说:“等娘去镇里给你买。”
  宝玺不跳了,伸出舌头一圈一圈的舔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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