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十 邮箱提醒
作品名称:狼和母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1-21 09:28:41 字数:7703
莫道卅年多坎坷,
而今一笑快哉,
好花好酒好风来。
秋高明月夜,
换作好诗裁,
是是非非皆去去,
惟余天地情怀。
狂歌未必要人猜。
举杯须痛饮,
醉卧在尘埃。
燃烧的奶球并不愚蠢。她被老菜叶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不仅把自己当作姑娘,而且在某些情况下她还以老女人自居。
好像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知道还有个什么二世风流。
她以为一切从头开始。
现在,譬如说,她暗暗提醒自己。决不能成为那种稍稍受了点儿恭维就忘乎所以----或飘飘然起来的老女人,那样会徒然令族类耻笑。
仿佛那位先生,或者说,宛如这位青年,他压根儿就不曾注意到她。
他注视她的目光,跟注视别个族类的目光毫无二致,他可能仅仅是偶然地瞧了她一眼。她甚至敢保证,假使她抬起头来,一定能够瞧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他的报纸,但她不愿抬起头来。
可是,她终究还是抬起了头,却不料跟青年满含期待之情正好目光相遇。她顿时吃了一惊,痴呆呆地瞧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向他说,直到他对她报以微微一笑。他笑得那么温柔,像是帮助她解脱如此窘困的场面,但这微笑对她来说是那样突如其来,那样引族类注目。以致可以说,窘困突然变成了张皇失措,正是这种张皇失措又驱使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匆匆地走出了候车室。
在过道里,她立即意识到,不应当这样轻率行事。因为这种感情冲动行为几乎近于逃跑。或许更糟糕一点,很像是向那青年发出邀请,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青年都会觉得他应当义不容辞地跟随她出来。事情正是如此,她完全不用转过身子一一她的心怦怦直跳,感到一阵晕眩。浑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也委实无力转过身子来。她单凭听到候车室的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便明白,他来了。她强自镇定,凝视着车窗外面的景色。飞速掠过的乡村,在昏暗中渐渐模糊起来。她安慰自己,至多再过半个钟点,就到天上人间了。这样或许就会摆脱面临的危险,诚然,把眼前发生的事情叫作危险未免荒唐。她确信青年不会对她采取冒昧的行动。可是,欺骗自个儿也未免愚蠢,眼下使她害怕的危险,却是跟青年的冒昧行动迥然不同的某种东西。或者说,是她直到现在为止不承认自己是老女人的念头。
青年走到燃烧的奶球身旁站住,她低下头来,瞥见了他浅灰色呢裤和熠熠闪光的皮鞋。啊,天哪!她一年四季穿着同样的衣服,一件绒线上衣,一条藏青呢子做的裙子。怎么能够想象;忽然有一天她竟然会像别人一样,碰上某种出乎意料的奇遇呢?是的,眼下幸好还不曾发生什么意外,不应当头脑发热。不过,事情很可能是,青年既然跟随她来到过道。现在很可能会以某种方式来跟她交谈,于是她等待着。
可是,当青年开口对她讲话的时候,她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请原谅,您不觉得我们已经相识了吗?”
“噢,不是这样,不是……”她慌慌张张,不晓得这是对自己慌乱芳心的哀求,还是对他的回答,或者是整个地对世上的事情表示看法。
她耳际又响起了青年的声音:“那么……您住在天上人间吗?”
她只是摆了摆头,表示“不是”,竭力避免遇见他的目光。
“是阴差阳错吗?”他追问。
“不…阴错阳差,”她回答,终于无法避开他逼视的眼光。
他年纪很轻,身材修长,英俊潇洒,很是讨人喜欢,跟她比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不过她脑子里压根儿没有闪过把他和自己联系起来的念头,哪怕仅仅是比较一下而已。此刻,她只是在为他着想,譬如说,为了讨得姑娘们欢心。他的头发本来不必梳得这样齐齐整整,油光闪亮,像报纸上登的广告人像那样,假使他的头发留得略微短些,不抹发油,他或许会显得更加俊美可爱。她又努力猜想,他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他的容貌没有提供任何这方面的暗示。她想,他或许是工程师。她这么揣测是有缘故的。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在她宝贵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年轻的工程师是她的邻居,时常跟妻子吵架,那时,她才十一岁,在小学念书,竟悄悄地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是她的第一次爱情,最纯洁的爱情,也是始终隐蔽在心灵深处的秘密。
“请原谅,我走神了,”她觉察到青年正以询问的神情凝视着她,仿佛在等待回答,于是赶紧说。
他柔和地和毫不在意地笑了,露出兜售牙膏的广告画上的模特儿才有的洁白牙齿。
“不妨告诉你,打小时候起我也住在阴错阳差,我的祖父是市政府的官员,我们在城里有别墅,花园。很可能,在我们俩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起做过游戏呢。
她突然觉着一阵心酸。“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痛苦地说,“我的年纪比您大得多。”
“不!”他十分惊奇,大声地说。“依我看,您至多不过一十七、八岁。”
“大得多,大得多,”她连忙说,一缕淡淡的悲哀在心头浮起,“我已经……”
青年急忙做了—个突然的,意想不到的动作,把手放在她的嘴唇上,打断了她的话:
“请不要说了。年龄又有什么意义呢?”
青年大胆动作使她感到惊惧,不过在她看来,这一动作与其说是大胆,不如说是奇怪。正因为如此,她竟听任他的手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大大超过必要或适宜的时间,默默地体味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温柔。待到她察觉到这一点,顿时觉着羞赧起来,于是鼓起勇气挪开了他的手。
“我们不应当这样,”她脸颊泛起一层霞晕,喃喃地说,脸上火辣辣地发烧。
燃烧的奶球很快意识到,她说这句话未免不太恰当。青年的动作或许仅仅是一种纯真友情表示,而她却赋予了它某种含混,或许牵强附会的意思。她失望地感到自己简直无力应付眼前的一切,以致处处失误。
青年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惧,也没有发现她流露出来的那种老女人才有的迟钝反应。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一旦觉着彼此已经相识,”他说;“这就意味着他们是以某种方式在互相寻找。您不这样认为吗?”
她摇了摇头,这倒并非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而是她隐约觉着,他正设法把她卷入一场危险而虚假的游戏中去。事实上,她确信在此以前从来不曾遇见过他。她试图保护自己,不过,面对这充溢着青春活力,爽朗和轩昂的青年,她该怎样保护自己呢?
“您没有说心里话,”青年对她说;“请把手伸给我,不,左手。”
她温顺地伸出他需要的手。听任他以一种半严肃,半开玩笑的神情细细地琢磨掌纹。不过,正如一个旁观者观察陷入类似处境的第三者—样,她清楚地意识到,像她这样的老女人,被一个年轻的美男子戏弄,自然是十分愚蠢和荒唐可笑的。她心底里异常明白,她的软弱态度已经使她一生的纯洁无瑕之品性面临沦丧的危险。她在漫长岁月里弃绝人世间种种荣华和诱惑的努力,行将付诸东流。可是,她依然缺乏勇气抽回自己的手。事情还不只此,在心迷神荡之中,一种奇特的柔情蜜意竟然驱散了羞愧和荒唐可笑的感觉。她全身脉管热血充盈,真想亲昵地抚摸一番他的细嫩白净的脸庞和脖颈,然后请他立即离去。她眺望车窗外的景色,仿佛希望在那里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
火车隆隆地奔驶。在地平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向阴差阳错驶去。朝着怀柔河畔的山谷地带望去,已经可以清晰地瞧见阴差阳错市郊的高层住宅,一扇扇射出明亮灯光的窗户。那里是—成不变的生活。
“您为什么这样?”突然间,她听到青年的问话。
她转过身来,灼灼如火的眼光向她射来,似乎要穿透她的心。“我怎么样呢?”
“我觉得您非常冷漠,缺乏热情和自信。看得出来,您是一位异常聪明和富于情感的女子。一颗心在剧烈跳动,而且,您还年轻,又漂亮……”
“我一点儿也不漂亮,”她颤动着声音叫道,几乎要哭出来。为了他,她多么渴望自己成为一个漂亮女子啊,哪怕仅仅是短暂的几分钟时间。
“嗨,您瞧,您不是又失去自信了吗?”他说;“难道您认为,只有电影明星才配称得上漂亮?完全不是!我不晓得您还记得一位香山的电影明星,她早已是半老徐娘,而且一点儿也不漂亮,在影片中总是扮演找不到丈夫的姑娘……”
“我晓得,我晓得,”她痛楚地打断了他的话;“她总是扮演老女人的角色。”
青年爽朗地笑了。“为什么说是老女人呢?她在四分之三的影片里显得挺丑,可是观众渐渐地熟悉了她的脸。也就觉着她并不难看,未了,她在观众心目中简直就成了美人……”
“噢,天哪,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燃烧的奶球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可是当她想到再过少许时间,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一切就将终结时,又不免黯然神伤。
火车仍在隆隆地奔驶,通过天上人间车站的道岔时产生一阵剧烈的晃动。准备下车的第一批旅客,开始离开车箱,进入过道。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常常碰着他们,他们不得不紧紧地站住一起,有时整个身子互相偎依着。她十分恐惧,凭着身体的感觉,她明白,现在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偶然的接触。
“我想,您应当更多地露出笑容,”青年说“您为什么不微笑呢?试着对我微笑吧。”
燃烧的奶球以热望得到同情的眼光注视着他,脸颊上渐渐地绽开一朵微笑。她看见他立刻显得异常兴奋,连他的眼睛也饱含着亲切的微笑。
“当您微笑的时候,您的脸整个地闪烁着光彩,显得越发明亮,”他说;“我多么希望您现在能够瞧见自己的模样,您为什么认为自己不漂亮呢?”
“不,不,请您别这样讲。”她喃喃地说着,试图把他还捏着的左手抽回来。
乘着这—个乘客从身旁通过的机会,他把整个身子更紧地偎依到她身上。霎时间,她觉着自己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纯洁无瑕和高尚品德抛到了九霄云外,消逝的岁月不过是虚度年华。对于她来说,现在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这样一种突然愚蠢的欲望,让他方才表达的感情继续保持下去。于是,她开始紧紧捏住他的手,以致几乎把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肉里。她的心慌乱地跳着,热欲充盈,仿佛就要晕倒。青年理会她的迷乱心情,两眼痴痴地注视着她的嘴唇,仿佛要吻她似的。她恍惚之中感觉到了他热烈的吻,不过她丝毫不觉得羞愧,或许她以后会觉得羞愧的。但不是现在,绝不是现在。
火车徐徐地驶向终点。
“我们萍水相遇,一定是有缘份吧,”青年对她说。“这正应了—句俗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应当再见面,请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
“不,不……为什么?”
“假使我对您说,我们这次相遇对于我是极其重要的,您一定会不相信我的话。我并不要求您今天就相信我,不过,请您不要剥夺我再次见到您的机会。也不要让我从此失去用实际行动来向您表明我真挚感情的可能……”
“不,不,”她回答说;但声调显得那么呆板,机械。而且这些话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跟她假使回答一声“是”,几乎差不多。
火车终于缓缓地停住了。熙熙攘攘下车的旅客,像潮水似地把他们推向出口。现在,她紧紧地偎依着他,全身软绵绵的,温柔地捏住他的手。
“我们应当再见面,”青年执拗地说,“那该是多么愚蠢可笑,假使两个人这样巧遇之后……”
“我只是一个政府的小公务员……”
“这就是推辞的理由吗?当国家公务员难道还不光彩?”
“我在阴差阳错最下层的政府办公室内任职”她说,“每天乘这趟火车上下班,星期天除外,要知道……假使您真的愿意再跟我见面……不过,不必许下诺言……我是说,您不必许下诺言……”
青年俊秀的脸顿时漾起喜悦的表情。“傻姑娘,”他脉脉含情地对她说,“傻姑娘。”
这是多么甜蜜的话语,对于她来说,这比对她说“我爱你”和诸如此类愚蠢的活不知道要甜蜜几多倍。她充满感激之情,凝视着青年,见到他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您看,我才真正傻呢。我只顾跟您谈话,却把风衣和手提箱遗忘在车厢里了。请您在站台上稍等片刻。您一定等我,是吗?”
青年一面问,一面使劲地推开拥挤的旅客,重新登上车厢。
她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也顾不得周围这么多人在场,大声喊道:
“我等您。快—点儿。”
站台上挤满了熙来攘往的旅客和迎接亲友的人群,他们喊着彼此的姓名,互相寻找。搬运夫推着满载行李的车子,混乱的人潮,向车站出口涌去。
眼前的场面充溢着活力和欢乐的气氛。自然,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对于她所以觉得那么欢乐,仅仅是因为她的心已经沉浸在不寻常欢乐之中。许多年以来,每一个晚上她都亲身经历着这样场面,可是从来不曾觉察到—丁点儿欢乐。或许不妨说,这极其短暂的巧遇,使她突然间发生了奇迹般变化,完全变成了另外—个人。看来,命运将使她从此能够分享一份微小的常人的幸福,遇上一位知己,向他表示某种柔意,追随他登上生活的途程。诚然,她还缺乏勇气把它叫作爱情,但这至少可以说是爱情开端吧。这种感情随后将逐渐发展充实,很可能使她幸运地改变整个生活,她将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不再是学校里那些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不错,这样的事并不稀罕,有许多女人每天要遇到它。可是,从事情发生的最初时刻起,就确实显得异乎寻常。以致她觉得害怕,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害怕相信这是事实,害怕它突然化为乌有,成为幻影。她暗自作好打算,准备迎接一切可能的失望。即使是最冷酷的失望,譬如说,他回头赶上了她,在照耀站台的明亮灯光下,突然发现她并不像他所觉得的那样年轻,她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容貌动人。那时,根据起码的礼貌,他将陪送她到电车起点站然后互相道别,最终理所当然地结束这一切。她每个晚上乘火车时,将徒劳无益地寻找他。自然,她将坚持不懈地寻找他,日复一日,月复——月,或许只要她还活在人世,就将年复一年地永远寻找下去。她决不会为此而感到丝毫的追悔,恰恰相反,她将永远铭记他,感谢他今晚在火车上给予她的短暂的幸福。
思索着这些令她激动的事,她不禁觉着喉咙壅塞着几乎要哭出声来,眼睛里浮动着一层泪花。她暗自笑自己愚蠢,太愚蠢。就像方才他充满热情地,温柔地说她是“傻姑娘”一样。是的,她确实像他责备的那样,缺乏热情和自信,悲观主宰着心灵,希望还未及问世,便被悲观生生扼杀了。她应当像他指出的那样,反其道而行之,充满自信,时时微笑。
她果真兴奋地微笑了,直到她从遐想中清醒过来,发觉她只是对着空空荡荡站台微笑。站台上—片寂静,除去一两个铁路职工,还有—个驾驶着运货电瓶车的搬运工人。蓦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抓住了她,她赶忙登上火车,几乎用奔跑的速度进入每—个车箱寻找,一直跑到车厢的尽头,但是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发现。
她忧伤地打开小手提包,用手本能地摸索着,顿时,她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顾不得自己是一个-----她把身子伸出车厢的窗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我的钱包被偷走了!我的钱包被偷走了!”
铁路警察局的警官坐在办公桌后面,听取燃烧的奶球的叙述,显露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但尽量遏抑自己的表情,以免使事情显得滑稽可笑。对于警官来说,这显然只是一件普通的案子。而且全部情况警官都已经知道了。很可能,警官心底里是暗暗偏袒小偷的。整个案件发生过程中,小偷狡猾巧妙地玩弄游戏:一个年纪已经成熟但其貌不扬,头脑呆板的老女人,她诉说遭遇时支支吾吾张皇不安的神情,或许就是警官站在青年一边的原因。
是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上火车的时候,她把钱包放进了小手提包。她还准确地记得,钱包里放着刚刚领得的工资,另外还有一张铁路月票。那青年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您能够把他的相貌描写一番吗!是的,能够。他高高的身材,棕褐色的皮肤;留着鬈曲的长发,油光闪亮。他是哪一种类型的人,缺少文化教养的粗鲁汉子?或者是----!不,不,完全不是。他的外表很是潇洒,面孔英俊可爱,谈吐极像个有教养的人。
现在,回想起他向她吐露的甜言蜜语,想起他的行动举止,她就觉得这一切简直污秽不堪,难以忍受。而当时她的纯朴心灵却把它变成了饱含某种诗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她禁不住感觉—阵恶心。
他多大岁数?警官问。嗯,多大岁数?看上去四十岁光景,她回答说。她竭力想维护自己的虚荣心和羞愧,哪怕是一丁点儿,因此不得不撒谎。不过,或许还要年轻些,三十岁不到,她慌忙补充说。幸运的是,警官没有留意这微妙的细节,她不免暗中庆幸。
“好吧,我们一定能找到他。”警官明白,她已经提供了她知道的—切情况,便平静地对她说。
警官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包刑事卷宗。每份档案上贴着同一个人的两张相片,一张是正面的,另一张是侧面的。
“在这些材料中,一定能够找到他,偷窃您钱包的小偷无疑是个惯犯。”
警官开始一份份地查阅卷宗。不时把眼光停留在某一张相片上,沉思片刻,追忆他从前亲手办过的其他案子。他不断抽出卷宗,递到她的眼前,指着相片突然问道:“是他吗?”
“不,”她有时斩钉截铁地说,有时思索一会儿,然后回答。她觉得这些脸几乎都是一个模样。
当警官把另外一张相片递到她的眼前时,她立即认出,正是火车上的那个青年。他确实与众不同,即使在刑事档案的照片上也保持着独特的潇洒风度。虽然带着兜售发油和牙膏的广告上的那种特点,他的嘴角甚至挂着微笑,在这种场合,这种微笑似乎给人不是厚颜无耻的印象。
霎那间,她仿佛觉得,她和他全是值得同情的可怜虫。她恨不得在警官面前痛哭—场,把此刻折磨自己的耻辱洗刷掉,她甚至感到,应当咬紧牙说:“不,这不是他。”
现在,她只盼望这一切尽可能快地结束,况且警官又递给她另外一份档案,她已经完全无法否认了。他梁山伯。她睁着—双呆滞的眼睛,痴痴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是念一个爱情的字眼,梁山伯与祝英台。
“小姐,您看呢……”警宫见她痴呆的神情,平静地问道。
他心里说;“你的心被他拿走了”
她向警宫解释说,她没有充分的把握断定自己的钱包确实被偷走了。她异常清楚地记得,她的手提包挂在车窗的衣钩上。下车的时候未曾留意,钱包或许是在混乱之中丢失的,很可能的确是丢失的。
从警察局出来,燃烧的奶球觉着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包袱。不过方才经历的事情又一幕一幕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想起在车厢过道里被青年搂着的情景。-----她紧紧地偎依着他,热望成为他的人----这种欲望现在回想起来诚然是令人羞耻的,然而却是极其自然的。妇女肩负抚育新一代的使命,而这又离不开爱情。当时,她追求的不正是爱情吗?如今,一切全不过全是骗局。青年在她偎依着他的时候,巧妙地窃取了她的钱包。这场令人痛苦的游戏,不只使她的人格遭到屈辱,而且使她陷于失望,越发觉着自己是被摒弃的人,她,一个无能的老女人,在人世间是微不足道的,渺小得将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自然,这对世界来说实在毫无意义。现在,她仿佛透过一枚三棱镜,观察着自己的每一行动举止,发现它们全闪烁着虚幻的色彩。
她觉得不知做什么才好,漫无目的地在巨大的车站广场上往来如织的人群中间徘徊。当然,她并不是在寻找青年,不是的。诚然他很可能混杂在这人群中,或许是在等待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一个惯偷,以偷窃火车旅客为生。她很想给他写一封不怀恶意的信,仅仅请求他还给她火车月票。至于其他的一切,她将原谅他。不过,她终于决定不给他写信,因为她已经记不清他的地址,而只记得他的名字:梁山伯。
电车来了,她正要登上电车时,猛然想起,她身上连买票的钱也都没有。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她决定徒步走回去。从这里到阴错阳差,有多少公里呢?她从来不曾想过,或许是四公里,也许是五公里。反正挺长的路程。没有任何人在等待她,无论是在家里,或者是在别的地方。她觉着需要赎某种罪,或许就是她来到人世的罪。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她或许是能够赎一小部分罪的。
“你没有罪!燃烧的奶球。”
她正在想着,走着,突然有个声音飞了过来。她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就抬头看去,果然是火车上的那个青年。可是当那个青年来到她的面前时,却不是火车上的那个青年,而是老菜叶。
“你不是平凡的生命了”老菜叶说。
燃烧的奶球道:“我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了”
“对,你还是回到神龛里坐着吧。你已是神了。”老菜叶说。
燃烧的奶球问:“我是神?”
“伟大出于平凡吗,”老菜叶说:“伟大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