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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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治潘光文小菜一碟，只是个开头。下一步是斗争袁泉，也是毫不费力的事儿。他已经臭了。
　　前些日子，袁泉的堂兄袁克勋从水利单位回家接受教育了，因为袁泉父亲的历史问题。袁泉的同学阳近江也回来了，因为他的家庭是富裕中农，是他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小走资派。他们两个都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白天见了袁泉，只是互相用眼神表达了复杂的感情。夜里，偷偷的来到袁泉家里，悄悄地小声和袁泉说一会儿话。说罢，拉开门，机警地向四周观察好一会，没发现鹰眼，才一头扎进黑幕里。
　　开袁泉的斗争会没有规律，想斗他一回就斗一回。因为居民新村的事，袁泉知道，甄凡舟和马甫辰一定会又要借口整治他。袁泉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袁克勋和阳近江。还说，挨斗争的次数多了，他已经麻木了。
　　开袁泉的斗争会的那天，甄凡舟和马甫辰特地把袁克勋和阳近江也叫了来，为的是检验这两个从单位贬回家乡的人能不能经受考验。会上，几个干部轮番上台揭露袁泉破坏党的事业的滔天罪行。你想啊，建居民新村是大队党支部决定的，得到了公社党委和县委的肯定和支持，袁泉对层层党委决定的建居民新村的事业公开反对，不是反对党的领导吗？
　　每次从斗争台上滚下来回到家里后，袁泉都要和殷佳执向着黑天小声控诉一番。待到心情平静了，就拿出甄春兰给他偷回的书，一本一本偷偷地看。这天回到家里，他拿出了那本古典诗词，《离骚》还有几句背不出啊，无论如何，今天要把它背下来。
　　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从声音中听得出，这是一个善良的人。打开门，原来是阳近江和袁克勋！他们两个是想安慰袁泉的，走进屋，发现袁泉在读书，他们俩“啊呀”了一声：没想到遭了罪的袁泉居然在心安理得的读书！
　　“啊呀，你这是……你这是……”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的敬佩之情。
　　袁泉和殷佳执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两人问起了为什么反复批他斗他的理由，袁泉平静地回答说：他的父亲是全公社最大的国民党军官，他是汕湾大队文化最高的人，加上爱读书，又写了那些人认为是反革命的文章，挨批挨斗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人都没有做声。
　　袁泉告诉他们，几乎每次开斗争会都把他拉上台，有时候是专门斗他，有时候只是作陪斗。只要是陪斗，他就在台上搞小动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那些发言又太乏味。比方说，有一回，他就想，鲁智深倒拔杨柳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脚踩在树下，往上用力的同时，脚也踩住了树根，力气就相抵消了。这只能是施耐庵的艺术想象而已。还有一回，他分析：武松打死一只老虎成了打虎英雄，李逵杀了九只老虎为什么不能成为杀虎英雄？他把这些问题在火热的对敌斗争的战场上神不知鬼不觉的翻过来反过去的想着，居然还想出了一些门道。还有，他常常在斗争台上背诗。这不，唐诗五百首差不多都能背了。还有宋词，还有好多小说里的精彩描写，他都能背下来了。他还说，莎士比亚的语言实在太妙了。即兴给他们两个背了一段。
　　袁泉说，面对着现在艰难的环境，他不止一次的进行了换位思考。比方说，假如他是个红五类，在这样的形势下，会不会像这些人找他的岔子一样整治黑五类和他们的子女？说不准啊！而今，这些批判他的人水平实在太低，他们也是太可怜，犯不着和这些人较劲。有好多人都同情我。比方说，我的书本来都收缴了，偏偏有人帮我偷回了几本。这就是我生命的源泉哪！
　　袁泉还说，读没有书的书和写没有文字的文章形成了习惯，每天干活休息时，别人都在说闲话，他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边沉思默想，倒也是乐趣。
　　阳近江和袁克勋的心里同时涌起了千言万语，却又没法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知道，任何鼓励的话都是多余的，任何敬佩的心情的表达也是多余的。只谈了一些他们的情况，安慰了他几句，告诉他，总有云开日出的一天，就走了。
　　袁克勋和阳近江在斗争袁泉的大会上没有发言，甄凡舟和马甫辰看在了眼里，对他们两个作了一次十分严肃的谈话。虽然这两个人没有好的表现，斗争大会还是取得了彻底胜利。大队党支部决定趁热打铁，将汕湾大队的60多名团员集中在大队部整团，这次整团的中心议题是“共青团员应该如何当好党的助手”。
　　袁克勋和阳近江尽管已经退了团，也被要求参加整团。他俩知道这是有意要让他们难堪。
　　这次整团，主要是整殷佳执。
　　全大队共六十多个团员，分作四组，因为汕湾大队有四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团员嫁给了五类分子的子女，便于分组向她们开炮：为什么不当党的助手，偏偏要嫁到五类分子的家中？是不是为了扩展阶级敌人的势力？四个嫁来的女团员中，殷佳执最年轻，最有文化，最有前途。用马甫辰的话来说，她是赶在袁泉快成为敌对分子时迫不及待地嫁给袁泉的，嫁给袁泉后，又做出了不利于党的行动。所以，问题最严重。
　　整团的程序和以往斗争阶级敌人的程序相同。第一天整其他的几个人，是为第二天整殷佳执做铺垫。
　　当然，马甫辰还有另一个意思，虽然不好明说，却一直在心里：我是这个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有人说过，一个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好比是队里的皇上。既然是皇上，就得拿出一点皇上的威风，这个殷佳执……
　　被整治的几个团员，没有交代他们嫁给五类分子家庭的邪恶用心，只是检讨了自己思想深处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然后开始接受众人的指责：为什么不和大队党支部保持高度一致性？为什么不把集体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为什么出工不卖百分之百的力气？为什么搞自己的自留地那么卖力？最后，轮到她们一个个表态。似乎经过了商量，虽然都说一定要树立共产主义的世界观，但没有一个人表示愿意和丈夫离婚。
　　整团的全过程充满了火药味，每一个人都情绪激昂。虽然都没有说出一个什么道道，但现成的口号之类的话儿谁都能张口来几句。都知道，这是为第二天的重炮轰击作铺垫。
　　殷佳执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一般人都把她看得很高，不敢和她接触，因为她是知识分子呀。后来，人们发现她是一个和很多人都合得来的女人，她十分善解人意，好多矛盾了好多年的“对手”经过她的规劝都握手言和了，有几对憋了一肚子气的夫妻在她的开道下也一笑泯恩仇了。她从不和人斤斤计较，不管见了谁，总是首先向人含笑招呼。说话又总是慢声细语，能把一个扯不清的问题几句话就说得明明白白。因此，嫁给袁泉后，她的娘家的妇女和袁泉这个队的妇女，都把能和她在一块儿干活作为一个值得庆幸的机会。殷佳执的个儿不粗不壮，力气不大，干农活当然比较吃力，往往有人默不作声的帮她一把。袁泉遭罪后，不少人安慰她，劝导她，都说，这样的日子终会过去的。
　　现在，要大家向她开炮，气氛却不够热烈，殷佳执知道，这些人是奉命而为，她懒得搭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听清。此刻，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她在学校宣誓入团时的令人难忘的情景：八百多学生的礼堂里，只有她一人举手宣誓。八百多双眼睛都含着庄重的神色望着她。宣誓结束时，八百多双手整齐的有节奏地拍了起来：啪！啪！啪！啪！同学们的无限羡慕全倾注在有节奏的掌声里了！当时，学生中的团员只有三个，这三个学生团员和六个老师团员组成了一个支部，三个学生和老师坐在一起开组织生活会议，神秘感幸福感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向她炮轰的人发现她心不在焉，还面带微笑，都读不懂她的心思了。领导整团的马甫辰见状，长叹了一声：“殷佳执又年轻又漂亮文化水平又高出身又好，嫁给袁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糟蹋了哇！要是随便嫁给哪一个贫下中农，现在一定是国家干部了……”
　　殷佳执的眼里忽然射出了怒火，直指马甫辰。马甫辰不由得颤栗了一下，马上镇定下来：“我们要她说，为什么不嫁给贫下中农？阶级立场哪儿去了？”
　　有几个人附和着：“对，要她说，为什么要嫁给袁泉这个反革命分子？”
　　有人把这个问题突然抛给了袁克勋和阳近江，这实在是令他们俩猝不及防，一时都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
　　甄凡舟望了这两个人一眼，说道：“看来你们两个人的思想的确没有过好无产阶级这道关。行了，不理他们，继续我们的革命行动。”
　　马甫辰望了一眼殷佳执，叹道：“你嫁给了袁泉，要是领着他走革命的路也算了，没想到的是你被他俘虏了，还帮着他说了很多反对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话……”
　　殷佳执睁大了双眼，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说，我说过对建居民点不满的话，是不？”她忽然气愤起来，大声问道：“你们敢说出建居民点的真正目的吗？你敢说出你的一些行为吗？”
　　殷佳执的三个问话，引起了众团员们的一阵骚动，纷纷把不满的目光投向马甫辰。马甫辰没想到被将了这么一军，慌了，忙站起身，辩解道：“建居民新村是汕湾大队党支部决定的，每一个共青团员应该拥护党的决定，这是起码的组织原则。再说，公社十分支持我们建居民新村，我们汕湾是样板。以后全大队都要搞成这样，全公社、全县都要搞成这样。搞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当然有阻力，但我们不怕阻力，共产党人生来就是和阻力作斗争的……”
　　殷佳执嘴唇撇了撇，脸上现出轻蔑的笑，自言自语道：“假公济私，还把别人当阿斗。”
　　马甫辰假装没听到，向团员们招了招手：“好了好了，不扯远了，回到整团的正道上。”
　　有个人慢悠悠地说：“要是你嫁给了易六，说不定在领导我们整团呢！”
　　“哈哈！哈哈！是呀是呀，易六虽然是个二百五，比嫁给袁泉好上一万倍……”
　　殷佳执脸涨得通红，噌地站起身，手指着那个人，怒斥道：“无耻！”扭过头，大步地噔噔噔地离开了会场。不一会儿，她又转回身，大声道：“你们的作法违背了团的宗旨，我宣布退团！”
　　众人一下子全呆在那儿了！都在心里说：简直是瞎胡闹，是哪家的王法呀……嗯，殷佳执有骨气！
　　意外情况的出现是马甫辰始料未及的，他努力的用表面的镇定掩盖心里的慌乱，一个劲地黙黙念叨着：要是袁泉成了一个真正的反革命分子，就不会出现这个情况了。
　　殷佳执没有回家，她径直来到公社，找到公社团委书记，把汕湾大队建居民点的内幕抖了个干干净净。把这次以整团为名，行报复之实的情况也说了，把马甫辰的不轨行为也说了，还把整团时侮辱人的细节也作了倾诉。公社团委书记听了，点点头：“我们也知道汕湾的一些情况，一些干部的政策水平低，你就多原谅一些，一切以大局为重。退团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是出于气愤而说的，但这样说也不好。你丈夫有严重的问题，多帮帮他，让他尽快回到革命路上来。”
　　公社党委书记听了团委书记的汇报，似乎想说什么，沉吟半晌，却没说出来，只是望了望团委书记，算是默认。
　　汕湾大队的整团，没有达到甄凡舟和马甫辰的目的，他们不灰心，还是要按既定方针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