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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10 16:35:28      字数:9335

  第五章
  
  15
  二道子河是淞滋河的一条支流,从不远的高山里奔来。河虽小,因河床的落差大,即使在冬季,水的流速也如箭梭。至于涨水时节,更是十分凶猛,常常撕破两岸的河堤。
  宝塔县的决策者们决定组织全县的劳力,在二道子河的一个叫王守寺的地方堵住河道,使凶猛的河水往湖北涌去,以减少对湖南农田的威胁。
  这是一个大工程,上面要求能安排的劳力一律上阵。男人,十五岁至六十五岁,妇女,十六岁至五十五岁,都在出征之列。有孩子吃奶的妇女也要上。由于任务大,时间紧,必须九月动工,阴历年关前完成。每一个参加工程的,男劳力一天补助半斤米,妇女一天补助六两(十六两一斤)米。
  既然是大工程,当然更要实行军事行动。从县里到基层,都是军事建制。
  根据总司令部的精神,各连把上阵的名单报到营,再由营报到团,报到师,九月十日动身,九月十一日开工。
  袁泉想去王守寺,他是想着每天半斤米的补助。刘尚武忙说:“你去不得,上这个工程的人和到阎罗殿走一趟差不多,你受不住的。你年纪小,还是个小伢儿,挑土的功夫好重,不拖死你才怪!再说,每人每天都有好大的任务,完不成就要挨打,你受得了?”
  袁泉说:“李长庚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呀!”
  “你就装病,躺在床上,这几天不要出门。”
  袁泉问:“装病?”
  “就装病!你不晓得现在好多人都装病么?有了病,食堂要扣饭票,我悄悄给你一点。反正吃不饱,少吃一点,体力消耗也小。没法呀,现在是保命要紧!”
  果然,隔了两天,李长庚叫袁泉上王守寺。听说病了,走进屋摸了摸袁泉的额头:“哦,真有点烧。”再没说什么,走了。
  还真感谢刘尚武,不是装病,袁泉是不可能有白天在家里读书的机会的。但图书馆的书要按时借按时还,每隔两天,不等吃早饭,他就怀揣着书,背着众人的目光溜出门,急急的来到荆港图书馆。换了书,走出荆港后,就装着病殃殃的样子慢步走着。他为自己的装模作样感到蛮好笑,有什么办法呢?回到家里,立即进入精神焕发的状态。
  这天清早,他正要去还书借书,刘尚武来了:“公社要编一本扫盲课本,向俺大队要一个人。我推荐了你。你快点去公社,找张秘书,就说我派的。”
  袁泉来到公社,见到了他的同学常绍华。常绍华的父母是富农,当然也没考上高中。同学见了面,说不完的别后话。常绍华的情况比袁泉要好,他在家是老二,妹妹也有十二岁了,父母都健在,回到农村后只是每天出工收工罢了,家里的安排不需要他操心。袁泉自是感叹了一番。
  编扫盲教材一共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学校的老师。袁泉问:“你们来了,学生怎么办?”两位老师说:“现在一切中心是为了农业大跃进,学生上课是个可上可不上的事儿。我们来了,学生往别的班一塞就完事。”
  扫盲的教材当然好编,不过是把人、手、口、牛、羊、马等一百多个笔画最简单的排出来编在前面几页,后面就编些提高班用的教材,就是大跃进中出现的一些诗。比如:
  通向天堂路一条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合作社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
  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一个红薯滚下坡
  汽车打从山坡过,河水猛涨一尺多,
  你说这是为什么,一个红薯滚下坡。
  
  一头肥猪长又长
  一头肥猪长又长,双腿跨过太平洋,
  猪背可以跑飞机,耳朵就是飞机场。
  
  种个南瓜像地球
  种个南瓜像地球,驾在五岳山上头,
  把它扔进太平洋,世界又多一个洲。
  
  一棵稻穗长又长
  一棵稻穗长又长,黄河上面驾桥梁,
  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开来不晃荡。
  
  党的领导力量大
  一棵棒子打八斗五,一穗高粱打五斗八,
  一株棉花弹床被,掀掀腾腾赛沙发,
  党的领导力量大,玉皇龙王都不怕,
  排山倒海闹革命,社员雄心比天大。
  
  朵朵像磨盘
  湖北麻城县,亩产过万担,
  搭梯捡棉花,朵朵像磨盘。
   明年火车装不了
  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
  今年汽车装不了,明年火车还嫌小。
  按照要求,他们还创作了歌颂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和英雄人物的诗歌。几个扫盲的编委没有多少文学创作细胞,绞尽了脑汁,总算完成了几首。写县委书记的:
  我们县的总司令,年纪只有四十零,
  领导全县超英美,一天放了四卫星。
  写公社书记的:
  马师长,个儿高,为干革命不歇腰,
  一天工作二十小时,不用睡觉不疲劳。
  写一个放卫星的英雄的:
  老农刘国友,跃进劲头足,
  一天只吃四两饭,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四个人每天吃睡在公社,公社食堂的生活比家里好多了。又按照上王守寺水利工程的标准每天补了半斤米,他们几个高兴得不得了。夜里睡在一块儿,互相交流了大跃进以来的见闻。袁泉和常绍华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抢着眉飞色舞地向两位小学老师介绍了他们打破世界纪录的丰功伟绩。
  
  去年九月,全校的誓师大会上,体育老师宣读了超英赶美和赛过奥运会的誓词后,具体布置了一个月内让全校80%的学生成为运动健将的计划。
  谁不想成为运动健将啊,谁不想打破世界纪录啊!既然历史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空前绝后的机会,那就莫让机会失去了啊!同学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盼着显身手的时刻早日到来。
  第二天,全校同学按照自己选定的两个项目开始练习了。开始一些日子,每天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后来,因为形势逼人,干脆停课训练了。
  同学们苦练了一些日子后,只觉得浑身骨头酸软、肌肉疼痛,想就此罢休。但一想到耀眼的光环,便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测试的前一天,校长给我们作了动员报告,号召每个同学在测试时要大干实干加巧干。我们想到了农民伯伯们夺取亩产几万斤的巧法,便在心底划算出了巧干的秘诀。
  袁泉和常绍华自选的都是百米跑和跳远。那天上午,参加百米测试的共有男女同学近百人。常绍华最狡猾,站在一号跑道上。当裁判员刚发出“各就位”的口令时,他就忍不住往前冲了,裁判员见他已经出发,立即飞快地将“预备跑”一口气喊了出来。待到其他跑道上的同学起跑时,他早已跑出了五、六米!在阵阵“加油!加油”的助威声中,运动员们鼓足了勇气拼命地往前冲。他惊异地发现,在离终点还有二十多米的距离时,裁判员大哥就按了马表。哇!8.8秒!世界纪录!世界纪录!远远超过了世界纪录!
  负责裁判职责的是高中部的大哥大姐们,由于大部分裁判没有那个给常绍华按表的裁判员大哥机灵,只是让他们的运动员达到了健将级标准。不用说,常绍华大大地胜利了,那个裁判员大哥抱着他亲了个够!
  袁泉不服气:“不算!不算!”为自己只达到了健将级标准不满。体育老师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还有机会呢!”
  学校广播站以极其昂扬的语调宣布了常绍华同学只有十四岁就以8.8秒的成绩大大刷新了百米跑世界纪录的消息。
  全校同学欢腾了。
  由于跳远测试在第二天,跑完百米,我们两人便游走在操场的各个测试场,欣赏着体育奇才们打破世界纪录的精彩画面。
  只见在沙坑的跳高架旁边放了一张桌子,跳高的同学都站在桌子上,一个个轻轻一跃就跨过了横杆。不一会儿,一个女同学拿来一只凳子放在桌子上,她登上桌子,再踏上凳子,把横杆往上抬了几寸,喊了句“看我的”!猛力一跃。哇!又刷新了一项女子跳高世界纪录。
  学校的喇叭又是一阵激动。
  在铅球测试场,一个同学把一个铅球掷出了近30米,我俩好奇怪,他哪有那么大的劲?待飞快地跑过去捡起铅球时,才发现是一个涂了黑漆的木球。但掷铅球的世界冠军就这样产生了。
  学校的喇叭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记不清打破了多少项世界记录了。
  终于到了第二天,上午测试跳远。只见在沙坑起跳的这头站了两个高中部的同学,都是马步姿式。袁泉正纳闷他们站在那儿干嘛,忽接到开始起跳的口令,他第一个站在了起跑点,跑步、加速、冲刺、起跳!越过起跳板,脚蹬在沙坑边猛力一跃……站在沙坑边的两个高中同学何等机灵,他们一只手托着他的胳肢窝,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嗨”地一声一齐用劲把他往前抛,他身不由已的只觉得轻飘飘的如驾云一般,落地后一看,呀!差点把沙坑跳过了!在众多同学的笑声和掌声中,两位助跳的大同学也相视一笑,点点头,那意思是:以后用力不可太大。拿皮尺的同学丈量成绩时,从起跳板开始。一量,惊呼:9米48!世界纪录!世界纪录!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世界纪录!也是以后也不可能有人能刷新的世界纪录!
  由于两个助跳的同学吸取了用力太猛的经验,后面跳远的同学当然没有袁泉幸运,只达到了健将级标准。
  学校的广播用有点颤抖的激动的语调公布了袁泉打破跳远世界纪录的惊天大喜讯!广播词里特别的强调了袁泉只有十四岁。
  几天后,测试全部结束,学校里开了一个大大的庆功会,县体委主任也坐在主席台上。二十多个打破了世界纪录的同学一人胸前佩了一朵大红花,站在台上,接受全校同学的掌声,每个体育奇才都照了相,只是没有金牌。
  县体委主任热情洋溢的讲话鼓舞了全体学生:“谁说体育不能搞大跃进?铁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只经过一个月的突击训练,就取得了这么辉煌的战果,了不得呀!了不得呀!让奥林匹克见鬼去吧!让美国鬼子朝我们干瞪眼吧!如果让我们的运动健儿们再训练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嗬嗬,那真不知道……”
  体委主任在“真不知道”后面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会场上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和“大跃进万岁”的口号声。
  后来,这些打破了世界纪录的奇才们的照片登上了县报,整整一版呢。
  
  两个老师听了哈哈大笑:“没想到,我们和两个世界冠军在一起生活,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急忙欢喜不迭地把去年听了跃进课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去年暑假,全公社的教师集中在公社礼堂搞了三天整风学习。因为有一个老师说学生学知识是一点一点按规律步步长进的,即只有循序才能渐进。显然,这个论调与大跃进的气势格格不入。老师们集中起来学习,就是批判循序渐进这个反动论调。
  但组织者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的好,老师们更是找不着北。
  恰好这天报纸上登载了一个消息:上海某区有一名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只用一节课,教刚进校门的一年级小学生认准记牢并会运用85个生字!仅仅过去两天,又有一个新消息说,天津一名教小学二年级的老师,也是只用一节课,让全部学生掌握了加减乘除的法则。
  领导们没费力就找到了批判“读书不能大跃进”的子弹,于是,讨论和批判便由此展开。
  但老师们仍然心存疑虑,一节课教启蒙的一年级学生认读运用85个生字?一节课教二年级学生掌握加减乘除法则?但谁都不敢说,只在私下里悄悄议论:照这个速度,五年小学读完就可以大学毕业了。但这仅仅是私下里议论而已,因为是报纸上刊载的消息,而报纸又是党办的,党历来强调说真话,你不相信报纸上的报道当然就是反党。刚刚结束的反右斗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于是,每一个老师都理直气壮地表态:一节课教启蒙的学生认读运用85个生字,完全能做到!一节课教二年级的学生掌握加减乘除的法则,能成!有的老师还摩拳擦掌,表示下学期开学后要创造比这个更惊人的成绩:让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一个月内个个成作家,让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一个月内个个超过华罗庚!
  慷慨激昂了几天后,学习会就收场了。当天,各公社联校接到通知,说上海天津的两位老师到全国各地传授教学大跃进经验来了,各公社派两名老师前往地区学习。联校长立即选派了两位老师火速启程,并通知:两天后再集中,听大跃进课。
  两天后,学习的老师回来了,把全体老师当作启蒙的一年级学生,开始了大跃进教学的实验。
  上课铃响了,老师满面春风地走进教室,对全体“学生”说了一句“同学们好”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21个声母,在声母下写了15个韵母,再用线条把每个声母和每个韵母相连,然后用放炮竹的速度把每个声母和每个韵母拼成的字念一遍。最后用飞快的正楷速度写下一个个汉字,每写一个,“学生”们跟着念一声。下一步,这位老师将一个个字组成一个个的词再念一遍,像“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等等,最后叫了几个“学生”照念了一遍。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那位老师已是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了。
  联校长派人把这个老师扶到床上去休息,数了数黑板上的字数:54个。他点了几个“学生”读,竟没有一个念错。他含着微笑,有点激动地说:“铁的事实摆在面前,如果老师少写几个声母和韵母,这节课完全可以教给大家认读和运用85个生字。……大跃进万岁!”
  休息一会儿后,又开始了数学大跃进课的教学。
  只见另一位老师走上讲台,连“同学们好”都忘了说,转身就在黑板上写了0123456789十个数,又对应着在下面写下9876543210十个数,然后用一条又一条线条把这些数字互相连起来,在十个数字中讲述着加减乘除。大概是过分紧张的缘故吧,他常常说出“7+8=9、9÷6=3、4×5=8”之类的答案,好在“学生”们并不介意。
  末了,联校长问“学生”:“都学会了没有?”“学生”们齐答:“学会了!”
  联校长接着宣布:“回到各自的学校后,都用这种方式教学。”
  老师们又高喊了一句“大跃进万岁!”
  有个老师听罢课,小声嘀咕道:“黑板上的线条编成了一张网,我这个老师都看糊涂了。”
  哪知这话被一个积极分子听到了,他认为这是对大跃进的攻击。马上汇了报,于是,在公社党委的安排下,立即召开批判会。
  老师们围成一个大圆圈,那个老师在中间站着,先勒令他说出那句话的险恶用心。没待他开口,一个年轻老师猛地将他一推,他猝不及防,往旁边猛蹿了几步,眼看要倒下去,那边的人趁他处于半倒状态时,又猛地一推,他就又歪着向另一边倒下去,这边的人趁他还未倒,又是用力猛地一推……可怜这位五十有余的老教师就像在颠簸的簸箕里蹦跳滚动的钢珠一样被摇晃着、推搡着,最后口里吐出了白沫。有人发现了异常,联校长才示意大伙儿停手,可怜这位老师已像一根木头一样倒下了……
  大伙儿这下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离医院不远,便把他交给了医生。
  联校长向公社书记作了汇报,半个钟头后,又满脸轻松地向全体老师宣布了情况:
  “经查,几个月前胡说什么学生学知识只有循序才能渐进的那个人就是刚才这个倒下者。他为什么会倒下?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读书也能大跃进的铁的事实,他感到羞愧难当,他感到无地自容,只好装病躺在床上,……让我们高呼;让循序渐进见鬼去吧!”
  老师们也跟着呼起了口号,特别是前阵子推得最卖力的那几个老师,直扯着嗓子喊。
  隔了一些日子,他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老师,一节课就教会学生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并都达到了在报刊发表的水平。遗憾的是没有老师来上这样的试验课。
  袁泉和常绍华听了,自然也是一阵大笑。
  四个人心里都有一肚子想说的话,不过都没说,彼此心知肚明就足够了。
  四个人整整忙活了七天,终于把一千册扫盲课本刻印装订好了。任务完成了,他们也就分手告别了。看在每天有半斤米补助的优惠上,四个人几乎同时说出了下面的意思的话:再要我们编几册扫盲课本就好了。
  
  16
  周焕友接到公社通知,要他马上把棉花王抬到县里去报喜。
  一连好多日子,周焕友高兴不起来.一是他的密植试验田的产量不如一般田里的产量,二是他的棉花塔上的一百多株棉花硬是不为他争气,小小的棉桃吐的絮犹如一个犯咳病的人嘴里吐出的白沫。为了从塔顶上摘棉花,要搭梯才行。可是,专门负责培管棉花王的一个人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伤势虽不十分严重,却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有专人对这个棉花塔上摘下的棉花作了记录,共六斤四两,折合皮棉两斤多一点,可以用来做几块垫孩子屁股下的尿片。不过,马甫辰帮他细细安排后,又一点都不着急了。
  他买来了一根细细的有四米长的杉木条,派人从各个生产队的地里挑选了十多棵长得高的棉株,拔起来,削去根,把棉株的底部削成一个45度的斜面。再喊来几个妇女,用细细的麻线将棉株绑在杉木条上,又将从地里摘回的一个个吐了絮的棉花壳钉在枝丫上。八个妇女整整忙活了两天,终于将二十多根棉株“长”在了杉木条上。再从学校喊来教美术的老师,调好和棉花杆的皮一样的颜色涂在杉木条未遮住的部分。三天过去了,棉花王终于铸成!倪甫辰又出了一个主意,用几根细树扎一个架,把四米多高的棉花王固定在架子上,两人抬着,两人举着写有“棉花王培育者周焕友”的红色横幅,再派四个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往县城报喜去了。
  一个连同周焕友共九个人的报喜队走进了县城,在县城人奇怪的目光中登上了大会堂的台阶。许是两个抬棉花王的人饿昏了的缘故,在登最后一个台阶时,脚步抬得不高,一下摔倒了。人摔倒了不打紧,要命的是把棉花的主“茎”咔的一声摔断了,周焕友如丧妣考地哭着跳着蹦着。
  全地区的九个司令员(九个县的县委书记)正在宝塔县开会,这是宝塔县的司令员向总司令(地委书记)申请了好几次,终于得到恩准后的一个会议。会议的一个重要议程是检验这个县的营长周焕友培育的一株棉花王。正在司令员们眼巴巴的要翘首一睹棉花王的风采时,棉花王在司令部的门口露了丑!
  宝塔县的这个司令员的脸上顿时能刮下两层霜。
  从县里灰溜溜地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半了。周焕友的火气要找个借口发泄,通知各队到大队报产量。
  队长和会计们一个个先后到了,他们热情地与周书记打招呼,周焕友一个都不搭话
  后面到的几个队长,都被周焕友狠狠地打了几竹片。被打者一个个大气也没出。。
  最后一个跨进大门的队长是柳成树和他的队会计,没容二人进门,只听倪甫辰吼道:“跪下!”
  柳成树和会计刚跪下,早有几个先到的队长按倪甫辰的安排,把二人架到了台上,紧接着,皮鞭,棍棒雨点般砸了下来,打得二人哭爹喊娘。
  周焕友站在一旁,冷眼观察打人者的用力度。
  眼看差不多了,周焕友一挥手,打人的仪式便停止下来,打人者和被打者都坐到了台下凳子上。
  周焕友说:“我们上报的产量低了,各队今天要重报产量,平均亩产必须三千斤。还要具体到哪一丘哪一块,最高的亩产是多少,比去年增产了多少,都要有明细账。让上面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实事求是的。”
  队长和会计们一下子都蒙了,前几天报的产量已经夸大了好多,今天要再报?但谁都不敢说,为了不挨打,会场上算盘珠拨得脆生生乱响。
  不一会儿,一组组数字报上来了,大队会计一合计,得,平均亩产三千五百二十三斤了!
  几天后,粮店催交公粮的人来到了汕湾大队,对周焕友说:“周营长,你们应该征收的粮食是五万五千斤,因为你们获得了大丰收,决定征收十二万六千斤。”
  周焕友心里默算了一下,全大队一共才收五万八千斤。但他很干脆地点点头:“交!照数交,就十二万六千斤!”会计悄悄问:“那怎么交法?”
  周焕友想了想,说:“就交五万六千斤吧,我们给粮店打个七万斤欠条,明年再补交。”
  会计问:“不留种了?”
  周焕友咬咬牙:“不留!”
  社员们用了整整四天,把五万多斤谷子全挑进了国家的粮店。没等喘口气,上面传下话:各地故意不把谷子打干净,好多谷粒还藏在稻草里,为的是瞒产私分。所以,必须把码进垛里的稻草重新拆了,再一把一把的脱一次粒。
  谁都不敢说一句话,所有的劳力全部投入到了第二回脱粒的工作中。四天后,第二回脱粒结束,全大队从稻草里回收了两百多斤并不饱满的谷粒。
  谁都不敢做声,只有彭幺叔愤愤地叹道:“盘古开坎到而今,没哪个农民不把谷粒脱尽就码进草垛里的。种出的粮食,粒粒都是他的心头肉哇!哎,俺农民的命真贱,像大人玩小人的鸡鸡!”
  丰收粮交到粮点只过去十天,汕湾大队从粮店借回了六千斤救济粮。
  
  17
  上面终于动了糍粑心,各家各户可以在家生火了,因为公共食堂没法为各户煮野菜。但公共食堂仍不能拆,因为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的象征。传话说,熬过了今冬,公共食堂明年继续办。社员们管不了那么多,说可以开火就开火吧。供销社里,大锅小锅一时洛阳锅贵。
  转眼到了春节,每个人的身心都处于极端疲惫的状态。“都过年了,该让我们歇几天,让我们透几天气吧?”社员们都这样想。
  三十那天天刚亮,村头传来了李长庚手握铁皮喊话筒的喊话声:“今天是大年三十,公社党委要求全体社员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为了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要掀起积肥的高潮!今天上午,男女老少都要去挑塘泥,走得动的都要去!挑完塘泥后,到大食堂领肉过年,按挑塘泥的人数来分肉,不去的,没有肉领!”
  整整一年没闻到肉香所引起的肠胃的饥荒似乎远远胜过身心的疲惫,为了过年能吃上肉,那天去挑塘泥的人真多,连宋二叔也杵着棍子摸索着去了,连只有十岁的黄毛丫也提着一只小木桶去了。
  母亲也要去挑塘泥,袁泉惊问:“你去?”
  母亲说:“不去,恐怕不给我肉哇。”
  袁泉禁不住一阵心酸:“娘,你走路都气喘得不得了哇……”
  母亲想想,只好打住:“好想吃一点肉哟,今天,只有我儿子袁泉一个人能领肉……该死的病啊……”
  寒风中,男女老少们抖抖索索地干了一上午,没有人说话,更没有笑声,每个人的身上都溅满了点点泥浆,每个人的心里都想着吃肉。
  中午回到家,母亲已煮熟了几个灰萝卜,这是一家人的中饭───母亲是为了把全家人一天的粮食集中到晚上吃团年饭───袁泉吃了几块灰箩卜,拿了碗去食堂领肉。
  肉是煮熟后切成的小片,按每人二两来分。袁泉家里四口人,分了半斤肉。另外,还给每户分了几斤白萝卜,几斤藕,半斤黑糊糊的棉油,再加上一斤多小鱼。这就是全部年货。
  有人发现不是按上午挑塘泥的人数来分肉,李长庚一句“你怎么没有一点共产主义风格”便把话顶了回去。社员们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惯,知道若再问就会招祸,便不敢再说了。
  母亲选了几个和鸡蛋差不多大小的萝卜,煮熟后,说:“这就是鸡蛋。”她再把形状古怪的萝卜切了一碗萝卜片,和半斤肉一拌和,便成了一大碗肉。然后将其余的萝卜切成和米粒一般大小的碎粒,和着全家人一天的口粮───一斤二两米,煮成了半锅“大米饭”。
  约莫五点左右,团年饭做成了。小小的桌子上,摆着一碗“肉”、一碗鱼、一碗“鸡蛋”、一碗藕。四个菜,预示着四季平安。吃着白花花的“大米饭”,母亲不断祷告:愿菩萨保佑明年多打点粮食,让百姓们能吃几餐饱饭。
  当晚,全村人都没放鞭炮,一是没心思,二是没钱买。
  袁泉一家,谁都没有做新衣,只给妹妹买了一双袜子,妹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吃过团年饭,弟弟从屋外抱回了前些日子积攒的几根枯树枝,是守岁时烤火用的。他也知道“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的乡俗。
  漆黑的大年夜,没有鸡鸣,没有狗叫,也没有一个人走门串户。全村一片沉寂,只从各家门缝里透出点点暗红色的光斑。
  几根枯树枝点燃的守岁的火忽闪了几下就熄了,一家人便围着火星默坐着。
  九点钟光景,李长庚和刘尚武背着一个布口袋挨家敲门。母亲打开门,李长庚说:“上级政府十分关心老百姓的生活,今天过年,每人发一个饼子,好宵夜。”
  刘尚武递给袁泉四个饼子后,出门前,乘李长庚不注意,偷偷扔了一个在地上,又到另外一家去了。
  这是五个比铜钱大一点的用纸包着的月饼,拿在手里,一股霉味直钻鼻孔。四个人一人拿了一个后,母亲将刘尚武偷偷施舍的那一个小心地切成三等分,分给了兄妹三人。
  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女的爱,此刻只能通过这指拇般大小的发霉的月饼来表达了。
  谁都不知道,今天的肉,李长庚和刘尚武各各多分了一斤,霉了的月饼,他们家的大人孩子一人分了三个。
  妹妹睡觉前说了一句既天真又实在的话:“今天我真的吃饱了,吃饱了好舒服!过年吃了饱饭,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了!”
  弟弟也咧开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今天的肉真好吃,过年真好!”
  母亲笑着连连点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忽然,村头又传来了李长庚手握铁皮喊话筒的喊话声,这声音在静静的夜里听得十分清晰。
  “都听着,今天都吃了团年饭,又宵了夜,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感谢师党委。明天是正月初一,上午,都要去给师部的刘师长、马政委、王部长和齐主任拜年。就是在我们的地里给他们每人挑一担塘泥。这种形式,师党委高兴,我们也积了肥,这就是最好的革命化春节!拜完年后,大家在家休息,正月初二搞开门红,一定要夺取比1959年更大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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