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父亲的葬礼

　　两个小时以后，杨健平拿着新买的厚衣服上了飞机，一路上他不停地祷告，爸，你可别出什么事啊，一定要等我啊。经过六个小时的飞行，杨健平终于到了新顺机场，一下飞机，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是哥哥发的：健平，下飞机后不要去医院了，先回家。杨健平的心里咯噔一下，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是爸爸出院了，还是爸爸已经……
　　杨健平赶紧给哥打了个话，：“哥，我下飞机了，你的短信是什么意思，爸爸出院了吗？”
　　.“你回家再说吧。”
　　“家在哪？”因为家里已经动迁，一家人正在别的地方租房子，他还从来没有去过，杨健雄在电话里仔细地告诉了他详细的地址，杨健平打了一辆出租车，按哥哥的描述往家赶。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一进家门，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走廊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爸爸的遗像正冲着他微笑，旁边点着两只蜡烛，香炉里还有三支没燃尽的香。
　　他先走进了妈妈的房间，看到妈妈在炕上躺着，呼吸匀称，可能是已经睡着了，和平时相比没有什么异样。
　　他悄悄地关上房门，在走廊里和哥哥见了面，哥哥也是刚从自己屋子里出来，想看一下蜡烛需不需要更换。“爸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杨健平一脸严肃的问。
　　“今天下午五点多吧。”
　　“爸得的什么病，这么突然？”
　　“大夫说是脑出血。”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中午，我回来吃饭的时候，就发现爸在那里躺着不动了，就赶忙把他送到医院，大夫说发病应该有一阵了。”
　　“那白天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妈去教会了，我去家具市场，两个孩子上班，你嫂子打麻将去了，家里只剩下爸爸自己，早上吃饭的时候爸爸还是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你们也真够可以的，爸都这么大岁数了，家里也不留个人看着。”
　　“这不都忙吗。”
　　“打麻将也忙吗，要是早点发现，早点送医院爸就可能不会走了，让我怎么说你们哪，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老人也不知道好好照顾。”杨健平的声音近于愤怒。
　　这时候西屋门开了，嫂子王月梅从屋里走了出来，“健平，你这话我可不爱听，爸没了光是我们的错吗，这几年你不在家，爸妈不都是我们照顾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你这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回到家就埋怨你哥，我问你，说我们照顾得不好，你照顾过他们吗，你是给他们做过饭还是洗过衣服，干嘛一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回屋去，别瞎掺和！”杨健雄冲老婆吼道。
　　“杨健雄，我可是在替你说话，你还冲我发火，我真是自讨苦吃。”说完竟放声哭起来。
　　这时，东屋的门开了，妈妈披着衣服出来了，“都别说了，大半夜的还让不让邻居休息，都快睡觉，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做呢，健平，赶快回屋。”
　　杨健平跟着母亲进了屋，身后的王月梅一边抽泣着一边骂杨健雄窝囊。
　　杨健平进了屋之后，母亲给他铺好被褥，本来他还想安慰母亲几句，见母亲没有什么异常，也就躺下睡了，可他并没有睡实，象烙饼一样在炕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忙做了一团，健平对母亲说，“妈，今天我陪你吧。”
　　“陪什么，有什么可陪的，一大堆事都等着你呢！放心吧，你妈没那么脆弱，你爸得这病一点都不意外，他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长命的了，像他这样抽大烟喝大酒的井下工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没几个了！你快去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杨健平到公司借了一辆车，目的是为了跑起来方便，去公墓跑殡仪馆，联系饭店，通知亲友，找几台明天送行用的车，这些事情让他足足跑了一大天。
　　到了送行的那一天，一家人起了个大早，换好了衣服，健平健雄哥俩除了带上黑纱之外，腰上还用白布缠了一圈。
　　送行的车辆陆陆续续地到了，健平一共订了十台车，由于人数不多，足够用了。他让田晓军给车绑白花，贴标志，发烟，所有送行的车按照当地的规矩，都要贴上印有去世者姓氏的第一个拼音字母以及年龄的标志，然后每台车发一条香烟。田晓军发完烟后找到杨健平说，烟不够了，一共来了十二台车。杨健平出门看了一下，确实有两台车不认识，也许是谁自带的吧，他想，既然来了就都一样，杨健平又从备用的香烟里拿出两条递给田晓军。田晓军也没考虑太多，以为就象杨健平说的那样，是哪个客人带来的，可谁知道，当他把两条烟发出去之后，在他一回头的功夫，两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连车上的白花都没来得及去摘，由于匆忙也没记住车牌号，更没有时间去追，田晓军看着车子远去的方向骂道：“你们太缺德了，连这样的烟你们也骗，你们全家人都不得好死。”
　　早上七点整，杨健雄在头车的前面跪下，在一个泥盆里烧了几张纸钱，然后把泥盆高高地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这一声响，主持人喊了一声“出发”，十台车载着一百多人向殡仪馆的方向出发了。
　　虽然是葬礼，但来参加的人在车上依旧有说有笑，人们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变得麻木了，他们谈论着天气，谈论着女人，或者昨晚上通宵麻将的战果，没有人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增添什么感慨，何况只是一个关系不大的人。
　　有人说参加了一次葬礼就等于重新认识了一次人生，可那只是当时的感受，在那个时刻人们都会说，人活着真没意思，最后都要变成一把灰，钱啊利啊，名誉地位争到手又能怎么样呢，可离开了这个环境之后，所有的这些想法，都会被现实的残酷所取代，人们依旧会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争我夺，不择手断。
　　伴随着低沉的哀乐，告别仪式开始了，在大厅的正面墙上，LED屏上不断地滚动着沉痛悼念杨满先生的字样，下面挂着大幅的遗像。在大厅的中央，堆放着许多鲜花，簇拥着父亲的遗体。身上穿着老式的中山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衣，身上盖着黄色缎子，上面印有飞龙图案，头上戴一顶灰色的无沿帽子，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这些都是父亲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他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色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们在离遗体三米左右的地方依次站好，直系亲属站在遗体的侧面，大厅的两面墙旁边摆放着十几个花圈。殡仪馆提供的主持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在话筒前用略带沙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然后主持一个三鞠躬仪式，随后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围着遗体绕了半圈走出告别厅。
　　在这之后，杨健雄请来的主持人安排直系亲属来到遗体的正面跪下，嗑三个头，整个告别仪式算是结束。
　　当工作人员上前来推父亲的遗体时，杨健平突然象疯子一样从人群中蹿出来，跪在遗体前面，双手紧紧地抓住推车，不肯让车子移动半步，而随着这个动作喊出了两个字，“爸爸！”然后放声大哭。
　　在那一刻，他似乎觉得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离他而去，只有这样，躺着的那个人才会像平时一样跟他回家，那个人不是死了，而是在别的地方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就可以回家了。他后悔自己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恨自己不能在他有病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与他共度难关，恨自己没有得到给父亲端水喂药的机会，同时他也感受到生与死的距离是这样近，因为自己和去世的父亲近在咫尺，同时也感受到了生与死的距离是那样远，因为两个人再也不能相见了。
　　杨健雄赶紧冲上去扒开弟弟的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所有的亲属在他的影响下，都是泪眼婆娑。杨健平在告别厅外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止住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疯狂的举动，一向坚强的他在这个时候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父亲的遗体已经被火化，兄弟俩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在众人的护送下来到了公墓，这个公墓是父亲生前就为自己选定的，还带着母亲来过两次，当初家里人都很反对，说这样不吉利，可父亲很倔，坚持买了下来，他说早晚有一天会死，我现在买下了，没准过几年以后也象房子一样升值了，到时候孩子不就没有负担了吗！正如父亲所言，如今的墓地已经比当初的价格贵了好几十倍了。
　　在主挂人的安排下，一步步地完成了下葬仪式。在这期间杨健平完全是机械地按照主持人的要求来做，至于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当公墓被石板封盖的时候，杨健平才觉得父亲和自己已经彻底分开了，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从公墓归来，一百多人回到早就订好的饭店，在门口洗了手吃了饼干，所有的人在桌子旁坐下来，杨健平在饭店为他准备的话筒前只讲了一句“感谢大家为父亲送行”，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