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哭泣的太阳(4)
作品名称:大路朝天 作者:康桥 发布时间:2014-07-26 11:05:27 字数:57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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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吃得没滋没味。柳燮感到浑身的不舒服,他感觉到那种压抑的气氛潜藏着危机。他真弄不懂,这个书香门第,这样一个本来应该很幸福的家为啥就出了问题。
比柳燮更不知滋味的当属顾琼了。虽然她打定了主意,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计划,绝不会丢掉这种安逸舒适的生活,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能更进一步,将这种生活变成永远。但是,她毕竟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毕竟还是一个待字闺中,并未出嫁的姑娘,毕竟还是这个家名义上的保姆。假如自己和男主人的丑事张扬出去,自己就会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即使自己脸皮再厚,千夫所指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整餐饭她不知道吃了些什么,甚至连可以抬起头的机会都没有几次。
夏玲却好像早已习惯了似的,不但自己吃得有滋有味,同时一直提醒着柳燮吃菜,好像林建阳和顾琼根本不存在似的。那阵势就好像在照顾自己疼爱的孩子,亲热的超出了常态。
倒是林建阳显得若无其事。他慢条斯理地吃着菜,自斟自饮地喝着法国红酒。除了偶尔招呼一下柳燮外,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酒菜上。
一餐饭就那样,在沉闷压抑中结束了。顾琼独自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时不时传来碗碟碰撞灶台的细小中偶尔夹杂着脆响的撞击声。夏玲好几次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顾琼,脸上布满了怒气。顾琼依然不管不顾,照旧我行我素。夏玲强忍住不满,起身进了卧室收拾要带走的衣物。
酒足饭饱的林建阳抬起屁股,打着酒嗝,满脸酒红的拉着柳燮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柳燮不知道该和林建阳说些什么好。他向前微倾着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两手十指交叉,拘谨地坐在沙发边缘,绞尽脑汁寻找合适开口的话题。
林建阳从茶几下的平台上取出一个六棱形的玻璃瓶,又从茶几上的方形搪瓷盘里拿起两个青花弯耳的乳白色细瓷杯,弯着腰问道:“燮哥,你喝咖啡还是茶水?”
柳燮微微扬了一下脖子,应了一声:“刚吃过饭,我不喝。”
林建阳熟练地往杯子里舀了两勺黑褐色的咖啡,倒上水,然后将身子随意地躺到了沙发上,斜靠着沙发角,两条腿绞在一起,翘起了二郎腿。他左手端着细瓷杯,右手操着一个小巧的勺子慢悠悠的搅着杯里泛着黄褐色泡沫的咖啡。
“燮哥,知道这名叫咖啡的东西是怎么被发现的吗?”林建阳似乎故意将声音抬得很高。
说实在的,柳燮还真不知道这咖啡是如何被发现可以饮用的。他侧脸看着林建阳,显出很想听下去的神情。
“说实话,这野味的东西还就是好!”林建阳并不去看柳燮,而是悠然自得地盯着高举在眼前的杯子里的咖啡。“本来这咖啡是一个最穷苦的牧羊人发现的……哦,是十五世纪埃塞俄比亚一个穷苦的牧羊人冒险煮了为了饱肚发现的,后来却成了贵族社会享用的饮品。人啊,好东西吃多了,反倒想在这苦涩里寻找一些刺激!”
柳燮感觉林建阳的话里有话。
“你说现在的人都咋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总要疑神疑鬼地瞎折腾,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难道是真的喝多了蜜汁想尝尝这咖啡的苦涩?”林建阳依然不急不慢,好像是在发表演说。“终有一天,等到真的尝尽了苦头,想回过头来寻找不珍惜的甜蜜,恐怕就迟了……
柳燮感觉到林建阳似乎是故意说给夏玲听,但他弄不懂林建阳说这些话的意思。要依着他对林建阳的所见所闻,这些话应该是夏玲说给林建阳才合适。
就在林建阳滔滔不绝的发表着演说的时候,夏玲手握一件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睡衣怒气冲冲的冲出了卧室。
“你说谁疑神疑鬼?忘了自己做的丑事!是不是嫌我没捉奸在床!现在倒好,倒打一耙了!你说说,我挂在衣柜里的睡衣咋跑到床上的?是谁弄成这样的?”夏玲激动得嘴角有点抽搐。
在生人面前揭了自己的短,林建阳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他呼的一下子立起身子,本来酒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手指着夏玲瞪圆了双眼,却“吭哧”着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发出声。
柳燮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他看看夏玲,又看看林建阳,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还在厨房忙活的顾琼倒显得很坦然。她解下腰上的围裙,脚步轻盈地从夏玲眼前飘过,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房门在她的身后“咣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夏玲更加愤怒了,她将手中的睡衣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快步走进卧室拎出一个装满衣物的帆布包,拉起站在沙发边愣神的柳燮就往外走。
防盗门被夏玲脚后跟往后一蹬,“咣当”一声震得整个楼梯都在晃动。
夏玲怒气冲冲地拉着柳燮下了楼。刚到小区的休闲区,夏玲就像瘫软了一样,坐在路边的休闲椅上低头喘着粗气,右手捂住胸口,显得很痛苦。柳燮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的场景他只在小说里看到过,当自己身临其境时,他有一种莫名的惶恐,更有一种不愿承认现实的苦闷。都说幸福的家庭基本上是相同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按常理来说,像夏玲这样一个知识气氛浓郁的家在自己的想象中应该不会存在这样那样的矛盾,毕竟他们都饱读诗书,都算是知书达礼之人,而且都算是有一定身份的人,落到如此境地,实在有点想不通。
看着夏玲痛苦不堪的样子,柳燮无法劝解。刚才那样的场景,对他来说,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最尴尬、最窘迫的遭遇。夏玲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刚才在家的那股子夺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尽显一个弱女子的本态。
天空很蓝,是那种空荡荡的蓝。风从头顶飘过,不打一声招呼迅疾离去。一丝六神无主的薄云不知如何是好,没有过多的勾引,就随着微风飘然而去。路边飘飘欲仙的柳丝摆脱不掉自由的魅力吸引,意欲做一次畅意的旅行,空中却没有适合他的路。
路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随处都是,有时候却踌躇无处寻觅。特别是当一个人慌慌张张,急于逃生的时候,路有时却很固执,很无情。
也许只有碧绿的三叶草丛里,惬意寻食的麻雀才是最幸福的。它们不用担心明天会去哪里,不用担心一日三餐,不去考虑身上是不是可以变换的外衣。当然,它们更不用担心前边的路是否平坦,是让它们伤心还是欣喜。它们可以自由地散步,也可以无拘无束地飞翔。有翅膀真好!有翅膀就可以自由飞翔,就可以随心随欲。但是,麻雀也有悲哀的地方,它们没有思想,没有聊以保护自己的思维,所以总是面临着被戕害却依然懵懂的自由自在着。这是一种悲哀还是幸福!谁又会说得清。
夏玲表情痛苦地坐在椅子上。柳燮想要劝劝她,但自知是多余的,也是没用的。她的痛苦不会是肉体的疼痛,一定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
太阳慢慢西斜。柳燮发现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无法延伸。影子跟着他。他牵引着影子。他主宰着影子。他舍弃不了影子。
影子不是路。路有尽头,影子也有尽头,但影子却不是属于它自己的,而是属于它的主人的。路呢,永远是它自己的,任何人踏上去,路还是路,不管你高大还是弱小,路总不会改变模样;但影子就不同了,它简直就是一个奴才,它只能看着主人的脸色行事,主人强则它强,主人窝囊它同样窝囊。
柳燮有一种无处藏身的感觉。他感觉站在这里的好像已经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影子罢了,一个没有思想的影子罢了。影子是没有能力做出自己的选择的。就像他现在没法支配自己做出举动一样。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影子,更像个石壁。只是应该站在那里而站在那里。
夏玲本来应该是一条路,是一条本来应该属于她自己的路。但这条路这阵子却好像被别人堆了一堆垃圾给掩埋了。路是不会哭泣的,路本来就是任别人踩踏的;路是会哭泣的,只是没人看见罢了,或者是人们不愿关心罢了。
夏玲捂着胸口。胸口里的东西是不会泄露出来的。夏玲紧紧地捂住胸口。她其实是在抓着胸口。她想让胸口里的东西泄露出来,但总是泄露不出来。于是她想着将那些东西抓将出来。抓出来抛得远远的,连那寡廉鲜耻的林建阳,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妖精顾琼一起抛远,然后喂狗喂狼、喂猪都行。林建阳那个王八蛋一定很得意了吧!顾琼那个自以为很有魅力,很有手段的小骚货会在偷着乐吧!他们一定又开始干那些龌龊事了吧!
门被夏玲脚一勾,重重地关上。林建阳气得差点跳起来。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门瞪圆了眼睛。顾琼不失时机地打开卧室门,探头窥视了一下门口,确信只剩下林建阳了,就靸鞡着棉拖鞋扑到林建阳身后,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将有一颗斑记的脸就贴上了林建阳的脸。林建阳一转身,就将顾琼抱在了怀里。满脸的怒气也瞬间变成了淫笑:“走了好,”他的嘴触了一下顾琼有斑记的左眼角,“走了我们更自由。永远不回来才好……才不会打扰我们……进行我们未竟的快乐。”顾琼“咯咯”地嬉笑,像一只小母鸡。她两只胳膊伸展开来,好像得意的小鸟,就要展翅飞翔似的。波浪形的头发垂成她波浪型的笑,弯弯曲曲地倾泻。
一只麻雀胆大妄为地跳到夏玲的脚前,目中无人地啄食草丛中似有似无的食物。它很努力。它相信,有付出总会有回报。它比人聪明。不需要教诲就懂得很多。而人总是执迷不悟。麻雀目中无人。夏玲更是目中无雀。麻雀一跳一跳的,接近了夏玲的脚面。它仰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探视,又像是挑衅。其实它是想让夏玲的脚挪一挪。夏玲的脚下一定有美味的食物。夏玲有点不自觉,有点不懂得自知之明。
太阳有点累了,也就不管不顾人间的需要。夏玲痛的有点累了,也就不感觉痛了。
那个装满衣物的帆布包很大,但是并不见得有多沉。夏玲轻易地提起,往后一甩,右手就架在肩头上,大包很听话地躺在她的背上,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柳燮去抢着拿帆布包,没抢过来,像影子一样,跟在夏玲身后默默的向前走。
草地上的麻雀好像是失去了决斗的对象一样,很是没趣的抖落着翅膀飞走了。
柳燮随着夏玲悻悻地走出小区大门。夏玲背着硕大的帆布包,步子迈得飞快,就像要甩掉柳燮似的。柳燮紧追慢赶的跟在后面,好像一个要被人抛弃的小孩,走两步,跑三步,但是总会被夏玲拉下一点距离。陌生人一定会以为一个得罪了老婆的男人在追赶自己即将要离开的媳妇,在追逐自己不愿舍弃的幸福。柳燮很有点纳闷,平时自己的脚上速度不见得那样差,即使是在走惯了山路的御池村人里,他走路的速度也不算太慢。可今天自己就这样总被夏玲甩在后边,就好像田径场上竞速的运动员,自己总是落后者。
大街上人流如织。车子一辆跟着一辆。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流不知道都在急着去哪,个个行色匆匆。夏玲穿梭在人流中,好像一只自由游动的鱼。她的脚步那样轻盈,柳燮感觉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在走梅花桩,左转右拐,游刃有余。柳燮早已气喘吁吁。他一直随着夏玲的脚步走,总是会和迎面而来或者同向而行的路人相撞。他接二连三的对人家说着对不起,时不时地扶一下不停往下滑溜的近视眼镜。
柳燮有点纳闷,那个波浪发的顾琼不是说过有开往医院的公交车吗,夏玲为什么要选择步行呢?她不可能知晓他惧怕坐车,何况有她同行,她应该熟悉这里的一切。
夏玲走得很快,她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异乡来的说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想很快到达医院,去照顾自己如今唯一的亲人,却又怕父亲立马看见自己不快的神情。但是,没用了二十分钟,还是到了医院门口。
夏玲停下脚犹豫了片刻,好像是调整着呼吸。她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一个圈,这才发现后面气喘如牛的柳燮。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夏泽林住在住院部的三楼,那是一间高等病房。进门的左手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最里边临窗是夏伯的病床。病床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床头柜。窗户脚下的床头柜上立着一瓶开得正艳的粉色、红色相拥在一起的康乃馨。另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水果篮,里面盛满了苹果、香蕉等。两男一女的年轻人正坐在病床周围低声说着话。病房里充溢着浓浓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夏伯躺在床上好似正在熟睡。
柳燮跟在已经镇定自若的夏玲身后进了病房。三个年轻人急忙站了起来,参差不齐地轻轻唤了一声“夏老师”。夏玲稍稍扬了一下右手,算是回应了三个年轻人。年轻人发现了跟在身后的柳燮,六只眼睛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了柳燮身上。
“哦,他是我的一个亲戚,乡下来的……夏玲的声音很低,放下了肩上的布包。
三个年轻人对着柳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柳燮走近夏伯的床边。夏伯的脸色苍白,就像周围的环境——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屋顶,苍白的被褥,苍白的床头柜,甚至连空气都是苍白的。
病房里暖气的温度有点高。夏玲脱掉身上的橘黄色棉夹克,解下脖子上紫色的围巾一起挂在电视机旁的衣架上。然后招呼不知是赶路急的还是热得脸庞通红的柳燮也脱掉外衣。
柳燮背着手扯着棉衣袖子的时候,夏伯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面前,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睁大了眼睛,微微抬了一下头,想要坐起来。三个年轻人急忙围了过来,去扶夏伯。柳燮脱了棉衣的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却在慌乱中怎么也扯不下。夏玲走到跟前,一边帮着柳燮拉袖子一边对父亲说:“爸,这就是柳燮。”依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一个枕头的夏伯惨白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他伸出右手,朝向柳燮,想要抓住他似的,嘴里喃喃喊道:“燮儿——”
正在背身挂柳燮棉衣的夏玲听到一声“燮儿”愣了一下,稍稍回了一下头,挂好衣服,走到床边,坐到了床沿上,脸直对着父亲:“爸,他就是柳燮,咋成了‘燮儿’?”夏玲有点不解,怀疑是父亲有点糊涂了。夏伯没有理会夏玲,还是一个劲地盯着柳燮微笑。
柳燮走近床边,微微弯下腰,伸出双手,“夏伯,我是柳燮,”接住夏伯一直伸向自己的手,说:“我来看你了。”夏伯握住柳燮的手,紧紧的,紧紧的不愿松开。夏玲急忙立起身。夏伯拉着柳燮坐在了夏玲的位置。
三个年轻人互换了一下眼色,向夏伯告了别,又和夏玲、柳燮打了声招呼,离开了。
“夏伯,现在感觉咋样?”柳燮和夏伯互对着目光,夏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色。“一接到你的信我就赶来了……我们那交通不太方便,收到信有点晚……柳燮想起了通向御池村那条该死的路,那条让自己迟了几天才收到夏伯信的路,那条夺取了好几条不该夺取的生命的路。那路上没有像夏伯床头的花瓶里一样鲜艳芳香的鲜花,只有大大小小的碎石子,只有深深浅浅的坑洼,只有不常有车通过却犁沟一样的车辙,只有不断的叹息声或者是咒骂声,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惊慌……还有那个让御池村人谈路色变的鹰嘴一样的巨石,还有歪歪斜斜无奈而又凌乱的排列在崖边没有感情、没有喜怒的杂草荆棘。他想起了崖边自生自灭、自枯自荣的野酸枣、马蒺藜,甚至还有诗意的蒲公英,虽然偶尔走到那里的山外人都说很香、很浪漫,但他一直没有闻到过它们的香味,也没有感觉到它们浪漫在哪里。相反,他和御池村人一样讨厌那种所谓的香味,所谓的浪漫。
夏伯始终盯着柳燮,这让柳燮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特别是夏伯始终喊他“燮儿”,他不知是夏伯喜欢自己把自己当儿子看待还是很早以前的一种习惯叫法。而每当夏伯喊自己“燮儿”时,眼里分明透露出一种慈祥的光芒,而且本来好像很虚弱的身体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
窗外逐渐黑了起来,夏玲打开了室内的荧光灯。苍白的一切变得更加惨白。
夏伯的脸色却不再那么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