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正传(三）

三



——小草曾经告诉我，他对家庭有种发自心底地害怕。
我疑惑地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他笑笑说，仅仅是世俗的观念，我已是个怪人，我不想再怪上加怪。那种奇怪的目光我已经受够了，我想平安的过一辈子。
生活哪有这么简单？
——是，生活没那么简单，不过我有个准则，也就是我的底线。我对我老婆说过，我不会和你吵架，希望你也不要和我吵。如果，你感到和我没法过，离婚好了。
小草于是对我讲起了他对于婚姻的看法。
小草对我说，离婚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显著标志。他对离婚从来不反感，但这不是说他不相信有爱情，而且从这爱情中诞生的矢志不渝的伟大婚姻。问题是这样巨大的幸福对芸芸众生来说，成功的几率比中大奖还要渺茫。在婚姻走进死胡同时，为什么不放爱一条生路？离婚不是不光彩的事，相反的而是直面自己不幸地婚姻，这种突破世俗的勇气并不是人人都能具备，也因为如此，在人们的生活中还存在着那么多无法解决的悲剧。
我看的出小草是希望自己的父母离婚的。
到了小草八九岁，他家的主要矛盾就由外部转向了内部，那时候他家周围的亲戚好像对没完没了的争吵厌倦了，纷纷地作鸟兽散，经营自家各自的生活去了。按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好不容易从泥泞的道路上爬出来，庆幸才是。但是不知道小草父母的神经哪里搭错了线，本该享受的幸福却被他们置若罔闻。难道是争吵惯了，以至于不争吵就心里难受得要命？要不该怎么解释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情。
于是，应该是锅碗瓢盆的交响曲的生活被争吵取代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已经不能说明问题，他们时时吵，处处吵，对方的一句话，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成了他们不遗余力批判的对象。被批者岂能善罢甘休，好了，没过几分钟，被批着就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中找到了破绽，于是又以数倍的火力还给对方，在这场无休止的争吵中没有永远的得意者，也没有永远的失意者，只能说是互有胜负，这真可惜了他们的针尖般的观察力和毒蛇般的的口才。
没过多久，吵架已经不能解决他们的纷争，评判孰优孰劣的唯一手段就是看谁的拳头硬。嘴上没过几个回合，拳打脚踢就上演了。在这方面，小草父亲明显的占着优势。因为这，让小草后来很鄙视他的父亲，他甚至想，也许在他们的争吵中，是父亲第一个动手。小草父亲平时说话虽然也能口若悬河，但是关于吵架的专用语却没有小草母亲那么丰富，而且还带着使旁人动恻隐之心的表情，这让一向自尊的小草父亲很是被动，这份被动所郁积的怒火在胸中越烧越旺，终于在一天爆发了。
那天到底为什么争吵，已经没有意义。事情发生在早晨，这是小草记得确切的，而且这天还是个星期天，从睡梦中一睁开眼睛，黎明的曙色就透过窗户映入他的眼帘，使他的心情也难得的染上了彩色。小草兴奋地想，可以不用起床，冒着寒风去学校了，而且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来玩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的嘴里就情不自禁地唱出他从学校学来的歌曲：星期天的早晨多么快活。
越想小草越睡不着，他干脆起来，穿好衣服。推开门一看，天气略有些阴暗，有丝丝的风。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梨树抹着一层淡淡的灰白，这些都没有影响小草此时快乐的心情。他想到田野里看看，不为别的，看看田野里的庄稼就让他分外地愉快，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他每个星期天都是如此，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每次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天，他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和心情回家的。
可是没想到，在他还没有进门的当儿，院子里父母的争吵就将他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小草不想进家门，也不敢进家门，他在门口徘徊着，希望父母的争吵能够赶快结束。从田野里转了一圈，小草的肚子已经有些饿了。和每次一样，小草的愿望总是和事实打了一反，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听那声音，他们双方相距不过几尺了，小草支着耳朵，万分焦虑地心情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多么渴望这时候能有个人把父母劝开，那他就是给他下跪磕头也愿意。
小草渴盼的眼神望着周围，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路上偶尔走过的乡人，也是低着头匆匆而过，也有人稍停了脚步，往院子里窥望，然后又无谓的笑着走了。邻居们也没有一个出来，他们肯定是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管这样的闲事。小草父母的长年累月的争吵，对他们来说也已经习惯了，听见跟没听见一样，丝毫激不起他们发木的神经。
小草想拉个人进去把父母劝开，可是他找谁呀！
小草绝望了。
忽然，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啊——！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攫住小草的心，不容多想，小草就往自家的院子里跑。
眼前的景象叫小草害怕得闭上了眼睛，可怜的母亲被父亲抓着头发，拽来拽去，母亲一个趔趄跪倒在台阶下，痛苦的惨叫，但是这惨叫声中没有一句乞求饶恕的话。小草父亲全身让愤怒燃烧着，连那眼睛都成了血红色，小草平时对父亲就很惧怕，这时候别说他的眼睛，就连这时的情景他看一眼都浑身害怕得打颤。小草父亲抓着小草母亲的头发依然没有放手，也许他在想：我就不信这次制不服你！噼啪的拳头砸在小草母亲的头上身上。小草受不了了，他感觉父亲的拳头不是砸在母亲的身上，而是他的身上。他几步窜过去，就用双手奋力去拉父亲，可是没用，父亲的头脑失去了理智，双手像一把铁钳那样变得疯狂。小草父亲一挥手，就把小草打到了两丈外，小草忘记了疼痛，又跑上去，他用自己的牙齿狠狠地咬着父亲那只抓母亲头发的手，红红的鲜血汩汩留出来了，不知道那是小草的血，还是他父亲的，但是一切都是枉然，父亲依旧抓着母亲那修长的头发。小草父亲此时已经成了疯子，他的胸中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不信制不服你！
小草母亲的惨叫声终于引来周围的邻居，他们纷纷的上前解劝，几个男的不由分说把小草父亲不知推到谁家，一场争吵这才好不容易的平息下来。院子里一片狼藉，有两个板凳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木腿儿和凳面都给摔烂了，惨不忍睹。屋子里的饭桌呆呆的趴在那里，上面摆着馒头和菜，小草却没有心思吃了。
小草坐在门槛上，表情木木的，没有泪水。邻居们都在好言安慰他的母亲，没人能顾上他。没人能猜到小草那翻江倒海般的心情。小草想哭，可是他不知道该哭什么？哭母亲，还是哭自己的命运？他就是哭不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他，堵着他。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当天小草母亲就回了娘家。这下家里安静了，没有争吵，但是每天放学回家，小草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压抑得人全身不自在的氛围。父亲出奇得殷勤，小草和弟弟一回家，他就用油炸馒头来讨好他们，这东西只有到春节时才会炸那么几个，费油的很，也金贵的很。小草和弟弟都爱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草和弟弟一看见有父亲在场，就局促得好像这不是他们的家似的，只有等到父亲有事出门了，他俩才狼吞虎咽的猛吃起来。
小草以为家是为大人们预备的，孩子们只是那里面的点缀。平时他们看起来虽然很惹眼，可是一到关键关键时刻，又有几个人会在意孩子们的想法呢？这时候小草就觉得自己的家是父亲一个人的，而父亲又是那样的让他畏惧。于是他想逃离。
尽管他平时最爱去姥姥家，姥姥在众多的孙子中也最疼他。但是他不想去，母亲在那里是一个原因，小草知道母亲是不会给他宽慰的，唠叨和说他父亲的不是，是母亲所擅长的，这些他都不愿意听。他听够了，听烦了。最重要的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无法面对姥姥。小草想笑，尤其是想面对亲爱的姥姥露出他灿烂的笑容，他希望姥姥能看到他是个快乐的孩子。可是那段时间，小草的心情糟透了，上课总是走神，下课却乏得没精神，看见同学们在操场上奔跑玩耍，小草竟有一种活着真没意思的念头。看到别人，小草总是莫名地低沉和悲哀。这让他到哪里去寻找生活的笑呢？如果这时候去见姥姥，小草只想哭，这样就会惹的姥姥也跟着不停地流泪。这——是小草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在苦闷得实在受不了了，小草就往没人的地方跑。越是荒凉的地方，小草越是觉得安全。他平时的拘谨，忧伤，胆怯在这些很少有人烟的地方稀释了。心绪的平静让小草感到快乐，他脚步像山涧里潺潺的小溪，忽快忽慢。小草的眼睛明亮了，埋藏许久的童真在他的眼神中跳跃，他的嘴里哼着听来的或者自编的歌。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枝杈间飞来飞去，快活的叽喳，仿佛在和他做着迷藏；阳光从湛蓝的天际纵身跃下，落在田野每一寸土地上；粗粗敦敦的柿子树，罗汉般的坐在麦田里，纹丝不动；还有那长长的水渠，一眼望不到头，总是逗引着小草没完没了的走。小草百走不厌。
直走到肚子饿了，小草才会步履蹒跚的往家走。当然他也在估计父亲吃过饭了么？如果没吃或者正在吃，那他会在路上再磨叽半天。回到家里，如果父亲有事不在，小草会长吁一口气，紧绷绷的神经也会稍稍松懈下来。在他狼吞虎咽吃饭时，耳朵却小心地支楞着，听着四周的动静，要是父亲的脚步从外边进来了，他会立即把碗筷放好，生生的咽下那口没嚼烂的馒头，匆匆起身往外走，这样他就会与父亲擦肩而过，而不会被逮个正着。被父亲逮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有什么皮肉之痛，更何况在母亲回了娘家的敏感时期，父亲是不会对他怎样的。但是小草还是害怕，不过这种“害怕”与其是来自他父亲的严厉，还不如说是他父亲的那张嘴。
小草有这方面的经验，好几次他都被父亲逮了个正着，他想溜，已经来不及了，父亲的一声断喝拽住了他的腿，小草想装聋作哑，当没听见，但是他不敢，每次都乖乖地转过身，低着头，听着父亲对他的从头到脚的教诲。
小草刚开始对父亲的教诲还是毕恭毕敬的，时间长了就厌烦得不得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露面了。这种厌烦被小草深深地压在心底，父亲批评他越是凶，他越是沉默，后来干脆连头都不抬了，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个“活死人。”小草不想让父亲看见他的表情，那样说不定他会发疯。父亲脸上的不屑，轻蔑，骄横，傲慢，自私交织的神情在瞬间会把他心底那股厌烦点燃成疯狂的仇恨之火。小草不想那样。
在十三岁时，小草有了一些生活的初步经验，对周围的事物也有了属于他的看法。当然这些看法小草没有吐露过，这时候的他上五年级，他的思想都来自于那小小的课本。小草很迷恋语文课本里的小文章，遇到烦心事了，小草就拿出课本来读，读着读着，心情就舒坦多了。八十年代的小学语文课本，鲜明的主题思想就是：爱。父母之爱，同学之爱，师生之爱，等等。这每种爱都让小草倾慕。小草时常将自己想象成书中的主人公，美美的享受一下，也正因为如此，父母的不幸现状也深深地刺痛他的心。
在一篇课文中，小草读到一个失意的孩子给父母写信，最后小孩得到了他想要的幸福，这个故事一下子触动了小草。他也想给父母写封信，说不定父母从此就会不再吵架，而他也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小草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得彻夜难眠，一会非常亢奋，一会又忧伤得恨不得去死。小草在两难中犹豫着，长了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做决定。他渴望自己写的信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他的生活经验又告诉他，这种好事是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的。小草被自己想象中的未来吓住了。
这件事一直折磨小草到暑假，像小草这种人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但是要他果断地做出决定也不是很容易。从学校回到家的小草不得不更多地面对父母，对于父母的争吵小草只想躲的远远的，当个隐形人。一看父母的情形不对劲，小草就往外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果回到家父母的争吵还没结束，小草会扭头就走，往那无边无垠的广阔田野再走上一遍。要是进了家门没了声息，小草会悄悄的溜进去，到厨房里拿半块馒头就往楼上的那座炮楼跑，那里可是他在家的唯一避难所，没有谁会注意到那里。
那个暑假，小草父母的关系又进入紧张时期。性格刚强的母亲在一次争吵中喝了满满一瓶煤油，进了医院好不容易捡了条命。这件事给小草很大的震动。小草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决定要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告诉父亲。
——亲爱的爸爸，您好。原谅我用笔给您写信，在面对您的时候，我没有勇气说出我的心里话。
爸爸，您知道么？我非常不喜欢咱们这个家，您和妈妈经常吵架，吵得我害怕。您们为什么要吵呢？爸爸，我觉得这是您不对。
信写好后，就是如何让父亲看到这份信了。小草想了五六天，也没想出好的办法。这份信放在小草的内衣口袋里，已经给磨得有些不成样子。小草不想也不敢看自己写的这份信，看一遍他的信心就少一份，好几次险些把这信撕了。
在一个晚上，小草咬着牙小心翼翼的把这份信放在桌子上，这个桌子上有一台电视，小草知道父亲晚上有不看电视睡不着觉的习惯。那父亲在开电视的时候就会发现桌上的这张纸，小草这样想。
剩下的时间，就是小草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奇迹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