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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传说(二十)

作品名称:白狐传说      作者:平凌羽      发布时间:2010-03-31 18:10:31      字数:5221

东方尘的眼神在收缩,混身的肌肉都已绷紧。他看得出,公孙羽刺出的这一剑正是几十年前风临清最为常用的一招起手式——难道风临清已将毕生武功传给了公孙羽?
“这绝不可能!”东方尘是这样认为的。
东方尘认为绝不可能的事当然是有道理的。很多人也都知道,黄山快剑一脉有条永不变更的规矩——单传。一师一徒,一脉单传。这也是黄山快剑虽及负圣名却始终没有在江湖中开门立派的原因,或许当年传下这路剑法的那位高人就是不想让这剑法最终变成了江湖门派争杀的工具才立下这规矩的。
武技的不断高明,所造就的,岂非也正是杀戮的不断残忍?
风临清的师父已经破了规矩,因为他的一生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龙门子,另一个就是风临清。因他二人以龙门子为长,他的师父便在临终时对风临清留下了遗命,让他不可再收传人,以维持师门之规。
风临清怎么可能违背师命?
直到公孙羽这一剑刺到东方尘身前时,人们才发现,风临清并没有违背师命。因为这一剑刺到中途就应该变招的,一剑幻作数剑,每一剑都是实招,一招快过一招,才应得快剑之名。可公孙羽没有变招,虽然这一招是风临清指点过的,但后面的变招他却使不出来。
东方尘将巨弓一扬向他剑上荡去,左掌平平推出,这一掌去势并不快,为的就是要应变他后面可能的变招。可他并没有想到,巨弓只一荡就已荡中了公孙羽的长剑,他甚至能看到公孙羽右手虎口上暴出来的血花,他的左掌也同时击在公孙羽胸前。他这一掌本是虚招,只使了一成力道,公孙羽中掌后整个人却如纸鸢般平平地飞了出去,半空中已吐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连冷秋阳似乎都愣住了。等飞雪教弟子惊呼声中抢过去把公孙羽扶起时,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嘴角也沁着鲜血,可他手中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把剑,虎口流出来的血正延着剑刃滴落到地上。
东方尘明白了,在他那一掌击中时,他就已发现公孙羽的体内已根本没有一丝内力——他的武功早已被废了!
——谁能相信这个曾经在玄刀门近万弟子中杀得几进几出的飞雪教教主竟然已把武功废掉了?就连冷秋阳也不能相信。
公孙羽喘息了很久才勉强可以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却又变得很平静:“东方尘,像你这种人就算我杀不了你,总也有人能杀你的,莫要忘了,你就算有通天本事,也改变不了你是条走狗的事实!”
他的话刚刚说完,坐在一边的叶老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一挥手,身后的弟子就已走到了飞雪教一边。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挣扎,风临清那一剑让他第一次感到了那种无坚不催的浩然正气,也正是那一剑让他清醒了很多,此时此刻,他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谁都可以看得出飞雪教此时并不占丝毫优势,在这个时候投靠飞雪教,恐怕连能不能活着走下这东石山都难说得很,可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他其至在感激风临清为他断去的一臂——一臂之痛终能悬崖勒马,留住这一世之清名,何所不堪?
那边的胡胖子还在犹豫,却又有几家门主见叶老头都过去了,也跟了过去。胡胖子一跺脚,朝冷秋阳高声道:“冷贤弟,不是胖子不识时务,胖子打从背叛白羽楼那天起就知道识时务!可胖子活了几十年,这‘走狗’两个字着实不愿再去背了,贤弟若要责难,就请随时来取我这条性命罢!”说完,也带着众手下走到了飞雪教一边。
冷秋阳一直听他说完,甚至最后还微微点了点头。这一切他似乎都已经想到了:从他与公孙羽对酌一叙后他就已想到了——“别人对你是否绝对忠诚,那还要看你对别人是否也绝对忠诚!”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
公孙羽也笑了,冷笑。
他狠狠地瞪视着东方尘,切齿道:“东方尘,其实你早就败了,从你甘做走狗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败了!”谁都不肯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公孙羽口中说出来的,多少年来,他几乎从不曾用过这种刻毒的话语去痛斥别人。人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明知自己绝不会是东方尘的对手却还是要出那一剑——那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是个男人,而他深爱的女人正是死在了东方尘的箭下!
这时,一个冷淡却好似还带着点少年稚气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传了进来:“你就是东方尘?”
这本应该是个很滑稽的问题,在这会云峰上的人谁还不知道他是东方尘?可听到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人们一点都不感到滑稽。因为叶老头身边的那个韩少青已失声喊了出来:“是他,那天在地室里的人就是他!”
人群很快向两边让开,众人就看到了宫成飞。
宫成飞紧紧地咬着牙,看上去他对东方尘的恨意竟不在公孙羽之下,他又问了一遍:“你就是东方尘?”
东方尘微微地冷笑。
适才公孙羽说的那些话都没能让他变一变颜色,因为对他而言那些只不过都是废话,至于十七门的人是站在哪一边的,正如公孙羽自己所说的,江湖人的事自然有江湖人解决的方法,他也没放在心上。此时他却在冷笑,冷笑有时也是一种掩饰。像他这样在刀光剑影中走过了一生的人,对于危险从来都是有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感知力的。而面前的宫成飞就让他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也是他从未有过的,所以他感到了一丝惶惧,他必须用冷笑来掩饰这种惶惧。
他冷笑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宫成飞没有跟他罗嗦,又问道:“白清清是你杀的?”
东方尘还是在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宫成飞的眼里已放出光芒,他脸上的痛苦之色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安逸,他的人似也在慢慢变得松驰,衣袂已随风起舞,他瘦小的身子看上去几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良久,他又问了一句话:“你是用‘七连诛’箭阵杀了她?”
东方尘不笑了,因为他已看得出这少年的武功绝非等闲之属,更看出此时此刻他的人已进入到一种极静极轻的境界。这种境界他平生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能够见到,这个人就是风临清!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铁胎巨弓,一字字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宫成飞突然厉声喝道:“出你的‘七连诛’!”
东方尘的声音随着他的巨弓一齐扬起:“你还不配!”声未落,巨大的铁胎弓臂已掀起一阵飓风砸向宫成飞!
只这一击就足以让所有人骇然变色——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击的力量,也没有人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一击!
宫成飞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却早已远远地避了开去。眼见得东方尘这一击若是砸得实了,只怕他整个人就要粉身碎骨。有人已失声惊呼,在很多人眼里,这个宫成飞只不过是个狂妄的少年,像他这样的狂妄少年在江湖中并不少见,几乎没有人认为宫成飞可以避得开这一击。事实上宫成飞也的确没有避开——本来背在他背上的一个长条包袱这时已被他拿在手里,他就借那包袱里的物事向那开山碎石般的一击迎去!
巨声轰鸣!
铁弓落处火星飞溅,整个会云峰都被震得颤动起来,四下里已有被震碎的岩石从高处滚落。所有的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公孙羽也被惊得呆了。却见宫成飞还是牢牢地站在那里,脚下像是生了根,除了去接住巨弓那一击的右臂,他的整个人都一动未动。
东方尘只觉得这一击竟仿佛是砸在了一块顽铁之上,非但丝毫不能伤敌,反而被自己的内力震得整条手臂都已酸麻,内息顿时翻涌不止。他知道今日已遇到了有生以来最为可怕的劲敌,这个人只怕要比风临清和白清清都难以对付——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年纪轻轻如何竟有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他手中的巨弓已接连不断地砸向宫成飞。
宫成飞似是铁了心要逼他出那七连诛箭阵,无论东方尘怎样猛砸,他只是用手中的包袱去格挡。每一记巨弓砸中,整个山峰就是一阵颤动。冷秋阳不知何时又已背过身去看那醉心湖的风景,此时他没有喝酒,花生米在碟子里被震得上下跳动,酒杯也放不稳了。他偶尔回过头去看看宫成飞,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就像是在他第一次见到风临清出手时的神色,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悲悯之色——没有人可以知道这个几乎是充满了传奇之色的人物,在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所想的究竟是什么!
公孙羽被身侧的弟子扶持着勉强还能站稳,临清剑已回鞘。他虽然败了,但他毕竟没有辜负了手中的剑,也没有辜负了那位已逝的前辈。他的脸色却是痛苦的,没有人能够了解他对白清清的爱有多深,然而他却不能亲手为她报仇,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他曾和上官迟一样痛恨人世间的杀戮,十年前西冥山下那一战,他本为求死,却不想反而杀戮了更多的人。那时他就已万念俱灰,大战结束后,他暗中散掉了一身内力,立誓不再习武。无论在哪门哪派,被封为大弟子就像是在皇室之中被封为了太子一般,最后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执掌门户的,当然这也就无异于成了众矢之的。公孙羽在做大弟子的八年里,有过多少次九死一生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也因此看透了这场丑恶的争斗,别人越是想让他死他却越发不想死了。在石秋等一干第二代弟子的帮助下,他将一个个连他的师父都不得不理让三分的开山元老们从那高高不可一世的台位上拉下来,扳倒,又压服了一个个年少狂妄的同辈弟子,那场争斗几乎已将他的心力耗尽,此时的他只感到一种再也无法甩脱的疲倦。
东方尘已攻出了百余招,宫成飞也同样接下了百余招。他的每一招都是全力而发,百余招下来他已感到内力耗损极重,若再砸下去怕是就已无力施放七连诛箭阵了。
众人却都在担心这会云峰是不是足够结实:只被东方尘这一阵猛砸,有好几处巨大的石壁已禁不住震动塌裂开来。宫成飞的两脚也陷入地上坚硬的青石里,地面上裂开了一道道缝隙。突听得东方尘一声爆喝,巨弓向身前打横,人也倒退了开去。他退出去有十几丈距离,远远地站定了,才又开口道:“阁下武艺惊人,恕老夫目不识泰,既要考教老夫的看家本事,至少也该留下个名号吧?”
宫成飞把脚从碎石里提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弯下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不由又是一惊,眼见他接了东方尘那一百余记猛击都面不改色,早已将他看作了不世之奇人,难道他竟是在苦苦地支撑着?以他的武功若要反击总也能与东方尘拼一拼,为何定要用这种法子逼他出那七连诛箭阵呢?
其实,从宫成飞把白清清的尸体送到四海山庄时,公孙羽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少年人的情怀。他也看得出,宫成飞是个痴情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痴情的人。
红尘中的痴情者又何止他们两个?又有几个痴情的人能够得到他们所痴望的那份感情呢?
宫成飞当然要为白清清报仇,他迟迟不肯出手,只是想看看公孙羽是不是真的值得白清清对他那样地付出。现在,公孙羽已给了他最好的回答。白清清是死在七连诛箭下的,他一定要让东方尘出箭,他也更想看看这号称天下无人可破的箭阵究竟有什么样的神奇之处。
他拭去嘴角上的血迹,仍旧用那冷淡的声音道:“我姓宫,叫宫成飞。现在我是不是已配得上让你出箭!”
东方尘心下已在懊悔,宫成飞吐血显是已受了内伤,适才若再多攻几招说不定就可以将他毙在弓下,眼下说不得,只得出箭阵了!他的人只一个旋身,箭已不在背上——七支钢箭已在弦!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他引弓,不由都好奇地看过去,到底要看看他是怎生一弦发七箭的。东方尘的手很大,右手食中两指极长,他就是用食中两指将那七支钢箭并排夹在弓弦上的。他看着宫成飞,冷冷道:“你也该亮出你的兵刃了吧?”适才那一阵交手他已察觉到宫成飞手中那包袱里定然是件不寻常的兵刃,否则就凭他那一阵巨弓全力地猛砸,就算是顽铁也要砸得弯折了。他要宫成飞亮出兵刃倒不是礼让,只是想在出箭前看到他的那件兵刃,以更能便于他估测出箭的方位与力道,及至出箭后所应对的箭势变化。
宫成飞慢慢地解开了包袱,包袱虽已被砸得破烂,里面的剑却还是精莹剔透的,就像是一块冰。没有人不识得这把剑,就算是没有亲眼见过的,至少也都听人传说过多少遍了。但很多人还是难以置信,看这剑就如同冰玉所雕,似乎落地即碎,怎么可能会坚如金石呢?但他们却不得不信,因为适才宫成飞用它抵挡东方尘的巨弓猛砸他们都是亲眼看到了的。
东方尘冷笑道:“想不到那小丫头把白狐剑交给了你。老夫一生虽杀人无算,却也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死人的东西不取,女人的东西也不取!嘿嘿……是以那天我虽杀了她,却不曾取走她的剑。既然今日剑已在你手,我便取之无妨了!哈哈……”
弓已满。
巨大的铁胎弓被拉满时发出一阵阵另人心悸的嗡鸣声。电光石火间——箭离弦,弦在颤动!每一箭的方位,去势,甚至呼啸声都在不停地变换,就连叶老头那样的高手都无法分辨出到底哪支箭是在前,哪支箭是在后。七支箭在阳光下散发出万点光芒,整个天地间似乎都是箭影。尽管众人都已退开很远,甚至有人已退到了山道上,可所有人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如针芒加身的刺痛,仿佛那无数道箭影正是朝着自己的心口上射来的!
无数点银亮的光华带出无数条闪动着的银光毒蛇般向宫成飞激射而来。宫成飞那瘦小的身影在这一刹那间竟显得是那么孤独,那么渺小。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箭之威,只有冷秋阳还在观赏着醉心湖的美景。现在地面总算平静了,他又倒满了一杯酒饮下去。花生也还是香甜的,他在吃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东方尘说到那句“既然今日剑已在你手,我便取之无妨了”时,他转头看了一眼,那种神色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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