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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丫(六十一)

作品名称:九丫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4-02 10:56:57      字数:9735

第九节
——学生们把贺卡送给我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时,那一声声“老师,再见”,让我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踏着清晨的秋露,我走进沙塘村。
望着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村民们断定,那里面装的是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还有那令人朝思暮盼的狗日钞票。
村民们以为我衣锦还乡。虽然我才离开两月不到。所以,迎我面时都是笑津津的脸,当然,那笑脸有假有真。待我走过,背后便会有人窃窃私语,说我在外挣的肯定是脏钱,——这是眼红者。羡慕的,则围前拥后,托我在外地给他们寻份挣钱的事。
看到村姐乡妹那种向往外面世界的神情时,我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她们哪知道,外面并不是阿里巴巴的宝库,而是险峰、暗礁、狼窟、陷阱。不吃苦,爬不到山巅;不识水,会触礁搁浅;不小心,会落入陷阱,不注意就会误入狼窟。
尽管如此,我无法一口回绝,只是含胡地说:“外面也不易,说实话,到了外面才知道家乡亲。我真想能在近处找一份工作,有二百块钱的月薪就知足了。”
我的虚荣心不允许我以实相告,包括我的母亲。
久违的家门紧闭着,弟弟家拴在门口的狼狗,向我狂吠。我吆喝了两声,狼狗停止了叫声,并朝我摇头摆尾,鼻子亲热地哼着,它认出我了。我上前摸了摸狗头,狗头摇了两下,竟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拍了拍它的头,让它趴下。它很顺从地趴在地上,支撑着前腿,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放下旅行包,向邻家询问母亲的去处。邻家的姨奶告诉我,母亲下湖去了,是帮弟弟掰玉米棒的。现在正值秋忙,是收获玉米、花生、黄豆、山芋的季节。
弟家的责任田离家不远,我赶到地头时,小侄女正坐在田埂上歪头看小人书,嘴里还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大概是小人书上的事吧。她两根羊角辫用红头绳扎得朝天撅,胖乎乎的圆脸被太阳照得一片粉红。翠底红点的短褂长裤上,有两只大蝴蝶在飞,那是弟媳找人画好图形后自己绣的。凉鞋一只穿在脚上,另一只则歪躺在远处的草地里。
我悄悄地走过去,想用手轻轻地蒙上她的双眼,可是小家伙机灵得很,待我刚伸出手还没捞到捂时,她竟一下子回过头来,发现我后惊喜地大叫着:“姑姑来家喽,奶奶,姑姑来家喽!”她边喊边扔下书本,一只脚穿鞋,一只光脚丫,沿着田埂往地里跑,她是去喊她奶奶的。我怕她扎脚,喊她回来,却喊不住。
正在地里掰玉米的母亲和弟媳妇、弟弟,听到侄女喊声都转回头来张望,看到我后,弟弟夫妻俩老远就说:“俺姐回来啦。”我答应了一声,母亲愈加佝偻着背,朝我走来。我亲亲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假意吆喝:“谁叫你来家的,胖丫,撵你姑滚回去!”胖丫噘着嘴说:“我不撵!”
母亲知道我刚到,便说:“回家吧,快到中午了,回家做饭。”我想帮着干一会,母亲不同意,我只得领着小胖丫跟母亲返回。母亲边走边说:“你刚走那几天,我连觉都睡不着,不知你在外怎样,每晚看你照片淌一会眼泪,你姥娘拄着拐杖,来问好几次了,她说你走这么多天,怎么也不打电话来,还说什么,听人说外面太乱,万一上坏人当被人拐卖了怎么得了。一个人出外,还不跟小蚂蚁一样,到时被人卖了找都找不到。”母亲说着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我忙安慰说:“怎么可能呢,我这么大一个人,什么不懂?好人坏人还是能分出来的。我是人介绍出去打工挣钱的,又不是出去乱闯的。要是没把握,牛老师也不会叫我去。我在菱湖时,《马陵日报》的一位副总编还去看过我,这次就是和他一起回来的。”
“噢。”母亲听后,心安了不少,“你什么时候再走?”
“过半个月就走。”我对母亲说。
“就放半个月假?”母亲问。
“是的。”我答道。我心里说,哪有什么假可放,又不是正式单位。我为了让母亲放心,就跟她说,“这次在外,我认识了好多人,他们都是好人,有他们帮助,我会过得很好的。”?
母亲说:“你刚走,我就去给你算命,说你命中有贵人扶持,叫我放心。那老瞎子算命还真怪准呢。”
母亲见家门口大一包小一包的放些东西,就怪我说:“你怎么又花钱?来家就来是了,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那么大年纪,什么东西没吃过,瞎花钱!”
我说:“就是一点月饼,别的没买什么。这几盒方便面,原打算在车上吃的,结果没吃就带回来了。”
我拿了一盒给胖丫,让她泡着吃,她竟干啃起来。我又拿了几包月饼送给姥娘。我没到几个哥家去,他们也不想见我。他们想我和雷文国重归于好,我却逆天行事,远走他乡,他们怎能不气?大哥在我走时曾尖刻地指责我,说我是想浪漫。想浪漫就浪漫吧,只要我问心无愧,随他怎么说。
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学校。
一迈进学校大门,我特别激动,就像离家多日的孩子,突然扑进母亲的怀抱。
学生们正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路旁修剪齐整的冬青树,在深秋的风里,仍展示着一片墨绿。院墙边的几棵杨树,让秋风吹下片片落叶,那落叶轻轻地、悄悄地,没有声息,多像翩翩的蝴蝶在寻找美的梦,美的安慰,美的归宿。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亲切。
我仍像过去一样,把自行车习惯性地放在车棚的一头,抬腿就朝办公室走去。那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使脸上布满了笑容。我先路过校长办公室,真巧,范校长没课,正坐在那儿批改作业。我轻轻地咳嗽一声,校长抬头一看是我站在门口,既惊讶又惊喜,连忙站起来:“天芳,你走时怎么招呼也不打,可苦了我啦,进来,快进来。”
在校长的热情招呼中,我走进校长室,坐在校长对面的沙发上。校长急切地问我:“说说,在外怎么样?”
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虽然我不会骗人,不会说谎话,但此刻,为了面子,只能说假话:“在那边很好,工作也轻松,主要是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反正,比在学校教书强。”?校长不无感慨地说:“你这回行了,像我这样人,只能当一辈子孩子王。天芳,在外要好好干,要珍惜自己的工作,你在学校不错,我相信在外面也会干得很好的。”
“谢谢校长,说实话,外面虽然不错,但我还是想当名教师,干十几年教师,现在突然改行,一切都不适应。不错,教师很苦,但苦得很幸福。”
范校长点了点头。他知道,我是热爱教书这个行业的。
范校长说:“天芳,自从你走后,你班的学生可想你了。有好多学生来问我:校长,李老师怎么不教我们了,她上哪去了?为什么要走?面对孩子的这些问话,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们对你是有感情的,你从三年级就开始教他们的吧?”?
“是的,从他们一升三年级我就教的,整整三年了。”
“学生已经习惯了你的教学方法,乍换老师,他们明显不适应。毕竟你教了他们三年,他们对你的深厚感情,是其他教师不能替代的。从他们的表现看,他们对你的情感,超过了对他们自己的父母。”范校长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接着说,“你走也是对的,今年人员大调整,学校里只留公办教师,民办教师该转的转了,临代教师都辞退了,像田佳萍她们,今年一个未聘。”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解地问:“为什么未聘,她们虽然不是公办老师,但她们的教学水平在中心学校里都是赫赫有名的呀?学校是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编’?”
“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不过执行罢了。”
“看来,幸亏我走了,不然,也会给一刀裁掉了。”?
“总的来说,你走这一步还是对的。教育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正有本事的,他们不留,也留不住。”范校长看来对裁代课老师还是有看法的,“瞧我光顾说话,忘了倒水给你喝了。”说着便起身要去倒茶。
我连忙拦住说:“不渴不渴,我坐一会,看看同事们就走。另外,我还想找会计把班级账算一下,看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校长说:“前几天田佳萍、杨柳等人都来算过了,你要是提前几天来,就能看到她们。”
我正在校长室讲话,在办公室里没上课的老师,不知怎么听说我来了,便一起涌了过来。女同志高兴得跟我拥抱,男同志则站在一边看着我嘻嘻地傻笑。大家在一起多年,加上我又不是那种奸佞小人,所以,无论男女还是老少,对我都不错。
陆叶彬是从课堂里跑出来的。他的教室门正对着学校大门,我一进学校,他就看见了。这家伙还像过去那样幽默、好抬杠,见到我后,说:“李老师,你怎么不吱声不吱气就走了,你走了,咱们打牌三缺一,抬杠就少一头了。”
校长室里拥得满满人。他们平时很少到校长室来,除非有事请假,即便是那样,也只是站在门口跟校长说一声就走。因为我的存在,他们竟没了跟校长之间的那道鸿沟。范校长乐嗬嗬地让大家坐,就那几个椅子怎够坐的,不知哪个女老师说了一声:“走,李老师,到大办公室拉呱。”也没等我回答,大家就把我往大办公室里拥。
我刚出校长门,下课铃响了。我的那些可爱的学生们,发现我后,马上像潮水一样涌出教室,一下扑到了我的跟前。我被学生们紧紧围着,几个和我一起走的老师,被挤得七零八落。
这时,人丛中突然有哭声,我以为是谁的脚被踩痛了,便想巡视。不看则罢,一看,我的眼里顿时噙满了眼泪。因为,我周围那一张张花朵般充满稚气的小脸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我强忍着满眼的泪水,笑着摸摸这个头,拍拍那个肩,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那份情感。人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这里有我教过的学生,也有没教过的。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女生说:“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啦?”我定睛望去,原来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王红。随着王红的这一声提问,孩子们顿时沸腾起来:“老师,是不是我们调皮,你讨厌我们才不教的?”“老师,你现在还在教书吗?你在哪儿教书?”“老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孩子们童稚清脆的声音,不断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撞击着我的心灵。更有那哭声,尤其是女孩,她们那悲悲切切,一抽一泣的样子,让我心愧。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他们的眼里,我仍然是老师,他们无限崇敬的老师,我要把教师的形象定格在他们的记忆里。同样,我也要把他们的可爱、单纯的模样,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曾有过一位心爱的老师,我也曾拥有过一群可亲可爱的学生。我朝着四周黑压压的人头说:“同学们,不是我想离开你们,也不是我不愿教你们,有种种原因,我不得不离开你们,这些原因你们现在还不懂。同学们,如果以后有机会,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仍愿当你们的老师。不管走到哪里,我会因为曾当过你们的老师而幸福,也会为拥有过你们这些好学生而自豪!”
“啪啪啪……”不知哪个调皮蛋率先鼓起了掌,接着掌声如雷。掌声停后,一个挂着泪花的学生说:“老师,你给我们上最后一节课行吗?”“老师,就给我们上一节课吧,求你啦!”“就上一节!”……
他们的要求并不过份,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一节课是万万不能上的。因为我去上这一节课别的老师会怎么想,尤其是接我这个班的老师会有什么看法?即便他们没意见,我上了这节,下节呢?我劝同学们说:“大家都去上课吧,有机会我会来给你们上课的,因为老师还有好多事要做。”
几个平时不守纪律的学生,还有因作业写得不工整而被我三番五次撕掉让其重写的,这时也都围在我的身边,他们并没因为我的批评,甚至是专横而讨厌我,仇恨我。这时,我的确感到自己的“小”来,他们虽然是孩子,但肚量比我大,他们虽然是学生,但素质比我还高。赵大宝,这个时常被我点名批评的调皮蛋,此刻却拉着我的衣角,无论怎样批评都没曾流过眼泪的他,此刻也热泪滚滚,他恳求说:“老师,你到我们班里坐坐吧,班里还有几个同学哭着想你呢。老师,你现在在哪儿,告诉我,我们好写信给你。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
“嘟嘟……”上课的哨子突然吹响了,有的学生慌忙往教室里跑,有的还围着我不走。赵大宝说:“这节是美术课,我们请美术老师不要去,老师,你去给我们上一节课吧,随便上什么都行,你实在不愿意的话,就去坐一坐。”
“赵大宝,同学们,如果今天还把我当成是你们的老师,你们就要听话,去上课。”我看孩子们还站着不动,假装生气说。
他们以为我真的动了气,才低着头,嘟着嘴,极不情愿地慢慢地转身离去。赵大宝还在那儿站着没动,他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又看看教室,最后,人都走完了,他才说:“老师,你不要走,等我们下课了,再跟你说话好吗?老师,求求你,不要走,一定等我们,我们班的同学都商量好了,中午请您吃饭。”也不问我答应不答应,他说完拔腿就跑回了教室。
我为他们的真情所感动,也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惭愧。学生们走后,我的同事们羡慕地说:“李老师,你可真够幸福的,我要是能像你把学生教得这样好,那多好!唉,你是怎么教的?”我笑笑,开玩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纪桂珍恰巧没课,还有其他几个同事,都热情地和我攀谈。我进办公室后,仍习惯地坐在我原先坐过的办公桌前,但内心的感受却已非昨日。她们问我在外情况,我仍是像灶老爷上天那样,净拣好的说。不尽人意的,受人侮辱的,曲曲折折的,我都不能说,一丝也不能露。在她们的眼里,我一定要保持一个好的形象,最起码不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不想让她们在谈起我的时候,夹杂着一点叹息和同情。
当然,我也不胡吹。胡吹,只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非常遗憾地是,我在学校里没能看到田佳萍他们。听纪桂珍说,开学的第一天,钱玲、田佳萍他们还都到学校给学生报名入册,并带领学生大扫除,校园内、教室里,都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中午忙到一两点才回家吃饭。因为第一天学生报名,第二天就得正式上课,所以,他们还得备一节课才能走。可是,到了下午,校长让郑君子去几个代课教师家通知,让他们第二天不要到学校来了,因为今年新生报名人数少,只能勉强开一个班,不像过去,一年级都开三四个班。班级一少,老师明显超编,超编就得减员。减谁?当然是代课教师。然而,代课教师占全校教师总数二分之一,全辞掉,教师又不够。于是,就想留下老代课教师,辞掉新的。可是,新代课的又都是校长的亲戚或有关系的,校长犯了难,最后只好跟他小孩姨商议。他小孩姨意见全辞掉,另外再调一两个正式的就行了。校长认为很好,就执行了。
田佳萍、钱玲、孔方圆等老师,少说代课也有十五六年了,从花季少女、少男,到中年老妇、壮汉,几乎是人生最美好的光阴都给了教育事业,到头来得到什么呢?还不是上头嘴一噘,你就得卷起被包滚蛋。实际上,你当初就不该代课,如果学点别的手艺,或做做生意,这么多年,也该发财了。现在可好,什么也没有,书不能教,生意不能做,农活还不行,还落个一身的又臭又酸的儒生气,让人看不惯,自己也不习惯别人,这能怨谁?要怪只能怪自己赶不上好机遇。那么多人考上了学校,你为什么不上学不去考试?有些人教书没本事,但是有钱,两万块钱一掏,发个小本本给他,从此后他就是正式的了。谁说了算,归根结蒂还是钱老爷当家。有钱你就能上学,你就能转正,没钱,你再有本领,也只能望人眼红。
据说,田佳萍一接到学校通知就哭了。几个代课老师当中,她代课时间算是最长的,可惜,每次转正机会她都错过了,因为手里无钱。这次又通知她下岗。她上午还兴致勃勃带孩子打扫卫生,转眼就叫不去了。她哭的不是代课教师那职业,不就是百把二百块钱吗,到哪里一月也能挣到。她哭的是“丢人”。她那争强好胜的自尊被无情地现实挫伤了。周围的人看她在家,好奇地问她:“怎么没去学校?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等等,她听后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下岗后,她有好长时间没出门。她不敢出门,她怕外面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她。她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突然变化。那么多年苦心耕耘,熬走了青春,熬干了心血,到最后让别人两片薄嘴唇吐出几个字:“从今天起,你不要来上课了。”一下子就扼杀了她的能力,她的事业心,能不伤心落泪吗?更可恶的是她那个后结婚的丈夫,趁机还嘲讽她,她能不哭吗?
钱玲运气好一点,因为她本家亲戚是镇中心学校一把手,这边下岗,那边上岗,并且从乡下一下子跑到了镇上,其他人可没这个好条件。
我暗自庆幸预先离开了学校,不然,我这个一贯好强的人,面子更不好瞧。可是,纪桂珍说:“是你连累了他们。”我大惑不解,问她:“此话怎讲?”她说:“你今年不走,他们几个肯定不会辞掉。因为你是教学能手,专搞教研工作。我听校长说过,你一走,干脆一个不留。”
原来还有这等事。这使我想起以前校长说过的一句话:“天芳,别的我不能帮你,可是学校里有一个代课教师,那就是你!”多么感人的表白,可惜,我没有领他这份情。?原准备到学校看看,跟会计算完账后就走的。可惜,这下走不脱了。因为算过账后,快到中午,几分钟就下课放学,几个老师竟瞒着我在饭店里订了一桌,说是为我接风。没法,我只能服从,盛情难却嘛。中午,连校长都参加了。当我坐在饭店的酒桌跟前时,陆叶彬从外面进来告诉我:“李老师,你班学生在饭店站了一门口,你出去看看。”
我一听这话,赶忙走出。只见外面的学生“忽啦”一下围了上来:“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吃饭,我们说好请你的。”我激动地说:“不必了,同学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还是孩子,等将来考上大学,工作了,再请我也不迟啊!你们都回家吃饭吧,下午还要上课呢。”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们。
赵大宝是班里推出来的代表,他说:“老师,刘娇家开饭店,俺班的同学一人拿一块钱,说好请你的,谁知你给老师请去了。老师,你看,他们都来了。”
顺大宝的手指方向,我一看,可不是嘛,班里的同学都来了,排成了长长的一个队。我十分为难,有心请他们吃饭吧,他们几十个,小小饭店怎能容下。我正考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那长长一队的学生便来到我面前:“老师,给你留个纪念。”待我看时,发现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彩色的贺卡。我激动得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伸出双手,接下了他们的精美贺卡。厚厚的一沓贺卡,是纸片吗?不,它象征着学生们幼小纯美的心灵。学生们把贺卡送给我后,都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临走时,那一声声的“老师,再见”,让我热泪盈眼眶。赵大宝等几个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老师,你走以后,得给我们写信,我们也写信给你,老师,祝你发财。”
当我捧着尺把高的一摞贺卡走进饭店时,有的同事们说:“天芳,你可发财了,这么多学生给你送卡片。唉,我们一年教到头,才收到几张卡片。”有的说:“学生就喜欢她没辙,你眼红也红不去。”
那天中午,我和同事们愉快地共进午餐。校长在我们左劝右敬中,贪饮了几杯。孙雷话特多,大概因为我曾当过他的指导老师。他说:“李老师,你是学生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虽然雷文国曾污陷过我,我并不在乎,相反感到骄傲。去年一年,光听你的指导课就有二十多次,受益非浅。我早就想表达心情,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年一开学,你班学生到校后,第一句话就是:看到我们班老师了吗?我开始不知道你走了,后来才听说你改行了,在外地工作千把块钱一月,我非常高兴,同时也为自己遗憾,因为,我没有为我的指导老师亲自送行。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没跟我们说,今天,借此机会,我敬你一杯,算是表达我一年来你对我指导的感激。”说完,一饮而尽。我头脑虽有些发晕,但仍很兴奋。我端起酒杯打算喝下去,孙老师却说:“李老师,你沾一下子嘴就行,我一定喝下去!”
“哪能,我今天醉死也得喝。”我说。好在杯子不大,况且又是啤酒,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以后的敬酒,我就招架不住了。同事们对我如此好,人虽走了,茶并没凉,怎能不叫我高兴。
那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才散。为了不打扰他们下午上课,我就在饭店门口和他们一一道别。这时,赶巧碰到一位学生家长,他见到我后忙说:“你不是李老师吗?你怎不教书了?”我说:“改行了。”“唉,你改行可苦了孩子,俺家闺女天天回家念叨,说李老师不教我们。唉,老师要好啊,家长也舍不得给走呀。”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无可奈何地笑笑。
因为酒喝得多了点,回到家就躺倒了。母亲怪我说,不会喝酒还逞什么能。她哪里知道,我是因为高兴而贪杯,因为失落而喝醉,因为心情矛盾而躺下。我人睡,心没睡,眼睛闭着,心里却想着适才的一幕一幕,那一张张花朵般挂着晶莹泪花的小脸,那一声声“老师”的呼唤,让我的心无法平静。
还有田佳萍他们,如今会是什么样处境。
我又爬起来,将书包里的卡片全部倒出,花花绿绿一大堆,贺卡上有人物,有风景,有格言,有警语,我一张张地欣赏着。孩子们在卡片上都留下了美好的祝福。
望着这堆卡片,读着他们的留言,我激动得要发狂。就连一字不识的母亲,看到这么多卡片都“唏嘘”赞叹不止,口中连说:“唉,这些孩子啊……”
我突然想起闻唯真老师的话,一次别人问他:“闻老师,你教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底得到了什么?”闻老师说:“我得到什么呢?告诉你吧,比如我上街赶集,从街北转到街南,那些卖东西的,买东西的,闲逛的,有的是我学生,有的是我学生家长,他们看到我,老远就打招呼:闻老师,这西瓜给你抱家去吃吧。……他们一起招呼,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些人,有的我还能记住,有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如此尊重我,关心我,那时,我就感到非常非常幸福,我毕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啊,就是镇长、市长走到街上,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跟他亲热地打招呼。你不是问我得到了什么吗?我得到了是无论多少金钱也难买到的尊重。”
我也和闻老师一样,是富有的,我并不贫穷。因为有那么多学生如此爱戴我、尊重我、想念我。我将带着这宝贵的财富,去闯荡社会,去超越自我。
回家第三天便是中秋节。我和母亲准备自己过,谁家也下去。什么节不节的,无非是吃点好菜喝点酒罢了,我已经没了小时候那种对节日的喜欢和向往。
可是,下午母亲还是去了三哥家,三哥一定要母亲去他家过节,——当然没请我。母亲不想去,但拗不过三哥家几个孩子一次次喊。我怕三嫂生气,也劝母亲去。我说:“妈,快去吧,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母亲想想也是,便去了三哥家。?母亲一走,弟弟、弟媳说什么也不让我单独做饭吃。他们说:“姐,你一个人能吃多少,跟我们一块过节算了。”
看他们那么热情,我再坚持不去,就有点见外了,便在弟弟家吃了晚饭。说是吃顿饭,实际上,我只喝了几口啤酒,夹了几筷子菜,就吃不下去了。看到弟弟一家热热闹闹,两个孩子嘻嘻哈哈,我便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娇儿,想起过去我们一家人也曾这样欢欢喜喜过节,心里陡然酸楚起来,泪水禁不住汨汨而下。我旋即放下筷子,招呼也不打,撤身回到了母亲屋里。弟弟、弟媳见状,没敢说什么,他们生怕一言不慎,惹我悲伤更大。
母亲很早就从三哥家回来了,因为星期五是耶稣教聚会的日子,所以,天刚黑拿件衣服就走了。弟弟一家饭后便出外赏月串门。
我一个人躲在屋里,灯也没开,只静静地坐着。皎洁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直泻到屋子中央,悬挂在墙上的老父亲遗像清晰可见。父亲那慈祥的目光,正望着我,微微欲张的嘴,像是劝慰我说:孩子,中秋月夜,外面的景色太迷人了,你不出去赏月,呆在屋里干什么呀,人死不能复生,老是思念死去的人,死去人的在九泉之下得知你这样也不能安心呀。
望着父亲的遗像,泪水默默而下:父亲啊,你可知道女儿此时的心,是多么多么地痛。人家过节欢天喜地,团团圆圆,你的女儿呢,家破、儿亡、骨肉分离,我能不伤心吗?我又怎能去欣赏那户外的明月呢。
我忘不了娇儿。他临死前那直直的眼睛,看着我,却又认不出我。看他痛苦的样子,很内疚,我欠他的太多了。死前半个月,我没见儿子一面,见到儿子时,他已身赴黄泉。儿子啊,你能原谅妈妈吗?你是个超生的孩子,是个黑人黑户,妈妈怕计生办罚款,把你放在你外婆家寄养,实指望你长大一点,能上学了,再带来家,可是,妈妈没等到你长大,你就走了。
要知道,你才两岁,生命刚刚开始呀!
泪水,人类表达痛苦的最好方式。
整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将压抑许久的泪水,尽情地放了出来,我大哭,扯长声地哭,哭声在母亲的屋里回荡,那么悲伤,那么痛苦,那么不可遏制。
多希望有个人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让我那破碎的心得到抚慰,可惜,这个人在哪里?我上哪儿能找到一个知我、痛我、助我、爱我的“这个人”呵!
母亲聚会很快回来了,我得停止哭声,停止悲伤。哭过的心空空荡荡的,头哭沉,眼哭肿,但脑子还是清晰的。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愿在母亲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感伤,我不能让母亲陪我难过,她已经够凄凉的了。
中秋节过了十几天,罗福来才打电话找我,让我第二天去《马陵日报》社一趟。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现在到马陵什么事,他说,到马陵就知道了。
我只能听他的。
因为他现在是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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