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生离死别

　　军队干修所，别墅还是那幢别墅，只是已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显赫的气氛。门前的那棵银杏树，枯秃地阴郁地站着，褐色的苔也掩不住它身上的皱纹。
　　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点声息，空气就像凝固似的。江陵的父亲站在窗前，古铜色的肌肤，银白的头发，整个人像一尊雕塑。
　　江陵母亲的脸色晦滞萎黄，半躺在沙发上，紧锁着眉头，眼眶深陷，眼圈发黑，黑洞洞的眼睛里盛满惊恐和哀恸。她嘴唇青紫，双颊凹陷，憔悴之极，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她内心一片死寂，她几乎没有别的思维，只有一个问题占据着她的内心，那就是儿子走上绝路的原因或者理由。
　　儿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他之所以这样做，是谁暗示了他、说服了他、逼迫了他？儿子的死因成了不解之谜。
　　不过她也听到一种说法：儿子大约是用生命保全了某种秘密，或许与政治有关，也或许与腐败有关，与经济贿赂有关。
　　当然，他不完全是为他自己，但他必须舍弃自己，他只是一个牺牲品。可是谁能确定呢？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儿子又何以这般糟践了他自己？
　　“老首长，我们来了。”许局长轻轻地招呼了一声。
　　顿时，房间里有了一丝活气。
　　江陵父母的眼光同时投向了我，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我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他们，就像即将接受审判的罪犯，随时准备接受最严厉的惩罚。
　　“方圆，孩子，来，走近点，坐到我身边来。”江陵的母亲轻柔地说道。
　　一声“孩子”，是如此亲切，像久别的亲人的招呼，让我激动不已。
　　“阿姨，你骂我吧，打我吧，都是我不好，没有看好江陵，没有留住江陵。”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不要难过，我们也不怪你们，我们革命了一辈子，对腐败也是非常痛恨的。江陵自杀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从这件事你们也应当吸取些教训。”没有想到江陵的父母如此深明大义。
　　“是的，是的，我们有责任，一定从中吸取教训。”许局长在一旁连连点头。
　　“方圆，你能不能把当晚事情的经过说一遍给我听？”江陵的父亲一直站在那儿没有说话，现在开始提问了。
　　“好的。”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小心翼翼地、缓慢地将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如实地说了一遍。
　　“江司令员，都是我不好，要是那天夜里我能早点发现问题，江陵就不会死，真的对不起您啊！”我发自内心地自责。
　　他望着我，一言不发。
　　他那张冷酷中带着沧桑的脸庞，特别是那双目光透出无比苍凉，那目光像一道冰筑的寒光刺穿我的肌肤，透过那目光，我看到了一颗痛苦地抖动的心。他承受了多大的感情上的磨难啊！
　　我好后悔啊！觉得自己真是罪不可赦！
　　“他最后有没有交代过什么？”江陵的母亲问道。
　　“江陵说有一本笔记本记着他向我说的一切，放在家里和他视为珍宝的东西放在一起。”我怯生生地望着江陵的母亲说。
　　她能将那记录她儿子的犯罪证据的笔记本交给我吗？
　　江陵的母亲如果不交出来，我从内心里是不会怪罪她的。
　　听了我的话，江陵的母亲思索了片刻，艰难地站了起来，从橱子里拿出一只公文包，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
　　“方圆，你看看是不是这本？”
　　我迅速地翻开了笔记本，在第１１页到第１３页上，清清楚楚地记着江陵收取５个人２１次的贿赂情况，一共有４６万元，一笔不差。当然，上面还记录了其他不少的数字，有待今后侦查中进一步破解。
　　“是这本，就是这本，谢谢你们，给我们提供重要线索。”我感激涕零。
　　“孩子，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江陵十多年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江陵的母亲颤抖着从包里拿出了一幅画。
　　“这就是他说的视为珍宝的东西？”是怎样的珍宝？
　　那是题有李白写的《早发白帝城》那首诗的一幅水墨画，那是我当初在工厂里当车间主任时，与江陵第一次谈话时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随手画的，根本没有什么保存的价值，也登不上大雅之堂，而江陵却一直珍藏着。
　　“你知道吗，江陵一直深深地爱着你，你当初要是看上我们家的江陵，那该多好啊！真可惜，江陵没有这个福气。”江陵的母亲声音有点颤抖。
　　人世间到底有多少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的爱情？我说不清楚。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爱我有那么深，看着这幅几乎从我记忆中完全消失了的画，发自心灵的一种震撼让我觉得时光倒流，天旋地转。
　　我的眼睛模糊了，满纸的字仿佛跃动起来，我的心，被撕成了一片一片，像窗外的枯枝瑟瑟颤动。
　　“你跟方圆说这些干什么？”江陵的父亲紧锁着眉头，在一旁制止道。
　　“你让我说吧，我以后也没人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让我死吧，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儿女死之前死掉！
　　江陵的母亲放声痛哭起来，一边强抑制着又终于抑制不了的哭！一种撕裂人心的哭！哭声中渗透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凄惨。
　　我的心，仿佛被放进了榨汁机，飞速地旋转之后，苦水伴随泪水潸然而下。
　　“不，还有我呢，以后我会像你们亲生的孩子一样来照顾你们。”我哭泣着，扑向江陵母亲的怀中。
　　“谁要你照顾？你算老几？你还我弟弟的命来！”这时，从室内哭喊着冲出来几个女子，我还没看清她们的模样，头发就被一把抓住，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下，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江南、江盼，你们住手，这是干什么！”江陵的父亲在发怒。
　　顿时，哭声，喊声，叫骂声一片。
　　我好多天没有好好吃，没有好好休息，身体和情感上都受到了重创，她手脚发麻，眼前一阵发黑，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睡了五天五夜，我才算真正地清醒过来。
　　最后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黄疸病人在回光返照的瞬间，努力挤出的一抹血色。
　　窗外，杨树在渐冷的秋风里抖去了最后几片暗黄的叶片，显露出瘦骨嶙峋的枝干在风里打着哆嗦。
　　我全身软绵绵的，头抬不起来，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痛，她仿佛独自走在迷蒙的烟雾中，陷在里头，惶恐着，找不到出路。
　　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声息。
　　医生看我醒来，叮嘱我安静地休息。
　　我伤痕累累，但还是渴望着徒手攀岩，要挣扎着爬上山顶，那就是理想么？我不确定，但她明白这是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
　　岁月里有太多的遗憾，生命里有着多少无奈和惋惜，又有着多少的愁苦和感伤？
　　……
　　许局长跑来悄悄地告诉我，江陵要火化了。
　　“我要去。”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加速流动，冲击着大脑。
　　“你最好不要去，他不是什么英雄，是罪犯。你没有必要替他送行。”许局长好心地提醒我。
　　“我要去，哪怕处分我，我也要去。”情急之下，我拼命挣扎着身子，支撑着走出病房。我要送他一程，尽管他是一个自绝于人民的罪犯，但毕竟他曾深深地爱过她。
　　谁说检察官就没有烦恼？就没有忧愁？检察官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爱恨情仇！
　　江陵啊，你曾经刻骨地挚爱过，曾经短暂地拥有过，曾经铭心地痛恨过，曾经深深地受伤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朝辞侦查讯问间，昔日江陵永不还。两老哭声止不住，灵车已过宝塔山。”我心中默诵着，在众人面前，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名检察官，他是一名贪官，一名让人民痛恨的贪官，我不能流泪。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在流泪。
　　凉风中心碎欲裂，风在吹，心在痛。
　　当检察官就那么难，连哭都不能随心所欲。
　　就在江陵被推进火化炉的一瞬间，我冲出了人群，冲向了火葬厂的后山。面对着长江，她大声地哭喊着：“江陵，你一路好走啊！”
　　山上的古碑已被夕阳晒得滚烫，游人已经离去，江水还在默默东流。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沉沉地跳动，氤氲于心之深处的忧伤变成流动的水珠，随着泪水一起滑落。
　　他走了，尽管他是一个贪官，一个应当受到法律惩罚的罪犯，但他与我的相逢、相知、相别是那么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把对他的情感溶化在流淌的记忆里。
　　夕阳悬在江面上欲坠不坠，如同她的心境一样苍老而疲累。
　　江陵火化时，江陵的母亲已经一病不起，她无法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在江陵去世后的整整一百天，她便与儿子在九泉下相见了。
　　秀儿不是自杀，是他杀！究竟是谁杀了他？
　　这是江陵在生命终结前给我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提醒。
　　我在想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这又是一条险峻的路，路途中不知又要遇到什么样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