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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伪道入境(二十二)

作品名称:白虎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28 16:47:01      字数:5362

  30.跳丧
  
  那个时候,作为一个闲人、一个旁观者,杨再复不停地穿梭在梯玛们之间。他很是懵懂。因为他发现,梯玛们在亡家的神龛上挂起了梯玛神图,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叫“耶皮”。耶皮上共有11格,一共画有一百三十多个神像,有天、地、灵、神、火、水、山、鬼等神明,还有十二瘟头神。他知道,这是一个神秘而自由的国度,当年天主教和它无处不在的上帝都没法渗透进来,即便在中国大地盛行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也只在武陵山的边缘地带流行,最终没能深入到他们居住的核心领地,可见这个民族的信仰多么的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只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怎么瘟神也会上神图呢?难道这阴阳两界也可以超越吗?是不是还真有一个第三世界呢?然而这个可以超越一切的人,此时不是一般的凡人,也不是一般的神仙,她恰是一个疯子!
  这疯子便是向日娜!这时候向日娜来了,即便她只是一个疯子,可她依然知道自己的阿巴已经乘鹤西去了。所以当她阿涅哭泣的时候,她也便哭开了。一样的伤心不已。但她的哭却像在唱,一如天籁之音娓娓道来——
  唵吭——阿巴呀,我苦命的阿巴呀,儿女未曾报得养育恩,您却抛弃儿女离凡尘。儿女含悲来把魂来叫:魂啊魂,回来哟!
  唵吭——……阿巴呀,您走到阴间有黑白两条路,黑路是魔鬼的路,请您别走黑路;白路是祖先的路,请您拣白路走。如果您的魂去了阴间,阴间有死路,则把死门关闭;阴间有祸路,则把祸路关闭;……
  唵吭——……阿巴呀,送您走的时候,别带儿女的魂走,您知道人间无儿孙之苦;也别带庄稼的魂走,您知道儿女饥饿之苦;也别带牛羊的魂走,您知道儿孙的贫穷之苦;您的祖先在前面,您的儿女只是送您走,而不会跟您走;……唵吭——
  ……阿巴呀,如果您有权再改变自己的命运,猴月二十四日布谷鸟归来,儿女们最想您的时候,您就化身一只布谷鸟,有林在树上叫,无林在石上叫,见不到您的身子,让我们听到您的声音,也就满足了。
  唵吭——……阿巴呀,您莫变成林中的老虎和天上的老鹰,人们一见着就会四处起吼声。您活着是好人,死了也有好魂……唵吭——
  想不到一个疯子也有不疯的时候!
  杨再复这么想。可是他想错了,这个疯子依然还是个疯子!这时候,在她哭过一阵之后,她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了,不仅脱下来了,还一件一件地朝他扔过来了。可把杨再复吓坏了。他还以为那疯子发现自己正是那个凶手呢。他于是赶紧回避,躲让,但他没有想到,向日娜会一直追撵着他,依旧一件一件地朝他抛扔衣服,甚至还把她贴身的红兜兜都只差扯下来了,好像要为她死去的阿巴报仇似的,直撵着他追打不放。而且她还一边追打一边在说胡话:
  “你还我孩子!你个白虎精!你还我孩子!你个白虎精!”
  她显然把杨再复当成那只白虎了。这不免有些奇怪,荒唐。
  杨再复当然不是什么白虎,但是那天晚上他却装扮成了白虎,而且那块白布还是他从向日娜的房间里悄悄偷出来的呢。他担心自己暴露了目标!他心想:是不是她已经发现自己的踪迹了呢?还是她当自己就是那只叼走她儿子的白虎呢?他不敢肯定。幸好她只是一个疯子,要不然她一旦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自己还能逃出这里溪地界吗?不打个半死才怪呢!
  他同时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幸好向大恒这时赶紧抱住了他姐,又抢下了他姐手上的衣服。杨再复这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简直狼狈之极。这时候只听得向大恒还在大声地嚷嚷:“端公啊端公啊,你都看见了,真真是白虎摄去了我姐的魂魄了呀,你就快把那白虎赶走了吧啊?我求求你了!我给你下跪难道还不成吗?”他“嗵”地一声就跪下去了。
  “大恒啊,现在还不是救你姐的时候,先把你阿巴送上了山再说吧啊?”覃望岳依然不为所动。“起来吧啊?你不要性急嘛,起来!快起来!你看你这么哭天哭地的,又像什么话?”
  向大恒没有起来。他泪眼婆娑的,依旧呆呆地望着老梯玛,不肯起身。那个时候,杨再复已经知道了,在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老梯玛的话几乎就是“圣旨”,几乎没有人敢不听他的,甚至有些场合他的威望比老族长还高。但凡敬奉神灵、敬奉祖先之事,几乎都是他说了算。因此杨再复心想,如今自己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这里的半个神哩!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豁出去了。
  这时候覃日格也赶过来了,他一把就将老婆抱进了内房。还让那些老婆子们好生看管,叫她们寸步不离,说如果再去丢人现眼老子就拿你们是问。杨再复便不敢靠近了。这时候,只见老梯玛覃望岳又化了一碗净水,他一边念叨一边蘸水画起了符,然后慢慢地朝着那房里轻轻洒去……水雾漫天漫地的飞舞起来,就像一层大雾罩子,瞬息之间就罩住了一切……而那个疯女人,这时也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睡了过去。
  高手!高手!
  杨再复不能不佩服老梯玛覃望岳法术的高强了,但他心想即使再高强的法术也挡不过子弹,子弹才是这个世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但是对于特工来说,有时候,武功甚至比武器更为管用,当彼此短兵相接的时候,谁的身手更敏捷谁就会赢得主动权,因此生死大都操纵在一瞬乃至一闪念之间!所以那时候杨再复依然没有把这个老梯玛放在眼里,虽然他也很佩服老梯玛,崇敬老梯玛,但那只不过是英雄惺惺相惜的一种心态而已。
  他知道自己与这个老梯玛并非真正的朋友!他们依旧是敌人,你死我活的敌人!
  但是那种心态却把他害苦了。那时他只差使自己失去了最基本最理智的判断——他以为这个老梯玛并不可怕。他还不知道对方的深浅。
  大家如此折腾了一天,灵堂差不多已经布置停当了,各项事物都已安排得井然有序。向家大院已是一片萧瑟,一片肃穆。而傍晚的时候,院子里升起了几堆篝火。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噼啪有声。火在笑,客来到。这个时候路远的亲戚朋友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梯玛们就围着篝火开始轮流唱起了“撒尔嗬”——跳丧歌。牛皮大鼓于是敲了起来,牛角号于是吹了起来,乡民们便举着燃烧的油枞火把,踩着“叮咚”的节拍,一边跳一边跟着梯玛们唱开了:
  
  人死饭甑开,
  众人围拢来。
  屋前一堆火,
  打起丧鼓跳起来。
  向族长走得好自在,
  已经来到了阴阳界。
  大伙赶来送一程呵,
  哦呢,跳起撒忧尔嗬哩——
  
  就这样,那一群人便围着这熊熊燃烧的火堆,时儿相对击掌,时儿绕背穿肘,时儿踮脚打旋,时儿扭肩擦背,或手之舞之,或足之蹈之,如醉如痴,似癫似狂。围观者也便附和起来了,于是你溜边,他含胸,我屈膝,一齐发出了雷鸣般的吆喝之声:“撒尔嗬,撒尔嗬!”而那头,那手,那脚,那肩,那臀,也便在大幅的扭曲中掀起了一阵阵旋风。看上去,那动作原始而古朴,那声腔粗犷而高亢,那声调抑扬而顿挫,整个场面哪还有一点哀伤的影子呢?根本就不像在送亡灵,仿佛只是对死亡的另一类歌唱。
  杨再复这就闭上眼睛了,他开始浮想联翩。因为每当他面对故乡樱花缤纷的时候,他首先联想到的便是生命的脆弱与短暂,他首先萌生的便是消极悲观的怨世之情!可是这个民族呢,他们即便面对的是死亡、是危险,也是这么的淡定,这么的超然,这么的坦荡而无畏啊!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自由无量、天人合一的境界!无疑,这个事死如事生的民族,他们已将死亡看成了新生的开始!他们又是多么的乐观、多么的浪漫、多么的豪迈呵!难怪那些上了苏淞战场的土兵将士,当年即便面对倭寇的枪林弹雨,也敢勇往直前、视死如归了。那个时候,杨再复便感到自己的心灵再次受到了创伤,同时也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因为在他看来,死亡原本就是一种新生、一种复活、一种涅槃!那个时候,他也便加深了自己对他们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理解——那是挽歌而不是悲歌!只因那些人全都用的是土家语在唱,一开始他一句也听不懂,就只好请朱先生来给自己当翻译了,想以此感受这个隆重无比、豪放无比的丧葬气氛。可他即便虚心好学,也始终无法融入到这种氛围中去了,因此他便无法感受到那灵魂的飞升与飞跃、逍遥与自在了……但他的心灵这时还是被完全地震慑住了——他只觉得,这个民族已将瞬间化为了永恒,已将悲痛化为了力量!而且更让他不可想象的是,最后一个重要的环节居然是敬白虎——那一仪式,那一情景,简直比敬奉祖先的时候都还要神圣!
  那个时候,只听得老梯玛覃望岳正在领唱:
  
  开天有八方,
  开地有四方,
  开疆辟土有向王,
  巴人后裔守稼穑,
  哦呢,跳起撒忧尔嗬哩——
  
  就这样唱了几天几夜,最后他们又唱起了“十梦白虎”。杨再复就再一次被震慑了,也再一次被激怒了。因为这个民族,已将白虎放在了顶礼膜拜的高度——跟天一样高的高度。他心想,如果这只白虎不除,那么自己就将永远无法摧毁这个民族的内核——白虎精神了!
  他觉得这只白虎简直太可怕太可怕了。
  因而他发现,那白虎既是自己的一个噩梦,也将是自己的一个劫数!因而那些天里,他几乎夜夜都梦见自己被白虎追赶,被白虎撕咬,被白虎吞噬……他精神恍惚,他痛苦不堪。一时间,他也便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与绝望。他想如果自己想要尽早地结束这一噩梦,惟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地拉向大恒下水!那时候他见向大恒进了房间,也便悄悄地跟了进去。但见四周无人,他也便附耳悄声地说道:
  “你家的怪事太多了,我动了法术一看,发现这事都坏在一个人身上!”
  “谁?”向大恒翻了一下白眼,问。
  “我不好说得!”杨再复故弄玄虚,又卖起了关子。“我说得好就好,要是说得不好啊,你还不怪我一脑壳的包?”
  “你只管说,我不怪你!”
  “都是那个老梯玛在作怪!”说完,他便开始偷窥向大恒的表情了,看是否还有机可趁。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我们的老梯玛呀!不可!”向大恒断然否决了。
  “可是你,你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呢?”杨再复继续怂恿道,“你讲他姓覃又不姓向,他老覃家出了事,又能不转嫁到外人身上吗?”见向大恒犹豫,他又说:“哼,就为了他老覃家不断后,他们不是把灾祸全都转嫁到你们向家头上来了吗?你再看你姐、你阿巴,还有你自己,不都出了大事吗?这是为什么呀?不正说明他们想要去保那个被白虎叼走的孩子吗?对于他们覃家人来说,你们向家人毕竟只是外人呀!”
  这火就点起来了,向大恒的心里就恨恨的,牙根痒痒的了,他恨不能自己立马变成一只白虎,去吃了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可是在鼓了一阵闷气之后,他又像个猪尿包似的忽地漏气了,“这、这又如何是好?”
  “我倒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是不好说得!”杨再复又开始故弄玄虚,故作神秘。
  “你说!只要是为我好,为我向家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全不怪你!一切后果我自负!”
  “只怕你不敢啊,我说了也是白说!”
  杨再复依旧在卖关子,他还想吊一下向大恒的胃口呢。因为他知道自己越是故作神秘,就越能让向大恒落入自己设计好的圈套中。而且他坚信猎人也有打盹和麻痹大意的时候。
  果不其然,向大恒这时就像蒙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脸就绽成猪肝色了,乌紫紫的。他说:“我、我难道你还不相信么?”
  “我相信!但你想过杀死白虎没有?”杨再复附耳下来,小心翼翼地说。
  “杀……杀死白虎?”向大恒忽地怔住了,他张大着嘴巴,竟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梯玛不是说过么?”杨再复又怂恿起来,“他说白虎为害人间就得去赶!其实赶的意思不就是去杀么?这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老梯玛只叫去赶,没叫去杀呀!”向大恒吓得一脸铁青的,又连连摇头,感到十分地恐惧。他毕竟还没长那个狗胆!
  “哎呀,其实赶和杀不就是一码事吗?”杨再复恨铁不成钢似的冷笑道,“古话不是说,无毒不丈夫吗?要想成大事者,就不可不使点手段!再说,如果你真的想当未来的族长,你就得做出一件惊人之举!哼,瞻前顾后,萎缩不前,优柔寡断,终究成不了大事!最终只能成为一个窝囊废!一只狗熊!”
  “唉,你说的简直比唱的还好听!你想我也做得了族长吗?我做不了的!”向大恒不禁摇起了头来。“有我大哥在,他才是做族长的最好人选,我没有那个资格!即便想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想!”
  怂包!杨再复在心里骂道。其实他也知道,向大恒是不好说得自己只是二房——那个汉族女人——那个青楼女子所生!毕竟他大哥如今还健在。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他便假装失望地道:“看来,我是白说了!”说完,他便拂袖而去。不再理他。
  没承想沉默了一夜之后,向大恒居然找上门来了。他见四周无人,也便附耳悄声地对杨再复道:
  “我也想过了,即使我们敢去杀白虎,又能成功么?把握太小了!”
  “你讲怎么就不能成功呢?”杨再复暗自欣喜不已,又赶紧怂恿道,“你想除了我俩不是还有你们向家峒人么?那些青年人加起来怕不下百十来个吧?他们个个功夫了得,怎么就对付不了一只白虎呢?而且还有那么多火铳、那么多铁砂子,怎么就怕了一只老虎?只是这事得保密,不能让老梯玛知道了,他可不想让你们去杀什么白虎!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没有一点私心呢?”
  “不可!”向大恒断然拒绝,“向家人毕竟也不全都听我的,这么重大的事除非老族长发话,不然他们谁也不敢跟我走!”
  “可你阿巴是老族长,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就不能行使一回老族长的权力呢?”杨再复为难起来。他着实没有想到他们家族的组织居然还这么严密,如此看来,也只能趁热打铁,再烧一把火了,至于成与不成都他妈的全靠天意了。也罢!
  “你想想,我还有叔叔和爷爷辈,现在还轮得上我说话吗?”向大恒摇了摇头,“要干,也只能我两个悄悄地去干!”
  “就我们两个?是不是太危险了点啊?”杨再复很担心,但他不是怕死,他怕到头来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那样不值!
  “你怕了?”向大恒不无讥讽地哼哼一声,冷笑起来。
  “我不是怕,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找一个更恰当的时机!”
  “以我看,等他们做法事的时候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说完,向大恒阴阴地一笑,就赶紧守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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