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02）

第四章　关于好食物的故事

要用我拙劣的笔触真实而生动地描述出父亲的外貌特征，也是让我感到十分地难为情的一件事，那些潇洒风流，那些高大威武，那些一脸的正气，那些儒雅的作风，于我的父亲，都是沾不上一点边儿的。我现在猜想，那些厚颜无耻的家伙所描述出来的他们如此具有光辉形象的父亲，一定是将他们父亲原有的形体，经过了美容大师们的精心设计出来的形象，才使得那些个年代的蓬头垢面的缩头缩脑的显得有些猥琐的形象，变成了电影电视里面才有的崇高庄严的艺术造型。要么就是将他们父亲的种种隐含在骨子里的卑微的求生本能，也修饰打扮成一副非常革命、非常坚强、非常正派的永远高大全的光芒四射的好形象。
凭着我幼年的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很少有面目光鲜嗓音阳刚昂首挺胸的胖子男人的，我见到的只占当时男人总人口几万分之一的胖子，好像是公社书记以上职位的人才配拥有的；也好像有些公社书记职位以上的人，就如同我父亲一样的不是面目光鲜嗓音阳刚昂首挺胸的胖子男人。我猜想，经过了从“三反”、“五反”到文化大革命的人与人之间的残酷无情的斗争，即使是那些具有高级职位的人，也是面目有些呆滞而茫然的呢，更何况像我的父亲这样的最普通平凡的人民群众，处在当时的人人自危的境遇，各种各样的风吹草动，都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惊吓，也就造成了至今还让我难忘的那些没有血色的病态的一张又一张男人的脸面了。那些日子，人们的活着也只是希望能够维持住作为人的肉体生命的活着的基本条件，只要能够吃上饭不被饿着就行了；其余的呢，就是时时刻刻记挂在心上的担忧，但愿不要像某些人一样，因为一句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就被革命群众打成现行反革命，受到人格及人身的最为惨痛的摧残，所以，他们平时是不会一个人独处暗室而有会心的微笑让自己身心舒畅的。　
那个时候的男人们在一起，谈论的话题都是一些带有色情的搞笑的东西，另外，就是一些张家的媳妇如何、李家的儿子又如何的事情，比较高级的，就只有我的父亲的重复了无数遍的那几句英国话，总是能够引起大家善意的嘲笑，接着是大家一同开心得不得了的情景了。至于让大家乐此不疲地欣赏周全别具一格的高超的口技表演，就更加地难得了。
通过以上文字的铺垫，我的父亲的形象也就可以让读者猜测到几分了。也就是说，他是与当时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是不可能具有一副肥胖而光鲜的气宇轩昂的好容貌的。
我已经告诉过大家，他是有一点文化的在当地还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人，不但粗通古文，还能够说上几句日常的英国话。身处穷乡僻壤的他，为什么能够说几句英国话呢，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浙江大学搬迁到了贵州北部地区，他也就能够在当时的县城中学从浙江大学的老师那里学到一些英国话。
他是有一点文化的，还会说几句英国话，据他经常的反复的对自己早年生活事件的讲述，知道他曾经是在县城里面的政府机关工作过的，还是一个干部呢。他也是很早就受到了政治运动的迫害，又回到了他的那间黑暗潮湿的屋子。他是在与我母亲结婚以后，生活才开始有个样子的。他的视力很差，患有沙眼，眼睛经常是红肿着的。走路的时候，身体是摇晃着的，可见他的体质是不好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经是害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的。他是从县城的政府机关下放到家乡的，结果，却以一个比较衰弱的身体，成了一名搬运社的需要凭着体力吃饭的工人，由于他有一点文化，主要的任务是搞些算账开票方面的文字工作，另外就是干一些比较轻微的体力活。这个工作的好处，在当时是非常明显的，就是每月有四十好几斤的粮食供应，也就能够让全家人有了一个吃饭不至于饿着肚子的依靠。
我记得他挑水的样子是非常滑稽的，我们街上的搞笑大师周全将他挑水的姿势戏称为“苏秦背剑”，意思是说，他挑水的姿势，证明了他根本不是一个能干体力活的人。我们街上的人，当时都要到有相当距离的水井挑水，用的都是笨重的木桶。体力好的身体控制力强的人，那个挑水时候的姿势是非常之好看的，装满了水的两只木桶中间的那根扁担，在他们的肩上不断地上下晃悠着，那前行的步子也是快速而有节有奏的，两只木桶中满满的水也泛起了微微的波浪，这些汉子们优哉游哉地将水挑回家的时候，那两只木桶中的水还是满满荡荡的呢。
我的父亲的挑水姿势呢，那根处于两只装满了水的木桶中间的扁担，好像是很不情愿地在他的肩上不断地上下前后晃动摆动，那个前行的步伐，也是前后左右不断地摇晃摆动着。由于视力差，挑水时的身形是整个地弓着的，双眼眯缝着，紧紧地盯着脚下，好像就要贴近着狭窄的坎坷不平的田间道路，结果，将水挑回家，那两只原本装得满满荡荡水的木桶里面只有小半的水还在，其余的都被行走中不规范的步伐晃荡出去了。
我的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当地的人认为他文不能提笔写文章，武不能挑担扛枪，是一个不大中用也不大会过日子的家伙。面对别人的笑骂，而我的父亲却嘻嘻嘻嘻地笑着，大概也对于这样的评价表示了同意。可他还是因了自己的有点文化，觉得比那些只有强壮体力的汉子们要高贵些，认为只有傻劳力而没有头脑的人，就跟牲畜们一样地可怜。
他是不会干任何家务活的，还好，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也就用不着他来操心了。他对于饮食是相当讲究的，什么东西吃得，什么东西吃不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吃得什么时候吃不得，他是很在意的，也经常提醒我注意这个事情。母亲和我都觉得他是在瞎说，譬如他说吃饭的时候不能喝冷水，我就不在然，你说喝不得，我偏偏要喝给你看。他还说烧煤炭作饭烧水时发出来的烟子，是很有害于身体健康的，并宣称说，坚决不用烧煤炭来作饭烧水，我们都认为他根本是在说空话，明明没有经济条件购买烤火兼煮饭烧水的铁炉子，是在嫉妒别人的有财力来用煤炭烤火煮饭烧水。
他有年轻时候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过的经历，这事也就成了他跟别人交谈中值得大谈特谈的谈资，所以，我的耳朵早已经听厌了他的年年月月日日说个不休的关于他在县城政府机关是如何的享受生活的描述，全街上的人都已经将他曾经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时的如何享受生活的故事听得烂熟了；但当时，没有哪个像对待祥林嫂那样因为听厌倦了而远远地躲避呢。
他讲述他曾经在县城政府机关如何享受生活的时候，那个表情，那个手势，还有他讲述时候极富感染力的“嗬，你龟儿子晓不晓得”，我观察周围听他讲述的人们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有的人觉得我的父亲是在吹死牛皮，但因了他的生动形象的描述，虽然是听过了很多次的这样的故事，也还是觉得听起来挺舒服安逸过瘾的。
他的关于自己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时的如何享受生活的故事，我已经听得厌倦了，每当他将要讲述他的曾经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是如何享受好生活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就恨得不得了，觉得他简直是在瞎吹牛，好丢人哦！但一听他讲述起来，我也会听得入迷呢。他的口才很好，譬如，他讲述那些时候与他相处在一起的领导干部们的时候，会模仿他们的河南人或者山东人的腔调，更为精彩的是关于他的曾经是如何的吃得好穿得好的日子过得正开心的时候，又是如何的被心肠歹毒的家伙暗算而受到屡屡的审查与批斗，又是如何的利用自己的手段摆脱多次的险境，唉哟哟，他还说当时的好些大干部都与他有交情呢，是老同志呢。我觉得他是在瞎吹死牛，不相信，可是旁边听着故事的人们的脸上，却流露出了羡慕的表情；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父亲讲述的高潮就要开始了。
我的父亲，关于他曾经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的故事，最为精彩的是那些有关吃过好吃的食物的故事。周围的听众，包括我，听着听着，口水都不知流出来有好多。他讲，他曾经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的时候，那个伙食才叫讲究啦，譬如来自北方的干部的那一碗酸辣汤，再加上白白生生的爽口舒心的包子馒头，还有经过菜油炸得胖嘟嘟香喷喷的油条，唉哟哟，吃起来那才叫舒服安逸。他讲的这样的热气腾腾的一碗酸辣汤，这样的白白生生的爽口舒心的包子馒头，以及这样的被菜油炸得胖嘟嘟香喷喷的油条，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可以尽情享用好食物的神话般美好的世界。
我的父亲关于好食物的故事，更为精彩的还在后面呢。上面的故事告一段落后，我的父亲宣告讲说的故事暂停，这个时候已经是满嘴的白色泡沫明晃晃地告诉我们，他已经讲得很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大家的想要急切地知道也许是早就知道了的后面的故事的情形是怎么样的。这个时候，只见我的父亲悠闲自在地抬起摆放在他面前的茶杯，同时将悬挂在嘴巴上面的白色泡沫噗地一声弹在了脚下，便慢腾腾地细口细口地喝起了茶，他的那双发红的患有沙眼症的眼睛，此时也眯缝着，头部也随着喝茶时的节奏小幅度地摇晃着。我们旁边想要听他后面的已经是非常清楚明白是怎么样的内容与情景的故事的人，也耐心地等待着他下面的更为精彩的故事。
我的父亲喝茶的过程，就是听众急切等待的过程。茶喝得够了，又点上一支香烟，狠狠地抽了几口，下面更为精彩的关于好食物的故事即将开始了。旁边有一位长期热心地听他讲述过重复又重复着的关于好食物的故事的人，便将我的父亲面前喝得差不多见底的茶杯添加得满满的。
他又开始讲故事了，听众的脖子又伸得长长的。“唉哟哟”，我的父亲讲道，“我们那些时候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生活是没得讲的啦，特别是召开全县的干部来开会，八个人一桌的菜才叫丰富呢，唉哟，这比唐朝时候的郭子仪和薛仁贵发迹后衣锦还乡摆的宴席还要丰盛得多呢，什么江西瓷的细亮碗啦、青花磁盘啦、光光生生的汤钵啦，还有什么银耳汤上席、各种各样的扣碗的上席，糖醋鱼、回锅肉，清汤煨的鸡鸭鱼肉、爆炒的猪肚子猪腰花，还有各色蔬菜的花样百出的拚盘，呵呵呵，那个吃起来才叫舒服安逸哟。”
听故事的人们，到这个时候，全身心都被吸引进入了他描述的精美食物的故事场景中，都深深地呼吸着，似乎这里的空气中也正在飘浮着那样的一些让人着迷的香味。
关于好的食物的故事，我的父亲还经常地讲述唐朝郭子仪发迹前后的情形。这个故事，经过我的父亲的演绎，可以说是让人百听不厌，其中的滋味也是好舒服好安逸的。“嘿，这个人呀，”我父亲开始讲故事了，“当不当官，发不发财，可是说不清楚的哟。譬如唐朝的郭子仪，在落难的时候，多次向朋友求助想要借取一二斗粮食来充饥，接连走了十好几家，结果是空手而归哟，为啥子呢？因为郭子仪是个穷书生吧，他的那些有钱的朋友害怕粮食借出去收不回来噻！”
我的父亲接着讲，“这个郭子仪可不是等闲之辈呢，俗话说得好，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郭子仪人虽然穷，但是文章道德可是不得了得很的呢，一气之下就去从军了，不几年就当上了大官，连皇帝都很看重他呢。郭子仪衣锦还乡的时候，那个气势才不得了哟，光是各州各府的大小官员都排了长长的一串，俯首贴耳地迎接他，至于他老家的人嘛，更是黑压压一大片，一路上恭敬地等候，有点像当年的汉高祖刘邦的回乡的情形呢。郭子仪回来了，他可是一个好官好人啦，他将带来的大量金钱用来宴请当年的朋友，嘿，这个龟儿才有意思，怎么宴请的呢，分了三等宴席：第一等是山珍海味，第二等是杀猪宰羊，第三等是酸菜萝卜菜。这三等宴席又是怎么安排的呢，这个龟儿才怪，大官小员吃的是第三等宴席的酸菜萝卜菜，当年对他有恩的朋友吃的是第二等宴席的杀猪宰羊，那些穷人呀乞丐呀吃的是第一等宴席的山珍海味。郭子仪为啥子要这样来安排宴席的等级，以及哪些人来吃相应的等级的宴席呢？”我的父亲在讲故事的过程中，这样的问话，恰恰将听众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来。“郭子仪当时一定是想起了当年落难的时候，没有哪个龟儿子有钱人舍得请他吃一顿山珍海味之类的好饭菜，就跟那些穷人乞丐是一样的处境。所以，他老先生才要用如此的办法来惩治一下当时的达官贵人，那些当年怠慢过他的有钱的朋友，郭子仪也没有记恨，还是让他们吃了一顿杀猪宰羊的宴席，让穷人乞丐吃头等的山珍海味，表明他是一个难得的清官好人。当时哟，那些达官贵人吃起来是苦不堪言，对于那些平时总是吃不饱的穷人乞丐们，吃起来就是欢天喜地的了。”
这个故事每听一次，我都会想象当年郭子仪落难时期的穷酸样子，也会将父亲描述出来的郭子仪飞黄腾达后的荣华富贵想象个无数遍，也就觉得人穷的时候不要灰心，说不定某一天会时来运转的呢。那些听过了无数次这个故事的人，每听一次，都会心满意足地一致认为：人穷志不穷，别人在落难的时候不要瞧不起人家，更不要欺负人家，人要有好心，好心人终归有好报。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将近十个年头，现在回想他描述的当年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时候的食物的如何精美，估计是将古代传奇故事里面的情形移栽在了自己的身上，以打发那些十分难熬的苦日子。于是觉得十分的可笑，我的父亲骨子里的阿Q精神是十分强烈的哟，哈哈哈。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