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月1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25 14:06:42 字数:2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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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五年正月,容美要举行一场盛况空前的舍巴节,消息一早就传遍了整个武陵。那时候,容美刚刚投靠清廷,田氏家族得以顺利袭职,土司之境莫不为之欢欣鼓舞,大小土司都要求前来祝贺,田甘霖也便采纳了这一建议:日期定在来年正月,一是可以迁陵;二是可以大办舍巴节。可是事与愿违,谁也没有想到,这盛况空前、史无前例的“舍巴节”居然又带来一场巨大的灾祸。
初三这天,过完年的小土司和土民,或乘马或坐轿或步行,一早就赶到司城。路远的也在日中时候赶到。司城顿时万人空巷。走过八峰街,一袭亮丽的罗裙随风飘舞,徐徐地摆向调年堂,宛如皇帝出巡的仪式,一派辉煌。祭祀完毕,田家人又一路徐徐地回到司城,在校场观看万人大摆手。
这一次,为了使大摆手活动盛况空前,赶在正月之前,土司还在校场上新建了一座八部大王庙,并亲手在门柱上撰写了一副醒目的对联:
守斯土抚斯土斯土黎民感恩载德同歌摆手;
封八蛮佑八蛮八蛮疆地风调雨顺共庆丰年。
四边戏楼早已挤满了人,看台和神位都竞相粉饰,仪仗如云,尽显土司豪华。大道上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冠盖相随。一时间到处都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舍巴节从正月初三将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每天该由哪个土司之民演出,事先都作了相应安排,行动非常有序。其中初九这天,是个黄道吉日,定好给覃氏迁陵,活动暂停一天。最辛苦的自然是梯玛们,整个正月一天也不能休息,大小梯玛一共请来了几十个,将轮流主持这一梯玛活动。
初三这天,陆叶叶和父母一同来到司城。田舜年一直在人群里寻觅,几次擦肩而过。走着走着,陆叶叶就与父母走散了,一个人来到校场。但见丈余长的五色龙凤大旗随风飘扬,摆手堂前的大坪中央三丈多高的旗杆上,一只巨大的白鹤正展翅欲飞。摆手堂里,八部大王威风凛凛地环视着人们。左右相拥的则是向老官人和田好汉,两尊塑像也一样庄重威严。在八部大王的神像下,拴着的那只铁公鸡仿佛还在不停地叫唤。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看出神啦!”竟吓了她一跳。陆叶叶回头一看,见是小冤家田舜年,就啐了他一口,说你坏死了!只差把我魂魄都吓掉了!田舜年说,你就这么不经吓!是不是心里有鬼了?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陆叶叶说你心里才有鬼呢!田舜年说没鬼那你吓成这样子?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拉起她的手就走,说我们到前台去,那里有座位!我给你留着的!“我才不去!”陆叶叶挣脱了手,撇着嘴,说那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叫我去现丑!田舜年说现什么丑,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你还怕什么!陆叶叶哼一声,说我丑?我丑那你还缠着我?就朝他瞪眼,眼神里却分明有几分得意。“该死!你看我这张乌鸦嘴,怎么美丑不分!”田舜年故意贫嘴。“你就是喜鹊嘴,我也不去!”陆叶叶抓住自己的小辫子,侧着头,开始忸怩作态。“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田舜年道歉不像道歉,又过来拉她。陆叶叶却将手一甩道:“说对了也不去!”又扭转身子,背对他暗自偷偷发笑。“真不去?”田舜年跑过来,低下头去望她的脸。只见她面带红晕,艳若桃花。好一个羞涩的女子!“不去!”陆叶叶揪着衣角,头垂得更低,差一点笑出来。“你不去,那我也不去!”田舜年双手抱胸,一脚蹬地,也立在那里,侧目而视。“赖皮!”陆叶叶笑嘻嘻地,又偷着乐了。“赖皮就赖皮!”“无赖!”“无赖就无赖!”“涅壳赖!”“涅壳赖就涅壳赖!”唉,真真是个冤家啊!陆叶叶真是拿他没办法,只好头一甩,随他去了。
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好不容易拨开众人,两个才挤了进去。刚坐下,闯驾就开始了。只见那些招展的旌旗、那些呜喔的吆喝声、那些缠绵的梯玛神歌、那些浑厚的牛角号子、那些噼啪的炮竹声,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下,如彩云般悠悠飞落。土民们则无不欢欣鼓舞。可此时,陆叶叶的心思却不在这祭祀上,只觉眼皮噗噗噗地跳。侧头一望,但见田舜年热情高涨,又不好开口,心跳却不断地加速。不知不觉间,祭祀结束了,又听得老梯玛一声大喊:“隆白查西呔!耶夺!”(土家语:今年好得很!要吃!)话音未落,所有参加调年的人都涌过来,都想叉一筷子肉吃,以保全年平平安安。
田舜年也涌过来叉了一筷子肉,又想给陆叶叶去叉。陆叶叶却道:“劳驾我们大公子了,民女实不敢当!”“鬼丫头!不敢当也得叉!”他才不管她贫不贫嘴,只顾把肉往她嘴里塞。不想谁的胳膊一碰,将那块肉噗地一下碰落在地……天啊!陆叶叶的脸刷地青了。田舜年的脸也刷地青了。因为这祭神的肉掉在地上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只怕要惹怒天宫,上天要降灾祸!但是田舜年没好当众发作,只是苦笑着摇头,往嘴里一塞,又自言自语道:“真好吃!准保大家全年平平安安!”
陆叶叶赶紧弯下腰去,将那块肉捡起,吹了一口灰,又往自己嘴里塞……泪水却情不自禁地涌出来……
之后,一支支摆手队伍陆陆续续、“哦嗬哦嗬”地进场了,而一场巨大的灾祸也在一点一点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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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陵的日子到了。初九这天,天刚蒙蒙亮,梯玛们、道士们、和尚们一齐出动,骑马的骑马,徒步的徒步,朝着陶庄进发。这一天,大雪封山,四处都是白皑皑一片,山就像披着一头素色的挽纱,一同濡染着这哀伤的氛围。一路之上,只听得众语喧哗,乌鸦惊唳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一大清早,平山就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直到掘墓起棺的仪式完毕,二月坡上的云雾才渐渐消散。
这时,一路马蹄之声传来。田甘霖回头一望,只见邓维昌带着一队残兵败将赶来了。“又出什么事了?”不待土司深想,邓维昌跳下马来,一路连滚带爬地奔到土司面前,立即双手扑地,长跪不起:“主爷!下官该死!我没有守住西谷关……是李自成余部,刘体纯打过来了!”
“逃兵!逃兵!”田甘霖没有接话,心里鄙夷一句,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因为整个司城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人:两面三刀、见风使舵,不是个忠贞之士,却又占据高位。试想:二哥待他可谓不薄吧,可他为了与之划清界限,居然没去二哥的灵前下跪上香,以尽臣子之心,像这种不忠不孝、见异思迁之人,又何以能当容美的旗鼓?可这节骨眼上,他却奈何不得这人。这人的势力如今已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给邓维昌好脸色看。现在他才不管谁打进来了,他要的只是结果。可结果是,他看见一员大将正在临阵逃脱!这不是逃兵又是什么?这简直是做将帅的奇耻大辱!在他看来,为将之人就应该驰骋疆场,杀身成仁,死而后已。像这种贪生怕死、不忠不孝之人就该军法处置!他于是越想越气,禁不住大喝一声:“大敌当前,你身为主将,为何不拼死抵抗?畏惧不前,临阵脱逃,你可知罪?”
“下官该死!下官知罪!”邓维昌猛一抬头,嘴上的八字胡忽地一闪,不觉瞥了土司一眼。见那目光杀气腾腾,还带着几分轻蔑之色,令他心下忐忑不安。可他不想束手就擒,又小心翼翼地道,“主爷有所不知!农民军炮轰西谷关,搞的是突然袭击,下官实在顶不住!还望主爷明察。事已至此,下官失节事小,主爷安危事大!这次,他们可是冲着主爷来的!主爷应该尽早回避才是!”
回避?田甘霖冷冷一笑,他明白邓维昌指的是什么,无外乎容美投降了大清!其潜台词就是,这场遭难是因为投降大清而引发的,责任全不在他。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他再管不了这些。他可不想倒了虎威!正待发作,向管家已走上前来,说:“主爷,现在可不是计较的时候,大敌当前,应该尽快迁陵才是!”
全场一时鸦雀无声,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土司身上。邓维昌也不时地偷望一眼,内心打起一阵闷鼓,不知这到底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