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残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6-27 11:51:50 字数:8695
前言
这是一部关于武陵山地土司家族和土司王朝命运的小说,一部关于武陵山地土家先民生存状态的小说。这部小说不是简单地诠释一个什么东西——无论物质的,精神的,还是文化的。小说就是小说,它有着自身的基本规律及其原理:通过虚构的情节与人物,表达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比如思想、思维、情感或者状态。但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我并没有去想非得写武陵山地的哪一个土司,也没有去想非得写一部史诗性的历史长篇小说,但在查阅大量关于武陵山地土司的资料以后,我发现土家族的远古文明早已陨落,土家族的文化因子正在嬗变!因为这个既古老又年轻的民族,正经受着外来文明最强烈的侵蚀与冲击,如若不加以有效地传承与保护,这个痛苦嬗变的过程就会加剧!因此在我看来,无论这个民族的过去、未来或者现在,都是值得人们去探寻、去关注的,于是我想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个民族的精神的内核保存下来,我便选择了小说作为包装的外壳——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从地理上看,这是“中国之中”、“国中之国”。北纬30°和东经110°在武陵山地中心交会,从而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号称“神秘北纬30°”的纬线,又是区分南北中国的一条重要的地理纬线。它横穿整个武陵山腹地,很多重要的县城和市镇都座落在此纬线上。而环球此线所经之地,又多是荒漠、高山与大泽,文明大多在此诞生或湮灭,故而神秘非常!同样,纵贯土家族分布区的东经110°经线,大致又是中国东西两部分的分界线,一样具有相对特殊的地理意义。我小说中所描绘的容美土司治所,就处在这两条经纬线的交会点上,其中府又是最接近这个点的土司城。因此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地域,九百多年的土司沧桑在这里风云际会,土家文化与外来文明在这里水乳交融,不仅造就了武陵山地最大的土司,同时也造就了武陵山地最后最传奇的土司。
容美其实是“湖广容美等处军民宣慰使司”的简称,其先或称柘溪、容米峒、容美洞,亦称容阳,通称容美土司或容美司。而田氏自称自唐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开始守土,至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改土归流,统治容美九百多年。它是武陵山地几大土司之一。据雍正朱批谕旨载:“楚蜀各土司,惟容美最为富强。”但在明末清初,这里却是清军、南明、农民军三大势力的角逐之地,容美土司可谓在夹缝中求生存!我截取的正是明末清初顺治、康熙、雍正百余年间,容美土司田氏家族试图在群雄逐鹿中原之际而偏安一隅的历史。为此我参阅了《中国土家族历史人物》、《鄂西土司社会概略》、《容美纪游注释》等有关这段历史的相关文献资料。可以说,容美土司田氏家族,比如田玄和他的三个儿子:田沛霖、田既霖、田甘霖,以及田甘霖的儿子田舜年,和田舜年的儿子田炳如、田旻如等几代土司,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在他们身上。顾彩的《容美纪游》曾生动地记录了一些相关史料。其实有段真实的历史是:土司田沛霖袭职后,因无子又忌才,将田甘霖一家困居陶庄。我小说里却写了田沛霖最后得到了一个“天赐”的儿子——梯玛天赐。梯玛是土家族中的神秘人物,能上天入地、通晓天地之神语,被称为“端公”、誉之“明人”。通过这一神秘人物,我得以构架了这部小说相关联的人物与线索……
其实封建王朝对土司的设置,有土府、土州、土县和宣慰司、安抚司、长官司、蛮夷长官司之分,前者属于文职,后者属于武职。有的则没有文职均为武职,即宣慰司、安抚司、长官司、蛮夷长官司。这些官职在元明清实行土司制度时,才成为土司的专用职称。事实上,各级土司的组织机构及其属吏相当庞杂,恰如一个国家。其相关的土司衙门机构,顾彩的《容美纪游》曾作如下记载:
其官属旗鼓最高,以诸田之贤者领之。国有征战,则为大将,生杀在掌,然平时亦布衣草履,跨驴而行,绝不类似长官矣。其五营中军,则以应袭长子领之,官如副将。左右前后四营,同姓之尊者领之,如参(将)游(击)。下列48旗,旗长官如都司。又有领纛主客兵,以客将为之。旗长之下,各有守备、千总、百户,名虽任官,趋走如仆隶。其随司主近身捍卫者曰亲将,皆勇悍之士。另有主办文字及赴京、省走差者,曰干办舍人,其余族人,概称舍把。
我所写的土司,虽然是容美之境的土司,但囊括的却是整个武陵土司和土家族人的历史血脉,也可以说是整个武陵土司和土家人生存状态的历史缩影。因而,有的语言、习俗或者传统也许并非容美土司之境所有,但的确是武陵山地土家人真实的生产、生活和历史写照。土家族人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及其思维方式,也就是土家族的精神文化、物质文化、行为文化、制度文化。总而言之,我小说所反映的正是土家人质朴刚健、顽强进取、神奇浪漫的文化特征。所以,一开始我给小说取了个相对神秘的名字:《巫傩巴猜想》。何谓“巫傩巴”?巫傩巴即巫文化、傩文化、巴文化的总称与缩写。我认为,在人类文明的坐标上,“巫傩巴”作为一个新的专有名词,将重新界定土家族文化的坐标与方位。
但在武陵山地,土家族历史的扉页却是人类考古学家最先揭开的。巫山人的出现,说明中国历史的第一笔要从此写起。为什么这么说?纵观历史,从云南元谋到武陵山地,过去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地壳运动让海洋隆起为陆地。按照进化论的观点,这里具有生物进化的一切必备条件。特别是这一带,过去是古代猿人的栖居之地,更具有一切进化的可能,因为这一带多有天然之盐泉涌出。而盐能为人脑发育提供14种微量元素,是猿进化到人必不可少的催化剂!从这一意义上说,武陵山地正是人类最早的发祥地之一。
其实我对“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这一说法颇为质疑。因为土家先民具有一切创造文字的条件,为什么就“有语言无文字”?土家先民巴人(土家族的一支)是一个“行盐”的民族,巫盐在这一带交换,有了商业最初的萌芽,正像欧洲古代文字发展得力于经商民族腓尼基人一样,创造文化包括文字的几率是相当之高的。而今土家人能操土家话的又着实没有任何文字依据!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土家远古文明在某一时期忽然出现了断裂?抑或土家先民原本就没有创造文字?这的确让人匪夷所思。值得欣慰的是,1994年8月14日《人民日报》转载了《文汇报》8月3日的消息:我国文字起源又推进了两千年——宜昌发现最早象形文字!有研究土家文化的专家称:“大溪文化宜昌杨家湾遗址中的刻划(文字)符号”,“比仰韶文化中发现的刻划符号更接近于商代的甲骨文字。”由此可以猜想,这中原的文字是否就是武陵土家民族文字的余脉?因为土家先民完全有可能最先进入中原,即便元谋人有意“逐鹿中原”,也没有“武陵人”便捷。以此看来,这刻划符号就是象形文字的最初胚胎,它就诞生在武陵山地,中原文明或许就是武陵文明的余脉。由此可以推论,土家先民在武陵山地生息、繁衍,以巫盐之行业为发展,最终形成了“巫文化”。有专家认为,从屈原《楚辞》中得到的历史信息,足可以证明五帝之一的高阳氏颛顼,就出自于武陵。夏朝的祝融氏也以此为根据地。商代时的庸国也在此建立。春秋时期,庸被楚所灭,巴人之国从此消失——文化似乎也随之消失?我无意于历史的考证,但就武陵山地的端公(梯玛)而言,这半人半神、绝地通天的巫,应该是由土家先民的首领演变而来。据史书记载,巫咸乃《山海经》中十巫之一,巫咸是善于制盐的神巫,屈赋中曾多次提到。以谐音推断,土家先祖“务相”,大有可能就是“巫咸”。务相曾与“盐水之神”打交道,“白虎饮盐泉”正是土家族的原始图腾!而且在酉水之滨一个叫里耶的地方,考古学家还发现了满是水锈和尘埃的粗糙石器,说明1万多年前这里就有了人类活动的痕迹;质地坚硬、刻印着神秘符号的陶器和精致的鱼钩,也无言地诉说着7千多年前的往事;特别是“中华第一井”出土的3万7千多枚秦简,不仅复活了一个秦王朝,更填补了一个秦王朝的断代史!这说明,武陵山地曾是人类文化或是文明的源头之一!
但是这个自称“毕兹卡”的山地民族,也因为自身生活的地理环境相当闭塞,开始与世隔绝。很多人因避秦之乱又复归武陵山腹地,过起“桃花源”般的生活。因而只要人们一提及“武陵”,似乎就感受到了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神秘!事实上,自秦在武陵建立黔中郡后,这楚巫旧地才初见于典籍,而“巫”的神秘性一直笼罩至今。同时由于外来文化与土著文化的不断融合,土著文化便开始不断地向中心地带收缩,直到五代时期武陵土司制度的出现,经宋、元、明到清初,与各民族文化的融合已大大加强,同时也使得这一民族的古老文化基因开始嬗变!从另一方面说,正因为武陵山地闭塞,出入不便,土民才不畏征伐,只服征调,土司之境也才成为“国中之国”、“邦中之邦”。而一些文化的原始因子,比如梯玛神歌、傩愿戏也才得以保存、代代相传,特别是茅古斯舞,这个叫故事帕帕的古老戏剧,被称为“土家族最具原始文化内涵的戏剧活化石”,也才得以流传至今。同样,清江流域的“撒尔嗬”,酉水流域的“舍巴舞”,都承传了远古土著文化的因子,也是原汁原味的——最原始的东西。然而流传至今的只有酉水流域的原生态文化保存得较为完好,但也有被现代文明日渐吞噬的危险和可能!这已是一个不容争议的客观事实。为此,我选择了武陵山地最具代表性的一段历史—“改土归流”前的百年沧桑,以武陵山地最大的土司——容美土司的兴衰为原型,虚构了这部历史长篇小说。作为一部文化或是文明的档案,我为之揭开的,将是人类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楔子
顺治二年秋,正是北雁南归的时候,南明节节败退的消息不断从边关传入司城,闹得人心惶惶。此时,容美土司田玄伫立在行署半间云的小阁窗前,捻须而望长空一行哀哀南归的大雁,追忆萍踪无定的大明江山,不禁潸然泪下,呜咽失声……忽然,一道流星闪过眼前,他踉跄一步,便跌倒在地……
土司病危!几支报信的人马立即驶出东门,踢踏的马蹄声顿时震碎了司城往日的宁静。
这一噩耗立时传入边关,戍边的三子亟亟赶往司城。可即便长子田沛霖最先赶到父亲身边,也没能得到父亲的遗嘱。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总是盯住那盏千年不熄的油灯,张口嗫嚅着嘴,仿佛还在喃喃而语:“白虎!白虎!”
三子愕然!皆以为父亲被白虎摄去了魂魄,便亟亟请来老梯玛做法。可是法事做了、结也解了,田玄依旧说不出话来,一连拖了数十日,情形依旧不见好转。其实,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土司之所以久久不肯瞑目,是因为放心不下土司之位!因为三子都有承袭之功和做土司的能力,而按长幼伦常之序,土司大印理应交给长子沛霖,可是田玄独独喜欢三子甘霖——不独因为甘霖气度非凡,貌似先祖,而是因为沛霖没有子嗣!这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无疑是最大的忌讳!但如若不按长幼伦常之序承袭,必将引起司境内讧。所以,弥留之际的田玄担心同室操戈的悲剧再度上演,又岂能安然瞑目呢?
田沛霖更是忧心如焚。作为土司的第一人选,在这风云变幻、尘埃尚未落定之际,他又岂敢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当夜便秘密地会见了尚能左右时局的李管家。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大雨倾盆而至的时候,田沛霖身披蓑衣,头戴草帽,脚穿草鞋,俨然一渔夫,悄然溜进李管家府中。李管家正欲合衣就寝,但见一渔夫登堂入室,犹入无人之境,顿时大怒!心想哪个刁民,竟活得不耐烦了,上门找死?正欲发作,田沛霖早已摘下草帽、露出尊容。李管家大骇,忙请大公子上座,说大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只要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定当不会推辞!他身为容美大管家,参与土司决策几十年,对容美局势可谓了如指掌、洞察分毫,这等机密大事他又岂有不知?他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因这是土司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说破,更不想置喙、染指!
但是田沛霖又岂能放过此等机会?他正值中年,可谓雄心勃勃,天下大势皆了然于胸,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至于李管家的为人,可谓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能谋善断,且又忠心耿耿,不事张扬!若得此人为我所用,无疑如虎添翼!但是田沛霖也知道,此人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与人过分亲近、交往。这是其父田玄起用他、信任他的一个最主要原因,也是他想要拉拢其入伙的最主要原因。所以他只得放下架子屈尊拜访。不用寒暄,也便开门见山切入正题。他说,整个司境如今再没有谁比自己更能了解父亲的心志了,因为父亲多次向南明唐王上“恢复”之计,都是他暗中派人用蜡书送往闽中的,而且南明相国文安之寄居容美之时,与自己交往也最密切,他希望自己能够完成父亲的这一夙愿:割据自保,偏安一隅,以待反清复明!但是眼下,兄弟们似有不满情绪,这又如何是好?
这心思,李管家又岂能听不出来?他也正为此事犯愁呢。但见大公子雨中造访,礼贤下士,言辞恳切,已是备受感动,又见大公子不计前嫌,能以国事为重,遂采纳了他的建议:立即伪拟矫诏,一边说土司田玄欲把土司之位传与长子,一边又向南明唐王呈递方印号纸,说土司田玄已经归西,众土民推举田沛霖接任土司……
此时,处于弥留之际的土司田玄自然不知道此等大事了。兄弟各派明里向兄长道喜,暗地里却颇为不满,焦点自然而然集中在沛霖没有子嗣这一问题上。但是田沛霖早已派亲将封锁了各个关道,叛逆之人如若想到闽中去送信,揭露、告之这一事实真相,就是插翅也将难逃!两个月后,田沛霖袭职的呈文批复下来,田玄见木已成舟,只得含恨而去!
一时间,司城又笼罩在一片无边的哀号之中。
这时已是顺治三年的春天。田沛霖请来老梯玛为父亲做了九天道场。这是做道场的最高之数,可谓容美最隆重的丧葬仪式,因为按照等级、尊卑之位,一般只能做三、五、七天,如今做了九个道场,可见他的孝心了。当然也有例外,像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那是丧葬中的极数!这在容美田氏九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仅太祖一例。因而在这乱世之秋、非常年代,能够做到此等地步已属不易。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闭敛之时居然出现了无比惊魂的一幕:当老梯玛揭开面幂、正欲轻扫魂影之时,田玄突然挺身而起,大呼一声:“白虎!白虎!”随即倒将下去,再也没有醒来。人们都说这是老土司的灵魂回煞,定是上天要降什么异兆了。
其实早在去年深秋,容美就相继出现了一些怪异之事。一开始,司境普降淫雨,烟笼鹤峰,雾锁龙溪,水淹稼穑……土民望天祈祷、香火不断,请神打蘸,也不见效,于是齐聚司城,参拜“土司”,但见“土司”德馨浅微,更是望天忧叹:“墨(天)啊墨(天)啊!”土民喊起了冤。可是冤在哪里?冤在上天不肯给容美降下一位好天子!乡民野语于是传进“土司”耳中,田沛霖独自悄然来到庙宇,虔诚敬香、求问高人:“这世界的末日是否到了?”言下之意就是说,明朝的气数是否尽了?出道闭关的餐霞子、沈道士和智靖和尚皆沉默缄言,只有调年堂的老梯玛给了他两个字:忌水!
田沛霖这才想起,每年一进腊月凡属龙的日子都要举行“忌水”的活动,只因连年征战忘了这一忌讳,于是触怒龙王天降淫雨予以惩戒。
只是田沛霖不知这淫雨又暗含了怎样的天地警示?他一时参悟不透,整日里都闷闷不乐。一日他便来到调年堂询问老梯玛,问这一天机可有解法?老梯玛又神秘地对他说:“只有你的儿子可解!”
只有我的儿子可解?田沛霖一怔,因为老梯玛之言再次勾起他内心深深的隐痛。虽然他也曾讨有三房妻妾,也生有三男二女,但不幸都夭折了。当年,他娶的第一个老婆是西边土司的女儿,第一胎生了个女娃,竟是个闷生子,他把家里的坛坛罐罐摔了个稀巴烂,也没能让女儿醒来。他便请来司境最有名望的地理先生——曲先生卜了一卦,说是西边不利顺,与他命相冲撞,死婴应该立即天葬,方可去邪。他遂听其言,将死婴弃之山野,让野兽、山鹰吃了。一年后,他又娶了北边土司的女儿,生的倒是个儿子,可是因为难产,大人是保住了,婴儿却是个死婴,他又听了地理先生的,做了一只阴阳船,水葬了事。一年后他又娶了南边土司的女儿,生下第二个儿子,全家皆大欢喜,皆以为大房从此有后,不想儿子刚满周岁时又暴病身亡,最后他又听了地理先生的,集木焚尸,火葬了事。这时候,身心疲惫的大公子对子嗣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但是地理先生却说,他命里该有四男二女,只是这些孩子的命数都是天机,不可泄露,难以预测,得按各自的生辰八字而定。之后北边土司的女儿又生下一女,但养到两岁半时又得了天花死了,最后实行了风葬——把尸体放在平山风洞口,让风吹成了一具干尸。第三个儿子是南边土司之女所生,养到三岁时不幸得了疟疾也死掉了,最后他又在龙溪江边的悬崖上凿一方洞穴,实行岩葬。按理说,田沛霖还有一子,因为实行了天葬、水葬、火葬、风葬和岩葬之后,就只剩下土葬,四方邪神均已敬到,结也解了,可是三个妻妾的肚子瘪瘪的就是鼓不起来。曲先生再无计可施,只得搪塞说,要是东边有土司就好了,不然还可以娶东边土司的女儿,因为东边对大公子最为利顺!可是东边已经没有土司了,那是汉人的地界。于是屡遭打击的田沛霖迁怒于地理先生,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火葬了,以此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可是民间却传说,田沛霖的尘根长有鹰钩,那鹰钩的喷射之液带有巨毒,一般凡胎承受不了,需要天仙配合。就这样,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几乎夜夜房事不已,可是三个妻妾的肚子依旧瘪瘪的,就是鼓不起来,他又哪来的儿子?心想是不是老梯玛仗着比自己辈分高,在故意取笑、侮辱、挖苦自己?仔细一想又不像,——即便老梯玛再瞧不起自己,也不敢当面羞辱、挖苦自己吧!好歹自己也是朝廷命官!
没承想一场淫雨竟给他带来了儿子。那时候上天的征兆依旧在容美大地上恣意横行,作为长子——未来的土司王,田沛霖不敢稍有懈怠,他必须像祖先一样,每事躬亲,祈祷上天降临福祉,并虔诚地带领文武百官到灾区去赈灾,以体恤民情。回城路上,恰逢倾盆大雨,龙溪江水暴涨,两岸官道顿时成为泽国。田沛霖不敢贸然前行,只好绕道。经过土碧寨时,恰巧碰上梅寨主一家为嫁女忙活,他要赶去祝贺。这时候,梅家人见土司冒雨前来,都急忙下跪请安。田沛霖唯诺一声,揭开雨罩,旋即上楼。但见九曲回廊,雨打芭蕉,竹簧叮咚作响,如泣如诉,不免一阵惆怅。循声望去,却见一织女正坐在织机前挑勾引线,往来穿梭不停。此时电闪雷鸣、雨声哗然,那织女竟不知大公子上得楼来,依然还在专心致致地织锦。田沛霖不便打扰,只是呆呆地望着她高低起伏的背影出神。
这女子便是土碧寨梅寨主的长女——容美第一大美女——梅朵。梅朵那时年方二八,秀外慧中,端庄贤淑,心灵手巧,正值豆蔻年华、芳心萌动之时。但听窗外一阵叹息,她回过头来,只见一中年男子正一脸忧愁地盯着自己,不觉嫣然一笑。田沛霖眼前顿时一亮:这小女子眉如新月,肤如凝脂,面若桃花,风姿绰约,顾盼生情,恰似仙女下凡。心想:这不正是自己昨日梦中所见到的小女子吗?相传古时容美贵妃就诞生在这里,人们都说梅朵是当今容美贵妃,果不其然。他便轻轻地走了进去。
此时梅朵在阁楼上正编织着自己的爱情之梦,因为这最后一朵荷花织完她就要辞别爹娘、去做新娘,却不知这走进来的男人正是未来的土司王,于是她的美丽与温柔、她的灵巧与贤淑,便被这男人一眼捕捉殆尽。雨一稍停,田沛霖二话没说,便将梅朵带回了司城。那时候土司还享有初夜之权!
这天夜里,这一不幸的消息恰如惊天霹雳,立即传入到十里之外的牛王坪,梅朵的未婚夫叶墨终于觉醒了——为了捍卫自身爱情的纯洁与尊严,他毅然决然地向土司的特权发起了猛攻和挑战!
那天晚上,叶墨开始行动了,他手提一柄宝剑,悄然潜入司城。电闪雷鸣中,复仇的火焰在他眼里、胸中不停地燃烧。可是他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却没能够接近土司的寝宫。不是他的武功不行,而是那晚的电闪雷鸣坏了他的大事:那天晚上,电闪雷鸣就仿佛探照灯一般,将他的行踪暴露无遗。亲兵们于是一路追赶,一路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并开始了围追堵截。冷箭嗖嗖地在他耳旁翻飞,犹如风声鹤唳。叶墨知道,自己的刺杀行动失败了——这也许是天意,是人力所无法抗拒得了的!他不禁仰天长啸:梅朵,你等着我,我叶墨一定还会回来的!然后只身一人逃离了容美之境。
那天晚上,寺庙的餐霞子、智靖和尚、沈道士在夜观天象的时候,也便见识了这无比罕见的一幕:只见司城上空电闪雷鸣,宛若瑞气升腾,又如佛光下世!心想这一定是天降明君的征兆!于是亟亟地赶往司城,恭祝大公子种下了“龙种”!而祥光和瑞气一直持续到翌日卯时天开,方才消散。不想天将微明时,一声霹雳轰然落地,将行署的保善楼劈开一角,一股青烟升腾而去……这一奇观,就连容美的土民也都看到了,都说天公动怒了,子民要遭殃了。只有调年堂的老梯玛知道,这是人间的阴阳相聚,带动了天上的阴阳电荷产生的瑞祥之兆!果不其然,第二天黎明,云雾俱散,天幕开眼,红日东升,世界又是一片朗朗乾坤!正应了先天老梯玛那句预言!
本来,田沛霖在享受完梅朵的初夜之后是想将其送回家的,可是叶墨的偷袭使他大为光火,他便将梅朵永久地留在了司城家中。梅朵终日以泪洗面。只因她身怀有孕,也只好强忍悲痛留了下来。然而十月怀胎之后,梅朵生下的龙种一落地就大哭不止,而且这一哭竟长达半年之久!
有人说这是天泣!天泣的意思就是,这孩子的哭泣表达的是天意!而要破解这天意,按民间的说法又非血祭去邪不可!因为只有血祭才能打通天地、人神之间的天眼——这似乎也是“明人”能够通晓天意的唯一途径。
因此顺治二年的秋天,作为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历史兴衰的分野,也便衍生了更多的故事——这故事还牵涉到几百年后历史学家敏感的神经——关于初夜权,很多民俗学家是不屑于启齿的,大多以为那只是少数荒淫无道的土司的劣迹。事实上,一开始也许如此,但在千百年的承袭中,这样的恶行最终演变成俗制,所以土司享有初夜权也跟皇帝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样合法合理。实际上,土司就是一个土皇帝,很多宫制都是效仿历朝皇制的。但是天道伦常,因为叶墨和天赐等等觉醒者的出现,八十七年后,这一沿袭了近千年的土司制度,终因“改土归流”而彻底地土崩瓦解。
历史于是又翻开了新的一页。